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的一个闷热的夏季下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狗狗们热得直吐舌头,知了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几位邻居来我们家坐。外婆和另外几个老奶奶手上各拿一把扇子,边扇风边唠嗑。
我外婆说:“莲妹(小时候大家都叫我莲妹)的爸爸要来接走她。他现在娶了个后妈,后妈带着一个儿子跟她爸结婚。”
外婆用很温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却不知这温柔的语气仍然无法阻止这句话化为雷声轰打在我的脑袋上。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恐惧感仿佛巨大的海浪冲击着我的胸口,我的心犹如被剜掉一块肉般,非常疼痛不堪。是的,没错,我神游了,我再也没有听外婆和老奶奶们的讲话内容了,我的思绪完全都在我爸要把我接走,要把我从养育了我八年、对我恩重如山很爱我的而且我也很爱的外公外婆家接走上面了。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在心里默默地虔诚地祈祷——我希望那天永远不要到来,或者我爸和他现任妻子改变主意,决定不接我走,这样我就可以继续跟我亲爱的慈祥的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了。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爸爸终究于一个天空湛蓝、白云飘飘的晴天的下午和我外婆邻家的老奶奶的女儿(这位老奶奶的女儿嫁在广东省,跟我爸是同一个镇的。我爸之所以叫上她,是为了让她帮忙跟我外公外婆谈谈,以达到我外公外婆同意他把我接到广东省生活的目的)一起来到外婆家。在此之前,我一天一天在倒数我爸来接我的日子,距离这个日子的时间越近,我就越怕,恐惧感便宛如龙卷风般在我的心头肆意翻滚。我怕,我真的好怕,我好怕好怕。因为,我真的不想离开养育了我八年的外公外婆。
爸爸来了之后,不止一次拉着我的小手,用饱含着父爱的深邃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我是你亲爸爸。”我每次都是嘟着小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无知的眼光看了他一下,然后就甩开他的手,跑了。
爸爸还会拿着我的成绩单和我的书爱不释手地看。有一次,爸爸正坐在木凳上看我的书,我和表姐鬼鬼祟祟地拿来一条绳子,把爸爸的一只脚和凳子的一只脚绑在一起。爸爸看得很是入神,丝毫没有察觉。过了一会,爸爸要站起来,方才发现我们的小把戏,但他没有骂我们。
爸爸打算带我去买衣服,但我死都不肯。第一天,我偷偷溜去一个我以为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玩了一整天。我的这个“以为”还真准,大人们真的找不到我。于是爸爸的计划第一次被我打破了。
第二天,我就死命地哭,哭声大得足以震动龙王爷爷。舅舅说:“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去,他带不走你的。”但我还是很害怕他会带我走,于是继续哭个不停。爸爸的计划第二次被我打破了。
第三天,我总算答应大人们去了,但没有等到车,最终没去成。其实我答应要去后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于是在等车的时候我暗自祈祷车不要来。有好几辆车呼啸而过,但都不是我们要坐的车。每当有车开过来,我都好害怕,好怕是我们要坐的车,因为我不想跟爸爸去买衣服,我跟他不熟,他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虽然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每次听到表姐说“不是我们要坐的车”,我就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外婆也害怕爸爸偷偷带走我,还叮嘱我不能单独和爸爸待在一起。有一次,她还让表姐带我到一个亲戚家“避难”。外婆给了钱我们,让我们坐车去。但我和表姐等了十几分钟的车,也没见车来,表姐就提议走路去,因为路途也不是很遥远。我答应了,于是两个人就走路去亲戚家。到了亲戚家,表姐在门口跟那位亲戚打了招呼。亲戚问我们此番来此的原因,表姐如实回答后,亲戚说:“你外公外婆把莲妹养这么大,现在她爸就要带走她啊。”当天回家的时候,我们也是走路回来的。至于外婆给我们的钱,我们拿去买零食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那个我童年在外婆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外公外婆要去拿我爸给他们的钱。我哭了,外婆哄我说:“我们说要5千块,他只有3千块,他带不走你的,放心吧!”我这才停止哭泣。
可是,等到他们回来时,外婆却对我说:“我今晚就把你的衣服给洗了,晾到明天就会干,然后帮你折好带走吧!”
那时的我好想说:“外婆,您骗我!您说好您们不会拿的,怎么反悔了呢?我不要离开您们!我不要!”可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晚上吃的那顿晚餐是我童年在外公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吃饭前,一位亲人叫我舅妈打电话问我妈要不要我,若要就不让我爸带我走,若不要就让他带我走。那时的我真的很矛盾,不知她说要好还是不要好。因为如果说要,我妈和她现任丈夫又生了两个女儿,我不是她丈夫亲生的且是老大,定是要吃亏的;如果说不要,我就要到一个新的省份生活,那里的人没一个我认识,我害怕。结果,我妈选择了沉默。或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吧!
第二天早上,爸爸抱起我,要带我走,我哭了,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抓爸爸的手臂。当抱到门口时,他把我放下来,说我总是抓他,换我外公抱我。外公抱起我后,我哭得更厉害了。那时我真的好想抓外公的手臂,因为我不想走,但是我始终下不了手。我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震耳欲聋,那时的我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见我的哭声,因为我真的不想离开这两个慈祥而善良的老人。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最终,我还是被抱到了车上。在车上坐下后,我便停止了哭泣,因为我知道我都上车了,再哭也是无济于事的,我注定是要被带走了的。我撅着小嘴,内心怀有一股悲伤地看着站在车外面的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爸爸说:“跟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说再见。”我没说,因为我不想跟他们说再见,我想继续跟他们住在一起。爸爸只好拿起我的小手左右地挥来挥去,形成了再见的姿势。我完全没有挥手,完全是爸爸在操控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