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在离豆腐坊几百米的地方，那是个国立学校，它引进的是西方的教育方式，镇上大户人家的子女和有点脸面的人的子女都送到那里读书。入学前校方对招妹王玫瑰进行了测试，结果校方对招妹很不满意，决定不收。招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王玫瑰替他向爹娘作了说明。王痞子说不让上就算了。招妹说，不，我要上学。
王玫瑰的入学通知书发下来时，二妞为招妹在街那边的私立学校里跑得了一个名额。私立学校门槛低，收费少，服务好，就是质量差。私立学校与国立学校在同一天开学，豆腐坊的三个小孩排成一排出发。唤妹一直在国立学校读着，他的成绩很不错，教师们对他很赏识。无论是王痞子还是二妞对唤妹是最不用操心的。在街那边招妹首先停下来，因为他的学校到了。他停下来时，也叫唤妹王玫瑰停下来。他说，谁敢欺负王玫瑰就叫他来领死。招妹的拳头在空中晃动着，他那双做木匠和下河抓鱼的手与众不同，在空中晃着时显得很有力量和霸道。唤妹和王玫瑰走了几步后，发现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招妹。招妹说，我不放心就跟来了。唤妹说，我上学这么多年了，没有任何人对我怎么样，你是不是太多余了？
招妹上学的第一天就被教师告上门来了。
招妹好动，上课的安静简直要他的命，他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他上的是二年级，十二岁的孩子上二年级，使他鹤立鸡群。上课的那位教师每次扫视台下的学生就会发出笑声。当教师发出第五次笑时，招妹听到了枪炮声，他猛然叫喊，快跑啊打起来了！招妹冲出教室，振臂高呼。他说，仗又打起来了，快跑啊！他心里想着密西河和空城，顾不上别人的反应。他想他渴望的这一天终于又来了。他一口气就跑到了密西河边。恶毒的太阳将河水蒸出水汽。河两岸各色植物蔫里吧叽的。河面上见不到一只船。立在河边时，招妹才想起那个远处的炮声后面没再有炮声，远方很静，玫瑰镇的一切如旧。招妹再次失望。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密西河没有承载炮弹就承载我的石头吧。招妹捡起河滩上的鹅卵石一个个投向河中。河水噼里啪啦地响着，招妹嘴里喊着什么，他看到密西河又一次被他征服。
表面的河水热热的，钻到深处，水才凉快。招妹一次次钻入河底，与鱼戏耍，也在鱼们未提防时要了鱼们的命。玩着时，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刚入学的学生，忘记了早上教师宣读的纪律。他把抓的鱼提回家，他准备像往常一样放下鱼后就到木器厂偷学木工手艺。
王痞子看到招妹手中的鱼说，你是上学还是抓鱼？招妹一拍脑门说，不好。丢下鱼就往学堂里跑。可是这时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同学们正在往各自的家里走。招妹赶紧去到国立学校的大门外。他在那里先后等来了王玫瑰和唤妹。唤妹说，招妹，你身上有一股鱼腥味，是不是没上课下河抓鱼去了？招妹说，我从来没打过你，今天我要打你一巴掌。招妹对准唤妹的脑袋打了一巴掌。唤妹晃晃脑袋，嘴里哼哼着。招妹认为唤妹的脑袋比较好打，又想打第二巴掌。王玫瑰插在中间了，说，大哥，你不能打二哥。招妹说，看在王玫瑰的情面上我就不打你了。
校长比招妹三兄妹先到家，他正坐在王痞子面前抽纸烟。校长见招妹进屋来，便站起来，手中的竹片在空中晃动。他说，招妹欠我的鞭子，虽然在豆腐坊但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校长冲到招妹前面，他的竹片拍打在招妹的屁股上。招妹说，别打了，我木盆里有鱼。校长停下挥动的竹片，说哪里有鱼？招妹说，木盆里。校长跟着招妹去看木盆。校长说，你说有鱼是什么意思？招妹说，这鱼是你的，我下河为你抓鱼去了。校长弯下腰去，说，这鱼还是活的，它们的味道一定很不错。招妹说，快提回去，再不提走，它们就要死掉，那样味道就相差千里了。校长说你的主意不错，下次可不许上课时间下河抓鱼了。下次再去抓鱼，你别想打发我。
校长走后，王痞子说，鱼被人提走了，你拿什么来孝敬我？你拿什么来抵你的罪过？王痞子捡起校长掉在地上的专用竹片，说，我要打你二十大板。
20
第二天早上，招妹准备手持校长丢失的竹片去上学。唤妹不屑于与招妹走在一起，他趁招妹正儿八经地坐着嚼咽鱼骨头时飞腿朝学校跑去。招妹知道唤妹厌恶自己，但是他宁可吃他的鱼骨也不想理会唤妹。他是个捕鱼好手，也是个不浪费一丝一毫鱼肉的人，他知道每一只鱼都得来不容易，他要把鱼骨鱼刺嚼碎吞进肚子里。王玫瑰在一旁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细嚼慢咽。王玫瑰已经为王痞子做好了下酒菜打好了一杯酒，为二妞熬好了鱼肉稀饭和银耳清热茶。现在她只有静静地等着招妹把鱼骨吃完。
太阳还没有出来，卖菜的乡下人已经行走在这条街上了。这条街是城郊菜农走向两个菜场的必经之路。菜农的担子时常挑着些新鲜瓜菜，招妹趁卖菜的不注意从一个人的担子里偷了一根黄瓜，又在另一个人的担子里偷了两个大西红柿。黄瓜他给了王玫瑰，西红柿给了自己。招妹的拿手菜是西红柿炒鱼和凉拌西红柿。就是没有佐料他也喜欢吃，现在他把西红柿塞进了嘴里。王玫瑰说，西红柿和黄瓜是别人的，我们还没付钱。招妹捂住她的嘴，抱起她向前跑。到了远处，招妹说，他们地里有的是黄瓜有的是西红柿，吃他们一根黄瓜两个西红柿不算什么。招妹想这比起他掠夺物质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王玫瑰说，下次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招妹欲送王玫瑰去学校，他的步子还没迈出就看到了立在路口上的唤妹。他知道唤妹在那里等王玫瑰。招妹的步子就停下来，他大声地对唤妹说，如果有人欺负王玫瑰我还要让你吃巴掌。招妹朝他的学校走去，王玫瑰见他再次弯下腰去偷了别人的一只大西红柿。招妹走远后，王玫瑰立在原地。她对唤妹说，她要等一个人。唤妹说，你太小，又是个女孩子，他们会欺负你的。招妹的拳头很厉害，他会随时打在我头上。王玫瑰晃了晃手中的黄瓜，不知所措。唤妹说，你想还人家黄瓜，是不是？招妹偷了人家的黄瓜？
王玫瑰没有等来那个丢失黄瓜的菜农。中午放学她把那根黄瓜带回来了。
唤妹告了招妹的状。唤妹先是告诉王痞子。王痞子说，偷一根黄瓜不算偷，就是偷一座金山又怎么样？唤妹知道王痞子和招妹是一路货色。他把状告到二妞那里。二妞操起搅拌豆腐的大竹片抽打招妹。招妹不喊不叫，被抽到痛处，只是轻轻地说，爹，救我。王痞子说，偷东西被人看见算什么本事？偷人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才是英雄好汉。王痞子抢过二妞手中的竹片，抽打招妹。王玫瑰护住招妹，哭着说，爹，娘，别打了。
豆腐坊的人后来才知道，招妹并没有好好上学，他正吃着西红柿的时候眼中出现了校长的影子。他觉得报复比吃西红柿更重要。招妹身子闪到一垛废弃的泥墙后面等待校长经过。校长如期而来，招妹从后面抽打校长的背部，他只抽打了一下。这一下让校长猝不及防，他转身时，招妹已经缩进草堆里了。随后招妹又在不同的两个地方对校长进行了袭击。袭击成功给招妹带来了极大的快感，他说打人这么好玩我还上什么学？
招妹把校长的专用竹片扛在肩上，嘴里吹着口哨，在校园里或在学校外面溜达。他在寻找一切机会对校长和昨天上课时不时发出笑声的教师进行袭击性的报复。
王痞子说，明天开始招妹不用上学了。
招妹说，不，爹，我要上学。
王痞子说，我要撕烂你的嘴，嘴烂了我看你还吵不吵？王痞子的两只大拇指伸进招妹的嘴里，用力撕。
招妹不喊痛，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对王痞子发出铜绿色的仇恨。
王玫瑰说，爹，你不能撕大哥的嘴，撕破了他还怎么说话，还怎么叫你爹？
王痞子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情急中王玫瑰咬住王痞子的手。
王痞子双手因疼痛而张开。王玫瑰惊恐万状，说，爹。王痞子摸摸被咬的手对王玫瑰轻轻一笑，说你是为了救招妹而咬的我，我不怪你。
晚上时，王玫瑰对王痞子说她想转学，只要她转到私立学校她就能管住招妹。王痞子想了想答应下来。
过了两天，二妞正式把王玫瑰转到了私立学校。
在国立学校时，班上只有五个女生，其中四个都来自富人区，她们有专人接送，有保镖。谁也不敢说三道四。但王玫瑰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他们总会找出许多借口来与她过不去。这一点她对谁也没说，她知道一旦对招妹说了，招妹就会去找他们算账，会惹出一些事儿。现在她转到了私立学校，不仅可以监督招妹，而且少了受人欺负的烦恼。
招妹坐在最后一排，他高大的形象的确很是滑稽。如果你到教室里看过一回你就理解了那个第一天上课就不时笑出声的教师。招妹在王玫瑰的监督下进步不小，走在街上时他已经能认出不少招牌上的字了。
午后一场秋雨给玫瑰镇送来凉意，但是人们还是那般浮躁和烦躁。他们时常谩骂从远处飘过来的硝烟，谩骂在北方烧杀掳掠的日本鬼子。有一天唤妹从街上买回一张本地报纸，上面刊登了日本人在北方犯下的滔天罪行。招妹对报上登的内容看不懂，传入他脑中的所有信息都来自唤妹的阅读。招妹说，叫狗日的日本人到玫瑰镇来，来把玫瑰镇上的人全部赶走。你年龄比我小，读书比我高，你会写信，你就替我给日本人写信叫他们来吧，来吧。唤妹收起报纸，说日本人来了你就成鬼魂了。招妹对唤妹的鄙视十分恼怒，他站起来，说我揍你。好在他的拳头还没有甩出去，王玫瑰就架开了。
招妹怀着怒火去到学校。他的腰上时常斜着一把竹尺子，那是他对校长那把尺子的仿造，两者长短大小一样，就是打过的人不一样。招妹说他只有不断地打人才能赶上校长。校长的尺子打过别人也不幸打过自己，招妹的尺子也必须打校长的屁股或头部。快到学校时招妹尺子拿在手上，他决定对每一个比他矮小的人实施打击。在实施打击前他把王玫瑰支开了，王玫瑰不知道他要打人所以就走开了。他站在接近学校的惟一道路上，那些没有防备的同学全都被击打了屁股或脑袋。有两个同学进行反抗，被他掀翻在地，骑上去慢慢抽打。他打出了水平，打出了瘾，一个曾打过他手掌的教师也在被打击之列。老师比招妹高大有力，教师挨打三鞭之后制服了招妹。招妹被带到校长办公室。那时尺子还在招妹手上，校长说，你打人？哪来的尺子？招妹指着那个教师说，他的，他在路上打我。那个教师就遭了殃，校长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脑地大骂那个教师。校长说，除了在课堂上，谁也不许打学生，在路上打学生影响有多坏，你知道吗？我们面临着很大的竞争你知道吗？你这一打，我们学校的声誉受到了极大的破坏。现在我只有决定开除你了。
招妹在校长骂人时溜出了校长室。他的手中仍旧拿着尺子。
但是招妹的得意在第二天就冻结了。傍晚时分许多学生联合起来到校长那里告状，校长最终搞清了事实的全部真相。校长带着他新制的尺子来到豆腐坊。
王痞子见到校长就知道招妹又闯了祸。招妹迎上去，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把屁股给你打吧，校长先生。招妹的屁股朝天。校长说你在侮辱我，你把屁股对准我的嘴巴就是对我的侮辱。校长说我的尺子是刚做好的，他还没打过人，现在他能第一个打你这个最坏的学生，很好。校长使劲地抽打招妹的腰背。校长停下来后，说，这还不算，我要打你的手掌，不打手掌你不会有进步，你不长记性，你不成材。招妹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唤妹的身边。唤妹将招妹推了一把，招妹就回到校长跟前了。校长抓住招妹的手腕使劲抽打招妹的手掌。
王痞子也凑了个热闹，他也抽打了招妹的手掌。抽完后他对校长说，我们不是没有家教的人家，校长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校长说，你们家还有鱼没有？王痞子说，招妹好久没下河了，豆腐坊已经断鱼六七天了。
校长悻悻地离去了。
当天晚上招妹的双掌疼痛难耐，一夜难眠。他的两只手掌充满瘀血肿如萝卜。第二天，招妹非常自觉地上学，他腰间还是别着那把尺子。王玫瑰跟在他身后，她说，大哥你的手连筷子都握不稳了，你干吗还上学？招妹说，我不上学他们要把我的腿也打肿。王玫瑰甩下一串泪，那泪随着暮秋的凉风向远处飘去。王玫瑰也不上学了，她转身跑向药店。
她没有一分钱，但她卖掉了身上的衣服。天下起了雨，暮秋的玫瑰镇已经寒风刺骨。王玫瑰用衣服换来跌打损伤药后跑回学校。但是她寻遍学校也没有见到招妹。
校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谁也不知道。招妹闯入校长室时，他首先攻击了校长的阴部。这是他昨晚所设计的计划中的第一步。校长捂着那个地方，身子瘫痪在地。招妹想把校长捆起来，但没有办到，他的手无能为力。招妹把大门锁上后逃跑了。
王玫瑰返回家里，豆腐坊只有二妞和伙计正在制作豆腐。二妞看了王玫瑰手中的药膏和她失去的外衣，知道了为什么。二妞说，你大哥不是上学去了吗？我也为他准备了膏药。王玫瑰转身出去寻找。她最后在河边找到了招妹。招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呆望着河面。
招妹接受了王玫瑰的膏药。但药涂在手上后他立即跳下河抓鱼。三天后，招妹卖鱼赎回了王玫瑰卖掉的那件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