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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年关豆腐坊的生意越发忙碌，镇上人除了满足每天吃豆腐，还要从这里买一些豆腐果豆腐干卤豆腐留着过年。豆腐坊的忙碌与王痞子无关，他说老婆都讨不上这年没法过，他时常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招妹白天回到豆腐坊帮忙，晚上到百货小店里住宿。招妹原来说过只要王痞子讨了小老婆他就到外面过年，现在王痞子讨不成小老婆了，他在外过年的计划也就取消，年货也不必再准备。但是他还是回到那里过夜。在那里能够听到窗外远处的枪声，招妹把有枪响的时空当成是一种安静，没有枪响他全身痒痒的难受。招妹需要安静。他正在制作项链，原料不是蓖麻也不是金银铜铁，是一种山里人叫做尿铜的矮小树木。此木除皮后里面是结构紧密的栗色木质，既坚硬又极具韧性。如果仔细抛光或在上面再涂上光油，便闪闪发光。招妹把木料锯成一小节一小节，再将小节木料做成小小的椭圆，最后一个个地打磨穿孔。每做一颗都要花费很多时间。这样的活儿招妹从未干过，他经历过多次失败，做成第一粒珠子时，他花了整整五天，后来随着技艺的掌握，所需时间越来越短。招妹对木工一学就会，这是他的天分。
到今天这个晚上招妹已做完了十八颗，他计划不低于做二十个。户外冰雪融化数日了，过年那天可能不会下大雪了，节日里没有雪作道具玩起来就缺少点东西。招妹将那根事先准备好的结实的红线把它们串起来，它们发着一些光泽，但昏暗的灯光下那光没有灵气。他想可能是因为抛光不够。他试着对其中一颗进行了返工，结果他是对的。接下来他对珠子逐一返工，再重新串起来时，那光就灵动了。
招妹开了门，目光停留在无人的街上。他在街上兴奋地走动，嘴里嗬嗬呵呵地发出声音。他想唱歌，但他发现他什么歌也不懂唱，铁匠铺师傅的沱巴山歌，棉花铺里的林州小调，他都不会。两三年前唤妹带着他的战友回到豆腐坊时，集体清唱过两首歌。招妹都记不得了，唤妹他们唱的气势雄壮旋律优美，招妹被感染过，心里试着唱过，但就是不会。如果他们不是唱歌而是做木工活，招妹肯定就学会了。现在正逢喜事的招妹只能以他特有的方式来宣泄喜悦。
来到当铺门前，招妹完全是无意识的。路灯下他抬头见到"石记典当铺"几个字时，就产生了敲开典当铺大门的念头。可能石老板已经熟睡，招妹的一阵敲门声没有引来里面任何声音。如果我有枪，他说，我看你敢不开门？招妹用脚踹了一阵，说，石老板你不开门我就放炸弹了。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石老板爬到楼上去了。可以想见石老板在二楼观察街上情况很久了。石老板说，招妹，半夜三更的你要干什么？招妹说，我要砸碎你的脑袋。石老板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砸我脑袋干什么？招妹说，你不开门我就要砸你的脑袋。石老板说，我开了门你就容易砸我的脑袋了，不开。招妹说，你开了门我就不砸。石老板说，你说话算不算数？你说话是不会算数的，你连鬼子的脑袋都敢砸，你会不砸我的脑袋？招妹听了此话，心里很高兴，说，我说过不砸就不砸。我是来求教的，我手中有一串珠宝，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石老板小心翼翼地下楼打开门，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那里有一把匕首。他这一招瞒不过招妹，招妹说，请把你的手拿出来。石老板说，我一只手接你的珠宝就够了，鉴定珠宝主要靠的是眼力，我的两只眼睛都大大地睁着难道还不够吗？招妹说，你的手里一定拽着凶器，不是铁棍石头就是匕首。石老板说，你的珠宝呢？招妹说，把那只手拿出来。石老板乖乖地将兜里的匕首丢在地上。招妹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说，如果你再耍花招，我不光砸你的脑袋，还捅你的肚子。
石老板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珠宝，好像是用木头做的。它值多少钱？说不上来。手工倒还考究。你要多少钱，说个数。招妹说，我不是来当珠宝的，我只想知道它值多少钱。石老板又细看了珠宝，说哪来的？招妹不答。石老板说，现在是半夜了，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招妹说，这把匕首归我了，这是对你答不出提问的惩罚。
第二天接近天黑时，招妹回到了百货小店。当铺石老板正等他。招妹说，你来干什么？石老板说，还我的匕首。我还指望着它自卫。你住在土匪家里，说明你可能也是土匪，你有的是长枪大刀，还要我的匕首干什么？招妹说，我还有枪，你信吗？那串尿铜项链搁在一张椅子上，那些制作项链的尿铜木料铺满一地。石老板心中便有了底，他说，这串项链是无价之宝，说它一文不值便不值一文，说它价值连城就价值连城。招妹说，开春后我就制作尿铜项链手链和耳坠。让它们躺在你的货柜里，我们大家发财。
多年前招妹在富人区捡得的金项链还被他秘藏着，它还是那般黄灿灿诱人。招妹在前不久一次检查时想象着戴到了王玫瑰的脖子上。他想以后开一家木器厂，那时他就可以进入富人区了。届时他能够为王玫瑰买许多金银手饰，让她用最好的香水。
招妹将尿铜项链送给王玫瑰是在豆腐坊的大工作间，三年前在这里招妹杀死过汉奸，冲洗过满身血污的尸体。王玫瑰非常喜欢这串尿铜项链，她把它戴到脖子上。招妹突然就闻到了那汉奸的腥臭，一阵恶心。王玫瑰说，大哥，你怎么了？招妹用巴掌拍拍前额，说我看到我又杀人了，看到你欢喜的样子我就想到杀人。妹妹算在内我杀过六个人，但我从未恶心过，今天只是想象杀人，我却恶心了。王玫瑰对招妹所言无法理解，招妹也觉得自己的念头很是奇怪。
这一年招妹二十，王玫瑰十七岁，男女情事从她心底萌芽。那次招妹的蓖麻项链套到她的脖子上时，她还没有什么感觉，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把它典当换来王痞子的营养品。那次招妹已经有了点感觉，虽然仍旧是朦胧。王玫瑰看了招妹一眼有些害羞地跑出了大工作间。自此王玫瑰开始打扮，没事的时候她就到街上去，到富人区去，偷学富家小姐太太的穿着打扮。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百货小店的主人回来了，有人告诉招妹，他叫张三角。张三角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回来时鸡叫第二遍了，玫瑰镇人并没有注意到他。镇上的狗都没有叫，张三角虽然是土匪，但他毕竟是玫瑰镇人，狗只对陌生人狂吠。鬼子的枪也没响起，枪不响的答案谁都可以找出好几个。张三角发现房子完好无损，只是门庭改换了锁打不开。他试着拍拍门，招妹说，谁？张三角说，我。招妹说，你是石老板？你拍我的门想报复？张三角说，我是张三角，我回来了。街上有昏暗的路灯，招妹看到张三角孤身一人。招妹说，你回来干什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张三角说，街上好冷，求求你快开门。招妹手里提着一根扁担，开了门，他的扁担指着张三角的脑袋，说，你如果耍花招，我就劈了你。招妹用扁担拨开张三角的棉衣，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张三角什么凶器也没带。招妹收回扁担，说，你可以进来了。
屋里生起了火，招妹把酒壶里的酒温上。张三角说，外面都说鬼子不行了，他们滚出中国的时间不长了。招妹说，鬼子走了，你就可以重操旧业做土匪了。张三角说，我年纪大了，现在连一个老婆都还没有，我不当土匪，我要回到镇上讨个老婆过安稳日子。鬼子走了，你和你爹怎么办？你们打算跟他们去日本？招妹说，我爹早把那身病服烧掉了，他不是汉奸。张三角睁大眼睛十分痛悔地说，我逃跑得很不值，不逃跑的话我就讨上老婆了。招妹说你是土匪，没有姑娘愿嫁给你的。就像那个妓女，没人愿娶。张三角说，我的名声不好，妓女能嫁给我也算我走运了。你认识愿嫁人的妓女？招妹说，我爹认识。
招妹对张三角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破坏，张三角出逃前没卖出去的货招妹也没动过。张三角很感动，他说，这些货全是你的了。招妹说，这话你要对我娘说，如果不是我娘阻止，你的一砖一瓦我早就拆掉卖钱了。
大年初五，张三角用人力车拉着一车日常生活用品来到豆腐坊。进门前张三角放了一串鞭炮，玫瑰镇人习惯去拜访敬重的人时放鞭炮，如果你对来者很欢迎你就应该回敬一串鞭炮。鬼子占领玫瑰镇前，所有人家里一年四季都备有鞭炮。这几年镇里的鞭炮厂被日本人控制着，每家只有凭良民证才能购得一点鞭炮。所以人人对使用鞭炮都很慎重和节约，不到万不得已不放鞭炮，这两年人们到好友家拜访的次数少多了。现在听到鞭炮声豆腐坊的人一惊一乍的，看到来客是张三角，他们就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们没有必要把鞭炮浪费在他身上。张三角说，对我你们都陌生，对你们我很熟悉。正在鼓捣什么东西的招妹走出房间，说，张三角你是送礼还是推销货物？张三角说，送礼，这一车货物全部送给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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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痞子在媒婆门外放了一挂鞭炮，媒婆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该不该回敬一挂。这么想是因为她想他可能不是来拜访而是来捣乱的，也可能是想通了要娶小兰。王痞子给媒婆作了一个揖，媒婆仍不敢有明确的表情。王痞子又放了一挂。媒婆说，恭喜王老板发财。王痞子说我知道你家里穷没有鞭炮放，这个礼就免了吧，我不见怪。媒婆将王痞子请进屋，以茶水招待。王痞子说，小兰呢？媒婆狐疑地望着他。王痞子说，小兰回老家去了？媒婆说，你找小兰干什么，你与小兰没有关系了，你找她干什么？王痞子说，好事。媒婆笑道，好事？王痞子从怀里取出两块布，说，你的，小兰的。媒婆说，我们不要，我们再穷也不随便要人家的东西。王痞子说，有人看上小兰了，我来给她做媒。媒婆说，你不要寻我们开心了，玫瑰镇上还有谁看得上小兰？
王痞子喝了一口茶，说，是张三角。媒婆说，张三角是谁，是那个土匪，他要娶小兰当压寨夫人？王痞子说，张三角变成好人了，他回到了镇上。媒婆说，天本来就冷，你还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我全身在剧烈地发抖。小兰回老家去了，也许她根本没回老家，也许她投河自尽了。
王痞子说，媒婆你骗不了我，我已经从窗户看到小兰了，她头上有一根红头绳。媒婆说，造孽！
王痞子站起来走到那间房门边。小兰把门闩扣上了。王痞子说，把门打开，有好事等着你，你关上门干什么？你关上门好事就溜走了。王痞子拍拍门，继续请求着。小兰说，我不嫁给他，他是个作恶多端的坏人。王痞子说，你是妓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妓女配土匪，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你说再不做妓女了，我们相信你能说到做到，张三角说不做土匪也能说到做到。
里面传出了哭泣声，王痞子说你是不是动心了，女人只要哭泣就是动心了。你现在把门打开，我带你去见张三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