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从杨梢沟里走出来,当时我刚好二十岁。二十年时间里,伴我成长的是原生态的大自然。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头顶的天空只有深蓝,不见一片白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赤日炎炎滴雨不下,田地里颗粒无收。有人赞美蓝蓝的天空,我就觉的不可理解,不下雨的天有什么可赞美?大地需要雨水滋润啊!我们杨梢沟里的人整天盼着下一场好雨。
再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空阴云密布,几个月大雨断断续续,脚下的黄土坡冲刷的支离破碎千沟万壑,旱河湾里轰隆隆抬着十几米高的洪水泥石流,咆哮着冲出杨梢沟,冲进黄汤浑水有十里宽的黄河里。黄河绕着大弯子刷着山脚的崖面向东冲下去。
我们在地里种上庄稼,等着这一年风调雨顺,有一个好收成。我们不希望大旱也不希望大涝,该晒太阳时好好晒太阳,该下雨时好好下雨。可十年时间里,五年大旱,三年大涝,只有两年里还算顺风顺水,能有个好收成。两年的收成,我们省吃俭用,维持到下一年的好收成。
在杨梢沟里,日子过得太苦太艰难,人们的命数很快枯竭老去,人们又使劲儿繁衍生息,地上到处跑着光脚丫饿肚子的小孩,很多孩子被旱年景渴死,很多孩子又被水年景淹死。大人们摸一把泪,沉默三天,继续艰苦劳作,继续生孩子。
好多人又从杨梢沟里出来,在黄河边扎营安家,辛苦劳动。可黄河发大水的时候,把一片田地照样淹掉。
黄河上的大桥建起来,通了开往大城市的火车,杨梢沟的人坐着火车去城里,那时候城市里还没有被空气保护罩保护起来,大家一窝蜂涌进去,城市里似乎被我们搞的很乱,城市里的原住居民不喜欢我们这些泥脚丫子,他们用各种方法赶我们出去。
父母已经老了,父母在土地上辛劳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儿女能进到大城市里生活,工作有保障,吃穿不愁,能顺顺当当活到老,不要经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城市里建起了空气保护罩,开始几年,保护罩稀薄,我们还能偷偷挤进去,但一年一年过去,保护罩的颜色从外面看上去越来越深暗,这层空气越来越浓稠,用手摸一下,有温热的质感。身子挤不进去了。城市东面,那座大山的中间有了一个长长的隧道,要进城的人必须在隧道跟前检查身体,登记信息,符合条件的人才能进去,进去后一辈子再不能出来。
父母老了,我还年轻,我心里想着拼劲儿进城去,可嘴上对父母说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要照顾你们。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小文啊,你想什么爸爸知道,我们不需要你照顾,你去吧,你才二十岁,现在有条件进城去,再过五年,城里就不要你了。可我说,不行,我要陪着你们。母亲含着泪说,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养老,还有你姐姐,你姐姐年龄大了,进不了城,你不能也进不了城,你想看着你的孩子也在这样的苦日子里生活吗?为你的孩子着想,你走吧!去城里生活。
因为我刚二十岁,年轻健壮,身体良好,没有携带疾病。我被送进保温城里了。
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感让我整天晕晕乎乎不辨方向。我看不到蓝天,看不到阴雨,也看不到太阳从东面出来西面下去。看到的是高高的大楼,宽敞的马路,平平展展的地面硬化。我没有渴着饿着,不会晒着冻着,我被安排在供热部最下面的单位上班,检修一个区域里的供热节点,非常简单轻松的工作,节点上出现故障了,我和张工一起去现场把它修好,是个人都会干这个活。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显示屏看这片区域的电子显示图,密密麻麻一片节点,绿色点表示节点正常,绿色变成红色,表示出问题了,要去现场处理。十天里有两次或三次出现红点,出去处理一下,回来后又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看。看到红点出现时,你要第一时间知道。
一个月过去,我的名下有了3千点生活数,是我用来交换别的东西要支付的数字。我以为也发和外面一样的纸币,可一张纸币都不发。我还想着出城一趟把挣来的钱给父母,可这个城市里没有钱,只有支付数字。数字带出城什么用处都没有。
和我坐在一起上班的张工,比我大五十岁,他说他还有一些以前流通的钱币,可在这个城市里毫无用处。我拿自己一半的生活数和他交换他手里的钱币,我要出城看父母。
可我出不了城,因为我还不够资格,我不知道这个不够资格是什么意思。找人事部的人协调,让他们打开口子让我出去,可人事部的人解释说,我既然进来了,就不能随便出去,这是我自身的原因,他们也没办法。他们只是协助这个城市管理人事运作,并不能改变什么决定什么,比如说不能决定我能不能出去。
我问他们我怎样才能出去?他们说不知道,也许是你和外面有紧密相连的事物让你不得不处理,出城的口子才能为你打开。或者你确实不适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出城的口子也不得不为你打开。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使你不得不出城,出城的口子才会为你打开,可现在出城口子没有为你打开,说明你没有理由出城,那就安心在这个保护城里待着吧。
我说我的老家在城外,我父母在城外,我姐姐在城外,我的先人祖坟在城外,我怎么和外面没有联系了?
可口子明明没有为我打开,说明这些联系,在保护罩眼里都不重要。
我说我父母要是死了,我姐姐要是死了,我的老家要是消亡了,也不让我出去吗?
人事部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出城口子没有为我打开,我出不去。
我不知道的情况是,我进城以后,外面的世界,我的家乡,杨梢沟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姐姐也不在人世了。我进城以后,我的世界,我的时间,已经和外面不一致了。
我忘掉了父母,忘掉了杨梢沟,忘掉了老家,我在这个城里出不去。
上班下班,上十天班休两天假,一个月挣3千个生活点数,我花不完,每个月存下两千个点数,我不知道存下这些数字能干什么。这就是我的城里生活。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看到降雨车从马路那头缓缓驶过来时,忽然间我心里猛然惊醒,我对自己说,不对不对,下雨不是这样下的,下雨天不是这个样子。
突然间我的老家,我的杨梢沟里的一切一股脑儿浮出来了,我多么想念我的家乡!
家乡滴雨不下的一年里,我们从杨梢沟里跑出来在黄河边垦地劳作,把黄河里的水抽上来浇地。下大雨的一年里,黄河发大水的时候,我们又搬回地势高出河面的杨梢沟里,在窑洞里躲下雨天......
我在保温城里生活了大半年以后,猛然惊醒的这一刻,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干旱的年景是灾年,水涝的年景也是灾年,可我回想着的,却是这些年景里的滋润和美好,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的年景里也有诸多美好。
因为那是老家,有蓝天,有土地,有赤日炎炎,有大雨倾盆,有绿油油的麦田,有咆哮的河流......
有劳作,有忧伤,有惊喜,有许多天地间自然生长的人们......
有我的父母,我的亲人......
无论怎么想,想到的都是揪心揪肺的不舍。
可我为什么出不去了?出城口子为什么没有为我打开?
这个城市里有什么?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有不愁吃穿的生活,有我能活很久很久的生命数,有......但是,忽然间,我觉得,这些不属于我。
心里想着这些不属于我的时候,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安稳上班下班,隔十天休息两天。这两天时间里在西区娱乐城疯玩,和同样在西区娱乐城疯玩的女人一起疯玩,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城市里疯玩不会有身体生病这一状况。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安稳了,我一定要出城一趟,开着租来的小甲虫汽车出城去。可我被站在出城口子跟前的两排穿一身黑衣服的安保人员拦住了,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出去?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说:“我想回老家!”
“回老家?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我被遣送到人事部,领导一脸惊愕这样问我。
“是的,我想回老家,我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钟文先生,你出不去的,口子不会为你打开。”
“可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口子还不会为我打开吗?”
“你只是暂时不想,你出去后,受不了外面的恶劣环境,生活不下去,你又想返回这个城市里,你说你矛盾不?所以你出不去。这次出城,是你的一次不良信用记录,说明你有二心,不是安稳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有了不良信用记录是很麻烦的事,以后的生活很受影响。我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处理,别人能怎么办。”
“怎么能消除不良信用记录,总有办法消除吧?”我小心翼翼问这个高高在上接待我的科室领导。我被两个保安押送到这里,让他了解我的情况,我不是因为干了违法的事或犯了极大的错才想出城的,只是想回老家一趟而已,怎么就有了不良信用记录?
“钟文先生,你不要再有出城这样的念头,安心上班,不要犯错,不要惹领导不高兴,再过十年,你的不良信用记录就自动消除了,当然了,如果你想让不良信用记录消除的更快一些,可以选择结婚,过稳定的婚姻生活,如果再要个孩子,不但不良信用记录消除掉,还能分到一套大房子。”
我当然愿意过稳定的婚姻生活,这二十年时间里,我像机器人一样安稳生活,把结婚生孩子这种事儿忘到了脑后。因为父母不在跟前,姐姐不在跟前,没有人跟我提说要结婚的事儿,我就这样迷迷糊糊一天一天过下来了。
可要结婚得有对象啊!到哪儿去找结婚对象?
只能在西区娱乐城里找,这次不是抱着疯玩一下的态度,我问想和我玩的女人:“愿意和结婚不?”
问了十几个女人,她们都哈哈笑,说宁可单身一辈子也不想结婚。她们能在这里疯玩,肯定不会考虑结婚。
我找了半年也没找到结婚对象。这时候我认识了住在同一栋楼上的常军大哥,说到我找对象的事儿,他说我是在瞎找,怎么可能在西区娱乐城里找到结婚对象?你嫂子上班的杂货店里有个单身姑娘,也准备找个靠谱的结婚对象,我看你两般配,说不定能成。
这个圆脸蛋大眼睛的姑娘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钟文先生,你喜欢孩子吗?”
“孩子......呃,还是蛮喜欢的。”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孩子,我和小孩子没有相处过,在老家的时候,那些孩子虽然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小孩子有什么值得我喜欢,但为了尽快结婚,我就说我喜欢孩子。
“那好,我愿意和你结婚,我叫李荣荣,你以后叫我荣荣好了。”
我带着她去人事部签订婚姻协议的时候,我如实交代我的问题。“其实,我有不良信用记录了。”我心虚地说,我怕她听到这个消息就不理我了,但现在不说,以后被她知道,又有婚姻上的不良信用记录。
“嗯?为什么,你做什么坏事了?”
“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回老家,可没出去,在出城口子那儿被拦住押回来了,就有不良信用记录了。”
“这算什么不良信用记录啊,没关系的,你老家在哪儿呀?”她抬起头好奇着问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出城回老家去。
“黄河边的一个山沟里,杨梢沟,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出去过了。”
“哦!确实不能随便出去的!我出去过一次,尝试了五次才出去的。”
“你也是城外面进来的人?”
“对呀,我的老家也是黄河边的一个小村子,不过不是杨梢沟。”
“我们是老乡?”
结婚以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俩说的最多的话,居然是老家,大到老家的天空大地,小到老家的一人一事,这样的话题我们俩居然说了两年多。
如果她不是一心扑在要孩子的事儿上,我们俩的话题还是老家。
我不可能永远不出城去,我一定要回老家一趟。
我有儿子了,我给儿子创建的亚世界,就是我理想中的老家。一条大河,那是黄河,一条山谷,那是杨梢沟。层层叠叠的山峦,那是老家的黄土山丘,山上的树林和缓坡处的草原,那是风调雨顺年下最理想的原生态自然环境。
我有两个儿子了,他俩是自然界里的孩子,他俩不能在这个城里生活,他俩是老家生活的孩子,我有理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