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丢了工作
一个月之后,于老太终于出了院。她变得腰弯背驼,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像雪丝一样,蓬乱地堆在她头上。手术让她失了元气,于老太需要在家里静养,吃中药慢慢调理。真真接不回来,刘小同也无法上班。
于老太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刘小同把存折和账单交给她。现款和存折上的钱,都已经花得干干净净。于老太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账单,算着账,突然对小同说,你这个月的工资呢?
妈您不是看账单了吗,我的工资也都搭进去了,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还得买菜呢?于老太又看了看账单,确认刘小同的账没有一笔不清楚,便掏出自己的工资存折,让刘小同去银行取钱。于老太的单位已通过存折发工资,去为母亲取工资,成了刘小同经常要做的事儿。刘小同这次去学校,听会计说,以后学校的工资也要通过存折发了,心下便有些高兴,心想那时自己就揣着自己的折子,妈妈总不会连女儿的存折,都得锁上吧?
刘小同连取工资带买菜,上楼来已经气喘吁吁。她刚把钱交给母亲打算去做饭。手机响了。是系主任老王。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刘小同赶紧来到自己的卧室接电话,老于通知刘小同,因为缺勤太多,她已被末位淘汰了。老王说,再来上班,去学校的行政办公室,办离职手续。
刘小同的脑袋“轰”的一声,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从1979年考上音乐学院,到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又到评上了教授,成了受学生爱戴欢迎的教授,她苦心经营了十几年,如今她事业的大厦,瞬间就轰然倒塌了。
刘小同默默按了电话。她正自发呆,传来母亲叫她的声音,刘小同赶紧跑过去,见母亲坐在床头,问,小同,你学校要是通过存折发工资,以后你就直接把存折给妈妈吧。
刘小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妈,我已经下岗了。
什么下岗?于老太惊异地问,她听院里人说过这个词,说谁谁家的孩子下岗了,可从来没有把这个词和刘小同联系起来,她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个教授,饭碗是铁打的。可如今她的女儿竟然也下岗了。她的脑袋也是一片空白。母女俩,似乎在一条无人驾驶的小舟上飘荡,不知要飘流到哪方。
你为什么会下岗?于老太盯着女儿,喃喃地问。
因为缺勤多,被学校开除了。
什么?怎么能随便开除国家工作人员?
于老太说。
现在用人制度改革,大家都没有铁饭碗了。刘小同说。觉得母亲那种自信,有点儿可悲。明明留在过去的阴影中,还是优越感无穷。
谁知于老太迅速从打击中缓了过来,她坚定地说,你照料妈妈丢了饭碗,并不可耻,妈妈的收入足够了,妈妈可以给你钱花,可以养你一辈子!
您又不能永远活下去!刘小同不由冲口而出。
于老太一下子就冒了火,刚想说原来你盼我死,又咽了了回去。想了一想,说,大明呢,你不上班,大明应该养活你呀!
我何曾见过他的钱包?
刘小同说。
于老太愤然说,当年,你爸的钱都交给我,他花一分钱,都得从我手里过,你咋这么窝囊,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公的钱包都没见过!真让我揪心,要是你哥哥还在,我的日子哪儿能这么堵心呢!
听母亲又念叨起了哥哥,刘小同也生了气。她万万想不到,辛辛苦苦伺候母亲这么长时间,筋疲力尽不说,把工作都丢了,母亲竟然说出这话,不禁寒意阵阵袭入心田,仿佛从盛夏一下子堕入了寒冬。她只能咬着牙,忍住泪水,默默地立着,集聚着力量,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要去厨房做饭。
慢着,于老太说,她费力地挪下床,打开壁橱,从里拿出下午刘小同给她领的工资,数出一叠钱递给女儿,说,这是买菜的钱,多了的,你就去买件像样的衣服吧,我看你也不成样子了。
那口气,就像刘小同是个保姆。
刘小同接了钱,默默地转身离开。
夜深了,母亲早睡熟了,刘小同蒙着被子痛哭,泪水像个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把床单弄湿了一大片。原来这就是我的命,我多么努力多么勤奋多么辛苦,怎么一道道的坎儿还都是迈不过去呢?现在我一无所有,应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永远当妈妈的保姆吧,妈去世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就快到头了。
痛哭了半宿,她坚决地止了泪。她对自己说,总得活下去,哭有什么用?对自己解劝一番,她沉沉地睡去,睡得死死的,像是要把医院值班缺的觉都补回来。
阳光照进卧室,刘小同才醒了过来。虽然头还有点儿昏昏沉沉,心里倒是清爽了很多。原来,下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先去买菜,回头练琴,办法总是会有的。
五十三离去
周末,刘小同见母亲的身体并无大碍,便说要去看看真真和大明,然后去把潇潇的钱还了。于老太觉得女儿也应当去散心,便随她去了。反正,女儿已经把午饭都准备好了。
刘小同一进门,就听到真真那银铃般的笑声。随着一道阳光,真真像一只快乐的小鹿般扑到她的怀里,叫着,妈妈!妈妈!
刘小同抱住女儿亲着,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兴奋地问,真真好不好?怎么那么长期时间不给妈打电话?
屋里弥漫着鸡汤的香气,刘小同想,看来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吴大明迎了上来,小同你怎么突然来了,真真姥姥那儿么样了?我正想过去看看呢!这几天忙得没有抽出工夫。
吴大明胖了一点儿,气色红润,神情也开朗了,不注意看,看不出他眉宇之间的一丝忧虑。
妈妈很好,你这几天没有消息,我不放心才来看看。
刘小同的公公和婆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公公看报,婆婆打毛线。二老见儿媳出现,便放下手中的事儿,都立起身来,婆婆说,小同人好不容易露面儿了,真真天天说想妈妈呢!口气中带了责备。
真真跑去依偎在奶奶的怀里,说,我现在喜欢奶奶!小姑娘现在非常依恋这两个老人,因为他们经常带她去公园和昂贵的游乐场,让她尽情吃冰淇淋和各种零食。
刘小同赶紧说,我也净想着来看看您们!今天有空了,赶紧来了。
王老太说,亲家母出院,我们也放心了。我们老家那边还有事儿,我们也不能总呆在北京,真真和大明,你也不能总是一扔不管了吧?
公公却说,亲家得了病,小同还是先多顾那头儿吧,我们多呆几天,没啥关系,反正退休了一身轻。
婆婆瞪了公公一眼,说,用你多话!我只是觉得当媳妇的,得有个当媳妇的样子。有了老公有了孩子,不能端着日子不用心过!
那是,那是!刘小同赶紧回答。对婆婆的话又生气又有几分欢喜。生气的是,婆婆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欢喜的是,婆婆到底还承认她是这大屋的女主人。没了工作,我还是真真的妈,大明的妻呵,让老太太骂去吧!
姨妈,吃饭了。厨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姑娘,笑容满面。
刘小同一抬头,正好与那姑娘的目光相遇。
两道目光都是探询的。刘小同一眼就看出来,这姑娘并不是保姆。她气质高雅,着装时尚,一望而知是个知识女性,而且生得十分秀丽。
吴大明对刘小同介绍说,这是我母亲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冬冬,研究生毕业分在北京,我妈叫她暂时来咱家帮忙。
噢。刘小同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的欢喜瞬间烟消云散。
饭桌上有鸡汤、红烧排骨、油闷大虾,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看来冬冬很会做菜。真真高兴得很,她左边坐着刘小同,右边坐着冬冬。冬冬又是给真真挑鱼刺,又是给她盛汤,像个大姐姐般体贴。看来真真已习惯了冬冬的照顾,不自觉地向冬冬撒着娇。
那冬冬呢,也坦坦然然,亲亲热热。不经意间,悄悄用眼角打量着刘小同。冬冬照顾着真真,时不时和身边的吴大明说那么几句,话题似乎是关于孩子的,又似乎是他们之间的话题。相比之下,刘小同倒是和丈夫没有什么话。
女人的直觉,让刘小同觉得吴大明和冬冬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什么时候,吴大明用那种目光看过我呢,我在吴大明的眼里,大概一开始就是黄脸婆吧?现在,他当然更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么一想,刘小同心下便凄凉起来。她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虽然很少吃到这么丰盛的饭菜,刘小同却如有根刺挡在喉咙里,一点儿胃口全无。王老太吃着饭,早把刘小同的窘态看到眼里,又怜悯又有点儿不屑。她对儿媳妇一直不喜欢,觉得配不上吴大明,除了是个北京人之外,其他没有什么长处。她想,现在北京人还不如外地人混得好,咱大明一个外地人,在北京都分了房,成了高级工程师。她一个北京人,就更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如今,她更看不上儿媳妇,心中暗想,瞧她把自己搞得那个样儿吧,快成老妈子了。儿子当初的眼光真是差劲儿,找了这么个容易老的女人。
冬冬不住地向刘小同让菜,似乎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刘小同干脆放下筷子,我还有事儿,你们慢慢吃吧!说着,她就拿了包,径直走去换了鞋,打开门,快步离开了房子,吴大明也来不及挽留。她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听到真真哇地哭了起来。
走吧,远远离开这个大房子,它本来就不属于我!刘小同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了许久,脚上那双廉价旅游鞋把脚硌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