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邓当、吕蒙等一干游侠及陆家子弟兵歃血已毕之后。孙策便对一旁看守的“兖州军”士卒道:“这些人已是我孙家兵将,还不速速打开木栅!”那“兖州军”士兵正欲推托,却只听不远处传来主将桥蕤的声音:“孙校尉的话你没听到吗?”陆议扭头看去,只见桥蕤此刻正与满脸笑意的周瑜站在一起。
陆议见那周瑜俊秀眉宇之间满是得意的神情,心中不禁暗自揣测道此人当是孙策身边的谋主。联想到此前孙策说方才酒席宴间种种皆在周瑜算中,更觉得此人容貌虽美但心思却缜密阴狠,自己既已被羁留于孙策帐中,对其却要小心提防才是。
孙策见桥蕤前来,连忙上前行礼,口中说道:“桥叔父,这些吴郡兵卒现已归顺!这应用之物……”桥蕤手捻胡须,微微点头:“贤侄大可放心,且不说袁公屯兵南阳尽收了那铁官武库,便是吾军于东郡武库中之所得,亦足以再武装上万精兵!”
听桥蕤这么一说,陆议心中不禁一亮,长久以来对袁术军兵用足备却乏粮少食的疑窦似乎终于有了答案。陆议记得数月之前,当其率吴郡的陆家子弟兵正准备从吴郡华亭出发之时,叔父陆飒与邓当等人竟突然赶着数十辆牛车赶来,掀开覆于茅草,露出的竟是一捆捆的长戟和式样各异的甲胄。
“叔父,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啊?”陆议虽然年幼却也知朝廷严禁百姓私造矛、戟、甲、弩等物。陆家虽为吴郡大户,家中僮仆亦在祖父陆纡、父亲陆骏的教习之下演练过攻杀战守之道,但所用也不过竹枪、木刀。此番为了驰援庐江,母亲带着陆议遍访顾、张等诸姓豪强,亦只乞得硬弓数十张、狼牙箭五百枝。故而面对这数车兵甲自然颇为好奇。
“这些可都是东海郡武库中的官造之物啊!”陆飒尚未回答,邓当早已急不可耐的插话道。陆议这才注意到此前始终都穿着破旧两档铠的邓当,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换上了一身和自己叔叔陆飒相同的筒袖铠。陆飒本不想多说,但见邓当已然道破,便也对陆议点了点头。
“叔父,这私发武库可是重罪啊!”陆议想起前几日与母亲一起求到吴郡都尉许贡门下,对方坚持不发武库时之所言。连忙压低了声音对陆飒说道。不料陆飒却只是一笑,淡然道:“若是你叔父我有权私发武库,那岂能还是一区区游侠!”
见陆飒依旧一脸懵懂,陆飒便继续解释道:“大汉自萧何经略关中伊始,便广建武库、以蓄兵甲。高祖定鼎天下之后,除了于长安、洛阳两地建有‘都武库’之外,更于南阳、颍川、陈留、东郡、东海等地设有‘内郡武库’。这‘内郡武库’所藏之兵甲,虽不可与‘都武库’中动辄百万之数相提并论。但亦足以支持一州兵马之取用!今徐州牧陶谦久病,其别驾从事糜竺总揽大局。那糜竺之弟糜芳素来贪财,便勾结东海郡守汲廉私卖其郡中武库兵甲!我与邓兄弟进去看过,那刀戈矛戟堆积如山,各类甲胄数以万计!可惜啊,若不是那大黄弩要价万钱,还真想买上几支!”
陆议当时只顾感叹正是有糜芳如此的巨蠹,才致天下群寇纷起。但今日听闻桥蕤所言,才知天下皆然。东郡与东海同为“内郡武库”,所藏自然也不在少数。而南阳作为天下大冶之所在,库内兵甲更恐不下百万之数。袁术得此巨库自然军用不乏,可以肆意挥霍。可叹自己的陆飒叔父倾尽所有,也不过武装千余兵卒。果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此便有劳桥叔父了,只是昨日舒城之外所获之中尚有诸多军马,不知是否也可一并发还?”孙策见桥蕤如此大度,便接着说道。“这个嘛……”桥蕤沉吟了片刻,神情似乎颇为不舍。许久之后才用力点了点头道:“也罢!昨日所获皆在后营的马厩之中,贤侄只管去取也便是了!”
“如此便多谢了!”孙策对着桥蕤一躬到地,随后便对周瑜言道:“公瑾,你且先将这些降卒编入行伍!我与陆议等人先去后营取马!”见周瑜微笑示意。孙策便拉着陆议及刚刚被放出木栅的邓当在四名亲随的护卫下向前走去,吕蒙本想随行但才走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见陆议关切的频频回望。孙策笑道:“这小子身中两箭,今日又叫骂了半天,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支撑不住!且让他休息片刻吧!”邓当亦小声对陆议言道:“阿蒙的伤我昨日已然看过,虽然箭穿皮肉、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议公子无需多虑!”
听了孙策和邓当的话,陆议悬着的一颗心方始放下。而众人前行不久便听到一片嘶鸣之声,远远望去更依稀可见连绵数里的营垒之间,上千匹军马或在各自的马厩中饮水食草,或在同样由木栅围成的校场之内奔跑腾跃,却是热闹非凡。
“兖州军”兵卒对孙策似乎都颇为忌惮,远远望见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对其躬身行礼。陆议心中正自不解,却听到身后那名为丁奉的孙策亲随小声笑道:“看来咱们孙校尉昔日亲入袁公内厩、诛杀叛兵之事他们亦然知道了!”
陆议正不解此言个中来由,便小声向那丁奉问道:“丁兄,你方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丁奉在孙策的亲随之中似乎最爱吹嘘,听陆议这么一问,连忙滔滔不绝道:“也没什么!只是此前吾军屯于阴陵之时,孙校尉麾下有一骑卒,私掠了一名妇人入营。孙校尉欲拿他问罪,谁知那小子竟仗着自己是袁公马夫的内弟,逃入了袁公的内厩之中。可咱们孙校尉岂能饶他,亲自带着我等直入大营,把那小子揪了出来就地问斩。事后孙校尉前去袁公帐前谢罪,你猜袁公怎么说?”
陆议心中虽然暗道:“若袁公真的与孙策为难,你又岂会说的这么轻松!”但嘴上却不得不装作惊讶的样子:“啊!竟有此事,那袁公岂能坐视不管!”丁奉见陆议如此反应,顿时颇为得意的回答道:“若是旁人,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了!可咱们孙校尉可是袁公帐前的红人,不仅没有责罚!相反还赞许道:‘兵人好叛,当共疾之,何为谢也?’这般的恩宠,你说这帮‘兖州军’看到咱们能不敬畏吗?”
陆议心中暗道:“那袁术再蠢,也知道孙策远比一个无名骑卒有用的多。何况人你们已经杀了。再说什么也属多余。还不如做了顺水人情。”但此时却又不便出言反驳,只能唯唯诺诺道:“孙校尉如此军纪严明,也难怪袁公喜爱!”丁奉正说的得意,更被陆议这番话挠到了痒处,连连点头道:“你果然是名门之后,这话说的有见地啊!”
陆议正想再套他些话出来,却只见孙策回头呵斥道:“丁奉,就你小子话多!”丁奉闻言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此时孙策已然驻足于一座马厩之前,指着其中的一匹马驹对着陆议说道:“陆议,那匹可是你的坐骑?”陆议忙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见自己的小白驹正有些落寞的被栓在一干高大军马之间。
“‘苍鸿’!”这匹马驹虽是畜类,但在陆议心目中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此刻见它竟也大难不死,激动的连忙走上前去,亲切的抚摸着其柔顺的鬃毛,不禁声泪俱下。那“苍鸿”见到了主人,也颇为温驯的打着响鼻、以蹄刨地。
“想不到吴郡之中亦有此等良驹,吾胯下之‘逐风’乃凉州名马,昨日竟也追撵不上!”孙策似乎对“苍鸿”也颇为喜欢,随后从马槽之中抓起一把苜蓿递到了“苍鸿”的嘴边,见“苍鸿”痛快的咀嚼着,孙策也跟着陆议一起爱抚起这匹乖巧的马驹来。
“亏你也是吴郡之人,竟不知楚之巫臣‘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辆之一焉。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的典故!若吴郡无马,如何以车战破楚?”再次见到“苍鸿”的陆议心情大好,竟不自觉的便引经据典的反驳孙策道。
“哟!想不到咱们的议公子还熟读《左传》呢!”孙策闻言会心一笑。富春孙氏向来以孙武子后人自居,故而虽不及陆议家学渊博,对《左传》中吴、楚之间的战事却是了若指掌。此刻听陆议竟然以《左传》中的典故反驳自己,便有意考问他道:“那议公子你可知这‘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辆之一焉。’这一句是何意思?”
以陆议的年纪本对《左传》之中这些佶屈聱牙语句不甚了了,但因祖父陆纡在世之时曾逐条讲解,故而颇有自信答道:“《周礼》有云‘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可知昔巫臣所适吴者‘两之一卒’为兵卒百五十人也!《司马法》有云:‘车九乘为小偏,十五乘为大偏’,故‘偏辆之一’乃兵车十五乘也!吴人自此养马造车、研习阵战、率破楚师!”
“果然不错!”孙策见陆议说的头头是道,竟不禁连连点头。而就在两人说得兴高采烈之际。陆议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马嘶,回头望去,却只见邓当等人已然从马厩之中挑出昨日在战场上被“兖州军”俘获的战马,正缓步向其走来。而邓当手中牵着的正是陆飒的坐骑“蛮鹞”。看到此马陆议自然想起惨死于孙策枪下的叔父,顿时自责道:“陆议、陆议,你怎么转身之间便忘了这国仇家恨,与这逆贼谈笑风生起来了!”
孙策见陆议脸色有变,又看到了邓当手中所牵之马,竟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去从邓当手中接过“蛮鹞”的缰绳,怅然说道:“高峻方重,果是上将之选。只可叹此马尚在,其主却已然亡故!邓将军,它日后便只能拜托你好生照顾了!”邓当见他神情悲悯、发乎至诚,也跟着落泪道:“此马跟随我陆大哥南征北战多年,今日睹物思人,实在……”邓当语带悲鸣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假仁假义!孙策,这笔账我们陆家早晚要向你讨还!”陆议心中虽然暗下决心,但脸上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解下了“苍鸿”的缰绳之后,陆议更不由冲动的想到自己今夜便可骑着此马驹逃离袁术的军营。但转念又一想,却又大骂自己糊涂。此刻邓当、吕蒙及诸多陆家子弟兵的性命都操与孙策之手。自己一走了之,岂不至其于死地吗?
陆议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却只听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抬头看着却只见桥蕤正领着周瑜及诸多亲随纷涌而至。孙策满脸笑意的迎上前去,抱拳道:“桥叔父如此兴师动众,怕不是舍不得这些马吧?”桥蕤闻言一愣,似乎确被孙策说中了心事。但此刻却也只能故作大度道:“你我叔侄岂分彼此,何况不过完璧归赵。有何不舍之说!我来是奉袁公之命,唤贤侄前去军议。”
陆议见孙策下意识的看了周瑜一眼,周瑜则微微的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好奇道“莫非此番军议也在此二人的计算之中!”但不待陆议细究其中的原委,桥蕤却已然指着他对孙策说道:“袁公特意吩咐,将此子也一并带去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