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顶天一行人前往峨眉的时候,嘉州城南面,有另外一行人正顺着岷江南下。
这些人在数个时辰之前还是敌对关系,此时却要结伴而行,不可不谓造化弄人。
峨眉弟子中负责护送眘虚子的是道与真人和被无影人释放的道光真人,以及眘虚子的两名亲传弟子。
界青门这边则是无影人和他座下的几名杀手。
在眘虚子与李还清几乎同时受伤之后,双方能迅速达成共识,得益于无影人的临机应变,他宣布界青门退出行动,且当即释放了道光真人,让他送眘虚子前往百花谷。
这是无影人释放道光真人的原因,也是他的一种盘算,源自于道光真人和李还清特殊的关系,源自于他相信如果发生意外,道光真人也会毫不犹豫的保护李还清。
事实也的确如此。一路上,道光真人在以真气强行为眘虚子续命的同时,目光也会不时飘到无影人抱着的李还清身上。
诚然,早在数十年前,他便对李还清有着无休无止的怨恨,在之前,得知李还清参与了针对他峨眉的行动后,他更是怒意难平,恨不得亲手一剑杀了他,但当他在战场上看到李还清被师兄一拳洞穿腹部时,他的内心的悲恸,与无影人不遑多让。
他和李还清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段藕断丝连的感情。
也在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他这么多年无休无止的怨恨,竟是源自于对他的爱,如非是有爱,也就不会有恨。
生死临别时,那个他用尽一生去遗忘的身影,那个自他幼年乃至少年时期总是亲切的摸着他的头唤他阿林的兄长,竟如雨后春笋般在他脑海中疯长,他遗忘的时候有多决绝,此时的浮现就有多猛烈。
那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失去它该有的痕迹。
他与相依为命的兄长成长于被世人称为江南最繁华的城镇——杭州城。
他们从小就见识了杭州城如云烟幻梦般的繁华,但他们的身份却是所谓繁华之地万千乞丐中的一员。
繁华的表面是璀璨、绚烂,背面却是肮脏、腐朽。
杭州城的东面,即是东海,东海之上有一岛,名叫赤明岛,岛上有一个门派,名叫伏龙坛。
伏龙坛虽是一个武学门派,但其最为世人所知的,却是售卖被他们命名为“龙岛忠仆”的奴隶。他们声称这些这些奴隶是全天下最终心的奴隶,购买者绝不必担忧他们的忠诚度问题。
这种对主人唯命是从,任其生杀予夺的奴隶,自然是要从小培养,而赤明岛上微薄的人口数量,必然满足不了赤明岛以奴隶当货物的巨大需求。
所以他们将目标转向了东海沿岸的各大城市,杭州城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选择。
杭州城的富人们明面上表示强烈谴责伏龙坛这种把人当作货物的行为,认为他们有违人道,但背地里却享受着来自龙岛忠仆的种种服务。他们也是伏龙坛最为稳定的顾客。
在杭州城的北面,还有一个富庶的州城,名叫扬州。
而扬州也有一个门派,名叫血犼教。
血犼教于世人眼中,无异于万恶之人的聚集地,教中弟子随性妄为,荼毒四方。
这样的邪道门派,名门正派自然是与之势不两立,时常派出弟子想要将其剿灭,但血犼教的武学毫不逊色于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其镇教神功“血童大法”、“血童不死身”更是天下闻名。
数百年来,各大名门正派多次合力围剿也未能将血犼教从扬州剿灭。
比之伏龙坛抓孩童去做奴隶的邪恶行径,血犼教的所作所为更是使得人神共愤,但凡被他们抓去的孩童,不是沦为血童子,便是被抽干精血后死去。
而在杭州城的西面,淮南寿州,也有一个门派,名叫界青门。
比之伏龙坛和血犼教,界青门的行为就要人道得多了,他们只是去挑选资质较好的孩童培养座下杀手,并不会危害他们的性命,完全限制他们的自由。
萧林(道光真人)和李还清便是成长于这么一座夹在三大邪派中间、无尽暗流涌动的城市。
他们足以登顶武林的武学资质,则成了孩童时期灾厄的源头,而且是他们不曾明白也无法断绝源头。
二人之所以一直到二十多岁才被界青门的人发现,全得益于李还清与生俱来的的敏锐观察力和神乎其技的伪装能力。他是个天生的杀手,他具有做杀手的一切素质,这也是他后来能在界青门迅速攀升,最终成为暗主的原因。
他带着萧林辗转于杭州各街道小巷之间,一次次巧妙的躲避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危难。
有一次,他在街角看到了一具与他们同龄、干瘪的尸体,他坚信这是被人吸干了血,但旁边年纪稍大的乞丐却笑着与他说,别小题大做,那只是人活活饿死的样子罢了。
他并不相信那番话,果断带着萧林离开了那片他们已经混熟、可以轻松讨到饭的街道。后来,一个偶然的夜晚,他和萧林在另一个街角看到了那个说他“小题大做”的乞丐的尸体,尸体皱皱巴巴的,一如之前所见的那具。
他们在这一时期萌生过离开杭州城的想法,但当他们看到别的乞丐出城时被守卫以莫须有的偷窃罪抓进监牢、最后放出来时上着脚镣被人牵着脖子离开城门时,李还清断绝了出城这个极其危险的想法。
幼年时期的萧林,除了深藏在体内的武学资质外,几乎一无所长,甚至有着明显而致命的缺点:思维缓慢、反应迟钝,被人打了一巴掌,都要花数息时间才能大声哭出来。
李还清能带着这样的他在鱼龙混杂的杭州城偷偷成长,无疑是一段段难以述说的冒险的集合。
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李还清甘愿为萧林做到生死与共的地步,却只是因为收养他们的老乞丐的一句话。
李还清比萧林大两岁,在他六岁那年,此前一直照顾他们的老乞丐因年迈多病死在了他们的临时小家里,临死前,老乞丐嘱咐他们:
“阿林、小清啊,你们以后一定要像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一起活下去,一定要比爷爷我活得久。”
就在这时,萧林第一次叫李还清“哥”,而从这以后,他黏着李还清,一直叫了二十多年的哥。
也就在这时,在江湖中形象一直是“自私自利的小人”的界青门暗主李还清,做了他这一生唯一一次不自私的事。他伸手抱住了因老乞丐死亡而浑身颤抖的萧林,摸着他的头说道:
“阿林,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兄弟。我会保护你长大,帮你娶媳妇。到死了,我们也要埋在一起,不能像爷爷这样一个人孤单单的死去。”
四岁的萧林并不能理解这几句话中沉重的情谊,而二十多年后,经历种种变故后,心智成熟的他再度想起这几句话时,却草率的一言以蔽之:都是冠冕堂皇的笑话。
一直到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真正理解了六岁的李还清说出的这句话中所饱含的真情实意。
然而看着无影人怀中抱着的气息微不可闻的老人,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到百花谷。
想到这里,他三十岁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双眼,竟然缓缓变得湿润......
傍晚时分,天上只能依稀看到一片红霞的时候,阳顶天等人终于来到了峨眉山山脚。
山脚有一个人口、建筑规模不亚于安仁村的村子,名叫蓝水村。
众人没有在村子逗留,而是直接穿过一道狭长的街道,望着山上走去。
峨眉山足有千丈之高,峨眉派修建的道观宫殿多数在山顶,要是不凭借轻功,单凭脚力走上去,还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等到一行人抵达山顶第一个宫殿“太玄宫”时,天色已是黑如浓墨。
将阳顶天带到太玄宫旁边其中一座专为客人准备的小院后,道舒真人便离开了,他对阳顶天的到来并没有太多的热情。
在小院中,阳顶天看到了郎志传,似乎知道他是太吾村村民,特地把他们安排在了一座小院中。
郎志传正爬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耸拉着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阳顶天走了过去,拍了拍桌子:
“怎么了?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想水明玉了?”
见到阳顶天,郎志传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但听到他的话,撑起来的手又瞬间塌了下去:
“不是,天哥,不关明玉姐的事。”
“那怎么回事?”阳顶天看着他。
郎志传哭丧着脸道:“我是个废物,天哥,他们给我检查根骨、资质了,他们说我不适合练峨眉的武功,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我不适合练大多数门派的武功。”
阳顶天否决道:“谁给你检查的,我不信,我教你的太祖长拳你不打得好好的吗?”
“是啊,我也这样说了,”郎志传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他们说太祖长拳是非常粗浅的拳法,只要是个身体健康的人,都能通练习达到我的程度。”
阳顶天怔住了,你这不是和当初他问朱贝界青十诀时的情况一样嘛,太祖长拳也是“有手就行”的功法?
“老子不信,他妈的,谁给你检查的,带我过去,也给我看看,老子要也是个废物,我他妈把伏虞剑柄吞了!”
看着阳顶天怒不可遏的样子,郎志传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感到,但他希望天哥也是“废物”,这样他们可以报团取暖。
于是他带着阳顶天来到了太玄宫内,找到了那名为他测试各方面资质的弟子。
阳顶天看着那人,昂首挺胸道:“就你给咱小郎测试的?来,给本太吾也测试一下。”
一炷香后。
“不得了啊,太吾公子,您这资质!高!高不可及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到底有多高,你说个具体的。”
“呃,这么说吧,比我们峨眉山都要高,比我们掌门都要高。”
听到这,阳顶天大概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情况,等他转过头,发现郎志传已经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