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被两个婆婆整得气呼呼找我和老婆诉苦,发了一顿牢骚。
两个婆婆给她们屋里的孩子做饭,可不会用电热力锅,又不好好听小春指教,还拿大训小春,说她小姑娘家家的,对老人指教来指教去,太不尊重人了。小春在城里时,在幼教院照顾孩子们,没和老人打过交道。保温城里的老人都送去了南部的“阳光小镇”安享晚年,不会让小春这样的年轻姑娘照顾伺候,小春在出城之前,一年半载里,连她父母都见不上一面。
“真是的,比我爸妈都难说话!什么都不懂还不听我指教!”小春还在唠叨。
我不说老人们的不对,我劝小春不要烦躁,多包容,多忍耐:“小春,你和这些老人的生活观念,隔着十万八千里距离,别想着和他们能说到一块,能想的一样,多想想她们受的苦遭的罪,我们把他们接过来,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安稳生活下去,不要对活下去失去信心,想想那六个自杀的老人,你就不可能对她们有抱怨心理,你只能乐呵呵迁就她们,其实,老人和孩子是一样的,都要我们付出极大的耐心照顾,明白我说的话吗?”
“明白,伟大的钟爸爸!”小春笑着说。
我想起了城里警务部的温队长,他说他认识小春,我太忙了,没顾上问小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会儿正好问这个事儿。
“小春,警务部的温队长,是怎么认识你的?”
“嗯?钟文哥,你认识温队长?”
我把十天前和小博一起进城的事儿详细告诉了小春和老婆,若不是温队长私自放走我们,我们就惹上大麻烦了,他能放走我们,肯定和他认识小春也有关系。
小春眼神有些飘忽,愣在老婆身边想温队长,看样子他俩关系不一般。
“我刚到幼教院上班的时候,温队长老来幼教院看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我是小女孩的负责人,一来二去,我俩就认识了。后来,他被上面调出去执行任务,有两年时间没见过他,我以为他把我忘掉了,可他又来找我了。”
说到这里,小春用奇怪的眼神瞅我一眼,不说话了。
“他找你干么?”
“温队长突然犯神经病,他说想和我结婚,把那个小女孩领养出来,我没答应。”
“他想和你结婚,他就犯神经病啊?你为什么不愿结婚,能给哥哥嫂嫂说说?”
“说这个干么!”
“你看你,我们是一家人,干么说不得,说说看,为什么不愿结婚?”
“其实,也不是真不想结婚,看着你和嫂子这么好,我也羡慕不已,可提出和我结婚的那些人,都是为了收养我照顾的孩子,我就很反感他们了。”
“我知道了,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和你嫂子刚要孩子的那会儿老吵架,我以为她是为了生孩子才和我结婚的,心里就很反感,那种反感就是你说的那种感受,可后来真有了孩子,当了爸爸,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啊,钟文哥,我看出来了,是孩子改变了你。”
我心里说,是孩子改变了我,我的潇潇,我的清清,还有山沟里这八十四个叫我钟爸爸的孩子,这些孩子是我的全世界。
刚才提到温队长,小春的神色就有些不对,这会儿她的眼神还飘忽着,我笑着说:“小春,你喜欢温队长?”
“谁喜欢他,来无影去无踪的,两年时间不见人影,也不跟我说去了哪里......”
“小春,他把我和小博的不良信用记录删除掉,又私自放我们出来,又给了小博一把射程有两千米的炸子枪,我觉得他身后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他给小博送枪干什么?”
“出城以后我一直想这个问题,我们照顾的是老人和孩子,我们只想好好在自然界里生活,不招惹谁,更不会和谁为敌,他送我们枪干什么,说明他知道我们根本不知道的情况,而这个情况是能威胁到我们生命的不好事情,所以他送我们枪支做防卫,我首先想到的是老人们说的基地极端组织,可我们都不知道基地组织在哪里。”
“现在,这里只有弱小的老人孩子和两个妇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种地农人,我们能招谁惹谁呀!”小春疑惑地说。
“小春,我感觉没那么简单,估计我们已经招谁惹谁了,我们才出城十来天时间,还没到遇事儿的时候,不管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着,我倒要看看以后能发生什么!”
老婆说:“就是,想那么多干么,做好手头的事要紧。”
手头的要紧事,就是晚上这会儿,赶紧视察一圈孩子们和老人们都回到屋子里没,少一个人都不行。前一个晚上,有个四岁的小女孩躲在藤墙下和蛇藤头玩,她一声不吭闷着,我们喊了半天,她听见了,她就是不答应,找到她时,气得她爷爷想揍她两巴掌,她说不知道大家是叫她,大家叫着她的新名字,她以为是叫别人。这说明孩子们还没有把自己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这不行,加一个项目,每天早上,吃早饭之前,大家排在房子前面,迎着早晨升起来的太阳,点名叫名字,小春和老婆各点四十个孩子的名字,她俩也就记住了每一个孩子叫什么,我和小博站在旁边认真听,认真看,也就记住了每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
和小春说完话,到孩子们睡觉的时间了,我给自己再加一个项目,在九套房子里挨个儿转一圈,看看孩子们,他们躺在了床铺上,见我进来,围着我亲热地叫“钟爸爸!”
我摸摸每个孩子的头,亲亲他们的脸蛋,告诉他们好好吃饭好好玩,赶紧把身体长壮实,也要帮小博叔叔好好栽种绿藤。
十好搂住我脖子说:“钟爸爸,我们栽绿藤栽得可好了,我们把稻田都栽得围了起来。”
“哇!真棒,十好是劳动能手。”
九斤挨到我耳朵边悄悄说:“钟爸爸,我都学会游泳了,我现在也是水孩子。”
“我也是,我在水里淹不死了。”九数赶紧接话。
“好,你们都很棒,明天继续努力。”
九个房子转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各种问题各种说头在我脑子里绕圈圈。这十多天过去,我只记住了多一半孩子的名字,但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点每个房子里的人数,确定八十个孩子一个都不少,我才安心睡去。
杨老伯负责给我说老人们的情况,他说,两位老婆婆越加令人担忧,虽然搬过来后生活条件好了许多,但两位婆婆一天到晚定定在屋里呆着,眼神无光。给她俩东西吃,就少少吃一口,给她俩不给东西吃,就傻愣楞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更严重,从早到晚闭着眼不吃东西,只剩一口气了。
杨老伯叹一口气说:“这两个老嫂子,我看不行了,咱们早做准备吧!”
“杨伯伯,大家过来的时候,我就想这个事儿,我知道很快会有老人死亡,但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死亡的人随随便便抬出去埋了,晚上再让鼠鬼挖出来吃掉,我们得给去世的老人办丧事,祭奠吊唁,让孩子们知道这其中的含义,爷爷奶奶们老了,总有永远睡去的这一天,这一天很悲伤,但也很庄重,这一天是沉痛的吊唁日。”
杨伯伯听完我的话,想了一下说:“唉!以前的山村里,老人过世后,还要吹吹打打揍鼓乐,把老人风风光光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可现在,没想到变成这样的世事.....”
“杨老伯,我在保温城里生活了三十年,外面的世事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没摸到来龙去脉,但在眼下,在我们的新家园,有些传统的东西不能丢掉。”
“是的,不能丢掉,老人们死后的一点儿尊严不能丢掉,就靠你和小博小伙,小春姑娘,还有荣姑娘,你们四个年轻人给我们维护尊严了。”
“不,杨伯伯,还要靠八十六个孩子,他们才是我们的未来!”
“对,孩子们才是我们的未来!钟文小伙,跟着你,我们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杨伯伯转身走了,回他睡觉的屋里。我回到卧室里和老婆再说几句话,她笑着问我:“和杨伯伯讨论人生大事?”
“是马婆婆和张婆婆的事,两位老人看样子不行了,考虑给她俩怎么办后事。老婆,没有能装殓她们的棺木,怎么整呀!”
“老公,用收纳箱,可以收缩和扩大的收纳箱最好不过。”
“只能用收纳箱了。”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中,听见外面轻轻的敲门声。是杨伯伯找我,我打开门让杨伯伯进来,他一脸忧虑地说:“钟文小伙,马老太睡下了。昨天夜里,我和另两个老人守着她,以为她睡着了,可今儿一早,她的身子已经冰凉,她默默无声地走了,走得很安详,可我们怎么处理呀?”
我想了一下说:“所有大人孩子,今天都要参加马婆婆葬礼。”
装殓在收纳箱里的马婆婆埋在九套房子北面的绿藤墙下面,堆起一个小土堆。绿头发草移过来一撮栽在坟头,一块半米高的黄河石上刻上马婆婆的名字,老人们说不清楚她的名字具体怎么写,根据她名字的发音,小博用一把刻刀刻上“马远心之墓”。
这里的所有人铭记,“马远心”是在新家园里过世的第一位老人,我们好好安葬了她,得记住这天的日子,是马婆婆的祭日,将来每一年的这个日子,都要在他墓前祭扫。
清清和潇潇站在坟头最前面,后面是八十四名沟里出来的孩子,排成横列九队,纵列九队;再后面是三十七位沟里出来的老人,排成横列五队,纵列八队,再后面是我和小博,老婆和小春,我们四个人排在大家的最后面。
大家默哀三分钟!
三分钟后,清清拉着潇潇弟弟一起对着坟头三鞠躬,然后走到最后面。后面的孩子,五个并排上前,三鞠躬,再走到后面。
所有孩子都在坟头三鞠躬,所有老人都在坟头三鞠躬。
最简单但最隆重的葬礼!
马婆婆的坟头一圈儿,用绿藤枝子围起来,两天后,长成了一圈绿藤墙。
两天后,我们用同样的仪式,安葬了钟婆婆,大家还是不知道她的大名怎么写,小博用刻刀在石头上刻“钟心婆婆之墓!”
两位老人永远睡在地下了,绿藤掩映住她们的坟墓,在晚上,她们也被亮光照着。
这里的老人看到最先过世的两位婆婆被我们安排着庄严的葬礼,他们的心里踏实了,不再对我那么漠然,他们脸上空洞无助的神情没有了,他们开始和我好好说话,把心里埋藏着的不想告诉我的事情一股脑儿都说给了我。
老人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曲折,我忙完手头的活计,找能说清楚话的老人们聊天,这些天过去,我知道了一百多年里这里发生的许多事情。
和我说话最多的,还是杨老伯,他说,这些老人中,大部分是原地居民,少部分是外面进来的人。有自己逃难走进山沟的,有军部的人带进山沟的,更多的是煤矿和银矿上的旷工,没来的及离开,滞留在山沟里了。集体自杀的那几个老人也是外面进来的旷工,除了知道他们是挖矿的旷工,他们本名叫什么姓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进城的那时候,山沟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在土地上安稳待着了,挤破脑袋都要进城去,年轻劳动力慢慢流失出去,田地也就荒芜掉了,沟里已经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孩子的世界。
后来的情况,就是杨老伯和其他老人告诉我的。
煤矿大范围开挖,又涌进来许多外地人,沟里红火了几十年。可开煤矿的人争夺地盘,争夺煤矿,打架斗殴,有人被打死杀死是经常发生的事,沟里的生活越来越坏。
过了十几年,有一队军人驻扎进了沟里,他们强行管理煤矿,不仅挖煤,还挖秘银,煤矿和秘银挖了二十多年后,又有一队军人来夺煤矿和银矿,两队军人拼命厮杀,死的人更多。黄河上的大铁桥被一方军队炸塌掉,黄河边的居民被另一方军队强行赶走。
最后,矿井挖到很深的地下,把鼠鬼放出来,吃掉了很多旷工和军人,吃掉了黄河边所有的植物动物,军部的人用尽各种办法消灭鼠鬼,鼠鬼没有消灭掉,把这里的所有植物动物,包括人,也快消灭干净了。
再后来,北部的基地组织渐成气候,他们施行极端恐怖统治,抢劫杀掠,抓走年轻人,留下老人孩子。
这就是我在城里安稳生活了三十年时间,外面发生的事情,外面过了一百多年,外面的一切都在消亡。有能力进城的人都被接进保温城里,山沟里这些老人孩子更没人管了,自生自灭。
杨老伯问我:“钟文小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你们是不是连一只苍蝇蚊子都没有看见?是不是连地上的蚂蚁窝都没看见?”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在沼泽边,应该有大量的蚊子苍蝇出没,可我们没看见有成群的蚊蝇。地上应该有很多蚂蚁窝,可我们也没看见。
“都被鼠鬼吃掉了,它们过境之处,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杨伯伯,沼泽里的泥鳅和虾为什么没有被吃掉?”
“鼠鬼身上没有长毛,皮肤裸露在外面,害怕日晒和沾水。淤泥里的泥鳅和虾它们捉不到。”
“杨老伯,这么说,你们这些幸存下来的老人孩子,还有沼泽里活着的泥鳅和虾是个奇迹呀!我知道还能怎么防鼠鬼,挖护城河把咱们的新家园围起来。”
杨老伯赞同我的建议:“对,这是个好办法,可旱季持续下去,哪有那么多水建成护城河。军部的人帮我们把窑洞修建牢固,鼠鬼也进不来,我们在晚上才能熬到天亮。”
“杨老伯,听你的意思,军部也有好的一面?”
“不,小文,你听着,我们不认为他们是好人,是他们的掠夺和战争,让我们差点儿灭绝,是他们让我们没有一点儿人的尊严。”
他说的对,是那些掠夺资源和发动战争的军队让老人和孩子们没有活着的尊严。
“小文,只有这几天,在这个新家园,我们给马老太和钟老太举行了葬礼,让她俩入土为安,我们其他老人才找到了活着的尊严,这是你给我们的,是你救了我们,是你救了这些老人和这些孩子。”
杨老伯对我说的这些话,让我卑微的身心突然蹭蹭高大起来,好像我是他们的领导。
我压抑住心里的激动,用冷静的口气说:“不,杨老伯,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其实我是很卑微的人,我在城市里,只是个小小的最底层的上班族,我有了两个孩子后,一切都变了,如果说是我改变了什么,不如说是我的两个孩子改变了什么。”
水孩儿潇潇,绿孩儿清清,是他俩改变着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