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正是言城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幸好有空调能证明人间值得。
“老师再见。”
孟珲在当了他三年班主任，刚刚提任了教务处主任的老马复杂的注视下转身。
“孟珲。”
听到声音，孟珲停下脚步，身后的老马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压着嗓子说了一句：“今年加油。”
……谢谢。
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后，孟珲从清凉的室内走回到盛夏的燥热中，没回头。
带上门后肩膀都向下松了些，扫视了一眼空旷的楼道，孟珲迈步下楼，在转角平台遇到一个正向上来的女生，匆匆一瞥，孟珲隐约认出对方好像是隔壁班的。
没打过交道。
孟珲在心里摇了摇头，无视了对方想要交流的目光。
看着孟珲风一般掠过的身影，齐耳短发的女生抬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
“落榜了还这么傲，不愧是你啊……”
女生喃喃了一句，语气中倒没流露出多少反感来，看样子是对孟珲的德行早就心知肚明。
侧头看着左上方“言城市第三中学”的牌子，孟珲抬手擦了下汗，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特意选在最热的中午来学校，很大程度上就是怕遇到三年中教过他的老师，可好巧不巧，班主任提了教务处主任，而他个人心中最认可也是最不想见到的物理老师，又刚好来学校拿快递。
承受着带着惋惜又含着些许责备的目光，孟珲勉强如常地跟对方交流，并帮着把快递送到车上，然后才在学校门旁的阴凉下站住。
看着熟悉的大门，孟珲有些出神。
他几乎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个校门的情形了，但让孟珲胸膛发闷的是，他不得不在下个月再次走进这扇门。
当他的同学都毕业了以后。
再热一点吧，这样脑子里的水，也许能多晒出来一些。
心底自嘲一句，孟珲眯起眼睛，任由双腿带着他朝家的方向走去。
“救命啊！”
“妞妞，我的妞妞！”
脚下的路走了上千遍，一路东想西想发着呆，被一阵悲切的呼救声惊醒时，孟珲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清水渠的石桥上。
循声望去，离他大概三十米的地方，有三个人站在进入汛期后水位涨了一大截的清水渠岸边，正向水里看去。
其中五十岁左右的大妈，一边挣着想要跳到水里，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救命。
另外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女拉着大妈的胳膊，隐约能听到“你又不会游泳”的话飘来，男的则是探着头向下看，忽前忽后，脚步很乱。
顺着三人看向的方向，孟珲看到不怎么清澈的清水渠里，有一抹红白相间的色彩时沉时浮，被水流卷离渠岸。
有小孩落水了？！
夏日午后的昏昏欲睡瞬间消失，头皮发麻的孟珲撑着护栏向河里望去。
作为在言城长大的本地人，孟珲知道清水渠里几乎每年都会有人淹死，但从没亲眼见过，再小一些的时候，他甚至也还到这条沟渠里游过泳。
清水渠的水很深。
平时缺水的时候渠中央都还有三米多深，更别说今年远比往年更加旺盛的降雨。
那跳下去应该就不会摔断腿了吧……
这样想着，孟珲往一旁走了几步，约莫着差不多后翻身来到了护栏外侧，漂向他这边的小小身影已经可以看到了，在水中散开的头发让孟珲莫名想到了水草。
在大妈的呼救声中，在身后刚刚骑车上桥的路人惊诧的目光中，孟珲屈身，撒手，落尽了不算奔腾的清水渠中。
“扑通！”
孟珲落水的声音引起了岸边三人的注意，中年男子指着溅起水花的桥下，转头对大妈喊：“有人下水了，有人下水了！”
女人则是脸色焦急地继续劝慰着：“孩子一定能救上来啊，别急别急，一定没事啊！”
大妈看看桥下的水花，再看看正向桥下漂去的孙女，一时间紧张地止住了呼喊。
在三人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孟珲扑腾着双臂从水中冒出头来，就这么一会，落到水中的他已经被桥下的暗流往下游冲了一两米。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孟珲手脚并用地向着水流的反方向游去。
鞋子和水流的阻力让他寸步难行，孟珲只能勉强保持着相对于桥的静止。
应该脱鞋的……
这样想着，孟珲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女孩校正方向，一边快速地用脚脱掉了鞋。
感觉到两只鞋先后从水下浮起，然后漂向北方，孟珲却根本没想看一眼。
因为就在他脱鞋向下沉了一些的时候，那个在桥上看着漂的并不是很快的身影，撞进了孟珲的怀里。
比预想中要重的撞击让孟珲向后倒去。
“咳！”
顾不上鼻子里呛了水，孟珲仰着脸，双臂紧紧地把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箍在胸前。
来不及变换身体朝向，孟珲将小女孩脸朝上翻转过来后顺势仰泳。
然而令他心头发紧的，是让自己都有些疼痛的撞击中，小女孩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孟珲甚至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塑胶娃娃，而不是他平时最烦的那些熊孩子。
这让他不敢在心中具象自己手臂的触感。
坚持住啊！
仰泳水平一般的孟珲从来没有抱着东西游泳的经历，几次险些沉底，然而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他却没有太慌乱。脚下踩水，浮出水面换过一口气后，孟珲将他决定暂时不去想生存状态的小女孩夹在右手臂弯里，转身向岸边奋力游去。
平时看上去整洁干净地渠壁在这一刻变得可恶，好不容易游到渠边，孟珲却没有能力把小女孩从有着一米多高差的水里送到岸上，他只能一只手抠着水泥渠壁上的突起，一手将小女孩脸朝上的托在水中。
“这里！这里！快来救人啊！”
求救的话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自然地从口中喊出，孟珲不敢低头看小女孩的脸，但余光却还是扫到了令人心悸的青白。
“救命啊！”
“妹妹坚持住啊，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快来人啊！”
嘴里说着不知是安慰谁的话，孟珲扯着嗓子高喊，一点都没在意自己“高冷”人设的崩塌。
每一秒都开始变得漫长，盘算着等待的时间里自己肯定早就从那三人的位置跑到这里了，孟珲心中开始升腾起难言的紧张和急躁。
手臂的颤抖预示着体力的流失，高三这一年疏于锻炼的孟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开始抽筋了，但是这一刻他只能咬牙坚持。
终于，在绝望的压迫下快要流出眼泪的孟珲眼前一黑，紧接着有一条黝黑粗壮的手臂从他的面前探了下来，抓住了小女孩的一条腿。
感觉到拉扯下意识用力的孟珲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托着女孩的左手，看到小女孩被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拽上了岸，一直处于用力状态的右手也从渠壁上分开了，左小腿肚开始传来钻心的疼痛。
要糟……
意识到自己已经脱力并且小腿抽筋的孟珲来不及呼救，就向着水底沉去，水没过了他的头，冒出一串急促破裂的气泡。
就在孟珲强自镇定憋住了气试图自救的时候，他下意识挣扎的手被攥住了。
这下不用死了……
脑袋还泡在水里的孟珲，嘴角向上抿起了一丝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