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罗酆山景色倒是不错,群山绿树,花鸟环伺,忘川绕城,你说这里每天有数万魂灵洗刷罪孽,谁都不会信,但陵嫣琢磨出一套理论,一是因酆都大帝不喜太阴沉,好美物,二是教化众生远比惩罚重要。为仙为神者当以愉悦之心,度世间万物。
想不到自己小小年纪,竟能琢磨出这么一套哲理,她觉得自己很有出息,虽然注释经文、佛理课一塌糊涂,但陵嫣觉得凭自己聪慧,早晚能成大事,这些课不过是辅助罢了,待自己冠礼,必然懂。
话又说回来,不知酆都大帝是不是太寂寞,竟然要认她做义女,这她怎么都没想到,且酆都大帝明确告之陵嫣,陆压不在任何三界仙籍里,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再追问,酆都大帝便一副讳莫如深模样,盯得陵嫣后颈发毛,不肯再多说与陆压有关半字。好像所有线索就这么断了……
不沮丧那是假话,陵嫣坐在池边,摘了荷叶撑伞遮阳,虽地界较为昏暗些,但她看来,不多时便要落雨,他们一族不似玄武监兵帝君一族喜水,朱雀一族乃御火神兽,最厌雨天。这池位置极好,能远眺忘川河瀑布,蔚为壮观。方才白左使对她说,仙者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落忘川瀑布即可,平时饮过城忘川也没所谓,城中水源,皆是忘川,这神仙要忘事,真难,还是能解的遗忘咒方便,万一反悔了呢?
果真开始飘雨滴,荷叶上“啪嗒啪嗒”雨声渐大,身边的曼珠沙华倒像是能避雨般,竟未湿半分,陵嫣整了整自己耳鬓的那顿曼珠沙华,嗯,真好看。
“也想让你瞧一瞧呐。”陵嫣小声嘟囔了一句,倒在花丛中,莲叶遮了她,她觉得有些困倦,许是因今天打了一架,有些乏,她感觉自己有些迷糊犯困,但这雨声着实催眠。
“此时,周围无人,我且偷饮一口梨花酿,就一口,应当不会有事。”
酒葫芦在手里转了一转,就一口而已,定然无事,然陵嫣可真不会只饮这一口酒,“咕嘟咕嘟”就饮上了。待她放下酒葫芦,才发现脚边罗裙有些被雨打湿,她缩了缩脚,移了荷叶才发现池塘对面有一模糊身影,那身影立了会,又往陵嫣这里走,虽说他们朱雀视力极好,但此人过远,只模糊身影撑了把伞,陵嫣想许是谁路过吧,正要继续睡,却见那伞往上移了一些,露出嘴唇及鼻骨。
陵嫣揉了揉眼,她还有些懵,身体却早一步行动,拿着荷叶往那边纵身一跃,却不知为何未化元身,她也顾不上,跑过去。
猛的一跃,半空落下,荷叶一丢,被撑伞人单手拦腰一接,陵嫣稳稳落入此人怀里。
那人抬起放在陵嫣腰间的手,拉开些距离,扶了扶陵嫣耳鬓将落的曼珠沙华。
“你虽喜绯羽花,这曼珠沙华配你倒也挺好。”
是陆压。
“我不是做梦吧?”陵嫣边说边捏了陆压脸颊,热的,真的,但她仍觉得虚假,毕竟刚才那“一口”酒,多了些。
“会不会因为太想找你,结果就梦到你了?”
陆压叹了口气,拿下陵嫣正要拔他头发的手。
“贫道来此,全因当日赠你福袋。那日离去便醉酒七八日,醒来忽忆起,旁人得了福袋倒也无妨,但若是你,还需同你说一说,去寻你,发现你已随你父来地界,贫道只得待你一人时来寻你。”
原来他有寻自己,只恐他人发现他罢了,莫不是什么犯事小仙?被除了仙籍?但这模样也不像啊。
“你是否在仙地二界……犯了什么事?”
这猝不及防一问,令陆压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任由陵嫣牵他蹲下,任由她拿伞遮雨。
“蹲着,不引人注意。你可慢慢说,别人为何皆不识你?我查了地界仙籍册,也未见你名。”
未曾想,陆压却轻笑起来,酒窝里装满酒似的,令人未饮便沉醉。陵嫣第一次承认自己醉了。
“贫道非三界任何一方,自然哪里都寻不得。贫道逍遥惯了,不愿在一界太久。你我,纯属巧遇。”
“这样啊……”陵嫣非常沮丧,他是逍遥的散仙,不似其他神仙,有处可寻,只要想见,便能见。他,今日若离,再见无期……
“你,方才说寻我,和福袋有关?”陵嫣边问边拿出酒葫芦,不知为何,只想饮一口。
“这福袋,内藏符咒。切记!独遇你血,方启动符咒!若他日你遇强敌,可用,平日若打架调皮,切莫收好。谨记!莫要见血。”
酒,饮的急了些,呛了一口,梨花酿虽甘甜,到底是酒,辛辣直冲头顶,陵嫣扭过头咳嗽。
“你这酒量万不可逞能,但你咳嗽便咳,一个劲扯我衣袖做甚。”
我怕我一松手,你便不在。
“你寻我做甚?”陆压还有些不懂为何陵嫣寻他。
“为了……谢谢你。”
“因为福袋吗?”
“梨花酿我很喜欢,福袋驱蚊也不错……”
“……驱蚊……”
这三殿下的确与众不同,一时不知该夸她调皮还是该夸她知礼,但她的温柔妥帖又很不经意,就像此时,她帮他把罗衫往伞下收了收,其实他大可念个避水咒,然他总觉得神仙不论做什么,都有咒语、符咒可以代劳,少了些许麻烦和乐趣。
这“麻烦”及“乐趣”两词,陵嫣都占了,她的注意力却在池塘里,莲叶下鱼儿在嬉戏。她有时也不懂,自己这才第二次见陆压,他的来历都不甚清楚,为何用想见他。或许因他给人一种沉稳又淡薄的力量,陵嫣觉得在陆压身边,自己都安静许多。
“……你今日一去,恐难再见。”
“世间万物,聚散有时。”
“我不欢喜。”
这话说的有些委屈,陵嫣憋着难过,她周围的小伙伴,想见便可见。
“虽说我朋友不多,但我想见便可见,纵使大哥去往其他城邦,想他我便可去投奔他,哪怕二姐嫁去遥远的天界,我想她便可上天,哪怕走个十天半月,亦未为不可,想多住几日便住几日,大家都有固定之地,哪怕临时去往他处,我亦有信鸟可联系,你不同,此去,何时能见?你会一直在南荒吗?”
她说的没错,自己想去哪便去哪,虽有处所,但他又不常在,他四海八荒为家,上天界,下地界,哪怕三千凡世,亦常在。她,确实找不见自己。
她还小,有些事不可强求,她不懂。
“你尚年幼,大道理言之过早。”
“你这话同我阿爹一样,然我阿娘却说我再过两万年便该历第一仙劫,劫后还得沉睡休养两万年,待我醒来还得去凡世渡劫,渡劫回来冠礼便成年了,其实我族历来不太在意年岁,二姐比我稍大些时候,都和长生帝在凡世订了婚约。但阿娘虽同我如此说仙劫,我却不信,因我二姐也不是这般渡劫。”
陵光夫人此言不假,但却未告诉陵嫣所谓的“沉睡”两万年,却不是真的“沉睡”,而是从火中重塑元身,慢慢从头再长一遍,只不过生长速度会快些,待时机成熟,入凡世渡仙劫,归来方能飞升,而凡世记忆将永不记起,那短短的几十年凡世记忆,于漫长仙途而言,不过是过渡的几十日,毫无用处。这些,陆压自然不会同陵嫣说,她仙途不会有波澜,只因她是未来的南荒女君。
“你……准备离开这里后,去往何处?”
“未曾想。”
“一直是一个人吗?”
这句话陵嫣声音渐小,她并不确定陆压是否会答,未等陆压回她,她立马转了话题。
“亏得你今儿来,这福袋差点要引爆了。”
陆压道君一震,他看了看她,未发现她伤了哪,除了几分无精打采之外,一切安好,稍许放心一些。
“伤了?”
“并未,我虽法术不精,但剑术倒是极好,从小大哥教我,大哥打架,未尝一败,”她想起那次女娲后人事情,也不算大哥败,顶多全是平手,“所以!我打架不大会吃亏,但今次有人却趁我同他人比剑,用法术暗算于我!”
这话令陆压微微皱了眉,他在等她接着说。谁胆子竟如此大?他倒是想知道。
“九殿阎王——平等王陆游,我以为你同他有关,结果,他却不识你。”
陆压道君愣了一愣,她这话,一时内容有点多,他需要捋一捋。
“你问他认得我否?”
“对。”
“你同他人打架,他施法术于你?”
“对。”
“你如何能惹到陆游身上?”
这事虽然当着陆压面,有些害羞,但二姐同她说过,好看且单纯的仙,切莫要放过,仙界复杂,身为统治者,要有锄强扶弱的勇气和决心,要告诉他们自己很可靠。
“白左使答应带我去查仙籍,然他未得首肯,便去寻阎罗,我因不懂地界登记规矩,硬闯失败,引来了轮值的九殿阎王,当时我正同小鬼们刀剑相向,他暗中对我施咒。”
虽然陆压有猜到何以演变如此,但终究提了口气,确实,差点毁了几座阎罗殿,毁殿事小,但她若伤了,也不大行。她……为了寻自己,已不惜大打出手,虽是阎罗,亦没惧怕,胆子确实大了些。但他,却觉得陵嫣为了寻他,做的太多了……
为仙为神者,虽有恩当报,但凡是适合而止,她……
“你……何以至此……”
这不是疑问,陆压知道,他这千万年来,见过太多,执着的亦不少,知难而退的更不少。他是散仙,从来不属于哪里。她,年幼,尚未懂得为仙为神的修炼心得。
“我说了啊,因你一别,再不得见。”
陵嫣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没要求什么过分的,只想再见他。她有些乏,不自觉似乎哭了?因陆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一脸无奈。
“你累了,且休息休息。”
“我不。我一闭眼,你必然又走。”
“你好好睡一觉,待你醒来,我必然在。”
其实,陆压不说,陵嫣确实更乏了,陵嫣怀疑陆压暗自对她施了咒,其实,因她耳鬓旁的曼珠沙华花粉,有安神作用。
“你……定是哄我……”
雨停了许久,水边弥漫着浓重雾气,陆压放陵嫣于花丛中,她睡得安详,脸颊有些绯红,像绯羽花般清雅,在曼珠沙华花丛中,却又显得妖娆。
一件外衣薄纱盖在陵嫣身上,陵嫣朦胧间,看见陆压背影,渐行渐远,终是没于浓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