九点半,晚自习放学。
夏北没有等齐正道一起回去,铃声一响就冲出了教室。
一路小跑进入家属区,远远就看到灯火通明的夏家小院,在黑乎乎的家属区内分外显眼。
站在院门前,夏北喘匀了气。
不止客厅和卧室的灯亮着,院内的廊灯包括门洞灯,甚至院门外的灯泡全部开着。
晚自习夏北离家时,夏南倚在院门专门嘱咐了哥哥:
“夏北,晚自习放学赶快回家........”
当时夏北想着别的事,并没有意识到夏南内心隐藏的恐惧。
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夏南就是想藉此驱散黑暗,获得一点心理安慰。
这么多天了,夏南虽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适,但遭遇卢仁家一事还是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夏北一边责怪自己粗心,一边推开了院门。
进了客厅,夏北一眼就看到歪在了沙发上的夏南。
小小的身体在沙发蜷缩成一团,两支羊角辫也拱的乱糟糟的。
不过已经睡着了。
夏北走过去,把夏南头上的猴皮筋轻轻捋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抱起来。
尽管动作已经够轻了,但夏南仍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迅速睁开了一双大眼睛。
先是惊恐继而迷茫,重新聚集了焦点的目光看清抱着自己的是夏北以后,才放心地重新闭上眼睛。
“去床上睡。”
夏北见妹妹醒了,解释道。
“夏北,我要和你睡。”
困倦的夏南,继续闭着眼睛在哥哥怀中含含糊糊说道。
“知道了,胆小鬼。”
夏北知道已经独睡了几年的夏南为什么会忽然提这种要求。
“屁,我是为了保护你的.......”
即使已经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夏南依然嘴硬道。
“好、好,你来保护我.......”
夏北非常配合地答道。
夏北睡得是副卧,窗户不大,但角度却刚好能看到墨蓝色夜空中的半轮明月。
夏北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漫天夜色发呆。
家属区逐渐安静了下来。
夏南的呼吸声也变得均匀悠长。
小丫头睡觉时总爱皱着眉头,像是藏了心事。
“才八岁,能有屁的心事......”
夏北伸手抚平了夏南的眉头,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夏南到底有没有心事,但夏北却真的有心事了。
两年时间太长,夏北有些等不到04年欧洲杯开幕了。
正好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让夏北觉得摸到一个挣钱的门道。
但许可证有了眉目,但启动资金却又被暂时托管了.......
存折这种东西徐禾秀应该不会带到越州,留在家里的可能性很大。
要是能找到存折........
夏北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把夏南的卧室翻了遍,甚至还偷偷拿了夏南的钥匙打开了锁着的抽屉,但一无所获。
“能放在哪呢?”
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夏南的卧室没有,徐禾秀更不会把存折放在夏北卧室。
夏北忽然想到假期里徐禾秀曾经上过二楼。
那里又刚好有一个存放杂物的房间......
二楼的房间因为常年不住人,灯泡已经不亮了,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夏北下楼拿了手电筒,再次上楼。
房内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随着夏北进来,气流带动灰尘在手电光线里飞舞。
一张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房间另一侧。
夏北对这张双人床有些印象,记得小时候和齐正道玩捉迷藏时发现过床板下有个暗格。
夏北掀起床板,在手电的照射下看到一个半立方大小的红漆木箱。
这个箱子夏北小时候听徐禾秀说起过,是她嫁妆中的一件,舅舅亲手做的。
夏北没有犹豫,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打开了箱子。
最上层是几件衣服,有皮夹克、毛衣、还有白衬衣。
夏北认出来了,这是父亲的衣物。
再往下翻,衣服下边竟压着一个镶了木框玻璃面的大幅黑白照片。
照片中正对着自己微笑的男人赫然就是父亲,夏北吓了一跳。
手一抖差点把手电甩了。
不过看清楚照片中的人后,夏北又定下了心神。
其实此时的环境,有些诡异。
手电照射下,是一副只有去世的人才会用到的黑白照片。
也许是源自天生的血缘亲近感,夏北却并未觉的害怕。
夏北单手拿起照片,把手电夹在腋下,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擦了擦照片。
照片上并没有灰尘。
这副放大的照片,让夏北脑海中父亲的容貌变的具体起来。
看来徐禾秀虽一直不接受夏远东可能已经去世的说法,但黑白照片却扩印好了,应是已经做了某些思想准备。
但印好又压在箱底,并没有摆放在家里显眼位置,徐禾秀矛盾的心理表露无遗......
夏北轻抚着照片想到。
把照片轻轻放到一旁,夏北的目光随着手电的光束下探。
一张红色存折正静静躺在箱底......
把箱子内的东西都依原样摆放好,夏北回到楼下自己的卧室内。
借着月色,夏北仔细数了数存折里1后边的零,却又陷入了另一个苦恼。
这张存折该怎么处理......
真的取出来?
如果被徐禾秀知道了,一场疾风骤雨是少不了的。
挨骂倒不怕,只是不想徐禾秀因此伤心......
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夏北悄悄把存折放塞到了被单下。
.....
夏北的父亲是越州人。
从儿时父母与朋友闲聊时的记忆碎片中,夏北在脑中拼凑过父亲的前半生以及和母亲结合的历史。
父亲当年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18岁时便考入了华夏最顶级的高校,在校期间获奖无算,精通几门外语。
兴趣广泛,爱旅行,好摄影......
大学毕业后,他骑着辆摩托车游历了大半个华夏。
可能是不愿过朝九晚五的平淡生活,他没有像陈建中一样进入体制内,反倒选择了一家境外媒体驻华夏机构入了职。
后来有次来到陈建中的家乡,也就是古乡县城采风时,遇到了正在舞台上表演的徐禾秀,一见倾心后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当时刚刚20出头的徐禾秀,对于这个来自大城市且模样帅气、才华横溢年轻人自是没什么抵抗力。
于是不顾家人反对,推掉了家人说好的亲事嫁给了父亲。
当时夏北的外公甚至要求夏远东娶母亲就必须留在县城,没想到他竟也同意了。
两人婚后一年有了夏北,徐禾秀也在县一中做了一名音乐老师。
夏北儿时的记忆中,母亲在客厅钢琴上教自己弹琴,父亲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曾是他心中最温暖的一道剪影。
暖春或初秋时,夏远东还会带着一家去城外踏青游玩,每到一处他总会举起照相机给徐禾秀拍照,关于那段时期的记忆好像也全部和笑容有关。
但即便在所有人都认为很幸福的家庭里,夏北却总觉得父亲幽深眼神里总藏着什么东西。
直到多年以后夏北大了,猜想那种眼神或许是一个人对于外部更广阔世界的向往。
可惜那时候夏北不懂,徐禾秀也不懂。
后来夏南出生后不久,夏远东工作的媒体有了外派前往北方邻国内战的采访任务,说直白就是战地记者。
整个单位都避之不及,唯有夏远东主动请缨。
于是瞒着家人,抛下娇妻幼女的夏远东踏上了他选择的道路。
至此夏远东渺无音讯,夫妻、父子间再无相见......
要不是再看到照片,父亲的印象在夏北脑海中早已模糊。
能记住的只有些零星片段。
譬如父亲的白衬衣,身上的香皂味,温暖干燥的手掌,故意拿胡茬扎自己脸蛋时爽朗的笑声......
但这些零碎的记忆却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叫‘父亲’的形象。
有了自己的人生阅历后,夏北尝试着勾勒出夏远东的性格轮廓。
那该是一个骨子里深沉,但喜欢一身白衣飘逸,喜欢日暮荒野壮阔的人。
虽不做凤歌笑孔丘之桀骜事,也不言‘我本楚狂人’,但性格中的孤傲却是镌刻在骨头上的。
内心应是一直向往做个这世间的行者。
走马轻歌,不恋山河。
他不想做一个凡俗的人,只是因为家庭的羁绊暂时停下了脚步。
几年稳定生活后,最终仍是选择听从内心,奔向了未知。
世俗意义上这是一个敢于追求和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但在夏北看来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父亲。
‘因为......你不在,我们这些年过的很辛苦......’
当晚,贪睡的夏北失眠了......
接近天亮之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半梦半醒间,夏北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和父亲一起登上了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山,梦中夏远东站在山顶手指辽阔山河对夏北道“这里是世界之巅.......”
夏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梦境中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