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呼呼隆隆地阴下来。三龙和地虎的脸也阴着。两人急急慌慌,一个悠着独臂,一个点着拐腿,直奔理发店。门帘垂着,店门却开着,屋里没人。两人帖在椅子上,仰面喘息一会儿,点了烟抽上,有了袅袅烟绺,屋子有了点生机。幸亏这会儿没有理发点晕的,地虎瞅着天花板上黑乎乎的吊扇说,不然生意可就跑了。
话音刚落,有人挑门帘进来了。三龙见是陈大力,忙说荆条钱昨个不是给过了吗。陈大力笑笑,指指乱蓬蓬的头发,说荆条早削净了,来削头发的,要是荆条跟它们这样旺长,做梦都会笑得合不上嘴。三龙说你来得是时候,老板不知哪地里拱红芋去了?陈大力欠了欠身子,拍了下地虎,笑着说,你来,反正我这头不主贵,又不相亲又不待客的,削短了就成。地虎笑笑,起了身,到池边放了水,为他洗头。地虎奇怪,陈大力的铺子挨着四板桥,桥下的金马河水可是又深又清的,他也会天天洗澡吧,咋就没有洗过这二斤半呢?地虎不知道,自从黑皮踢坏了他的裆部,陈大力再也没有下过河。
外面的天上乌云密布,雷声由远处渐渐向头顶轧过来。地虎给陈大力剪着头发,时不时朝门帘外面望。他问三龙,师傅不回来,天快下雨了,你把幌子摘回来中不中?三龙说你师傅这人怪,你拿他啥玩艺儿他都不烦,你弄他的破幌子,他非跳高脚不中,我可不敢。地虎说我摘去,总不能眼瞅叫雨打湿。三龙拦住他说,不是还没下雨吗?快剃头吧。
地虎的剪头技术不错,何况陈大力没要求发型,他三下五除二,将陈大力的头收拾干净,陈大力将钱放在桌角上。他掀开门帘跑了出去。
地虎端起半盆脏水,用脚踢开门帘,朝外就泼。泼了急慌慌过来的伍宝一身湿。伍宝怀里的几个冬瓜全掉在地上。地虎扔了盆,赶紧过去捡冬瓜。三龙也过去,埋怨伍宝说,暴雨来了,你在外面逛个屁。
伍宝脱掉汗衫,拧拧水,悠了悠,说:
"不会下雨的。这叫光打雷不下雨,不信等等看。"
三龙说没听说你学过算卦,谁信你,洼地里也该要雨了。伍宝说不会下的,别看天黑,别看云重。这时候呜呜的风声吹来了,冷嗖嗖的,让三龙地虎同时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天,依旧是乌云翻滚,如同赶群黑猪一般。发暗的幌子有了精神,猎猎有声地舞动不止,让支撑它的竹杆都支支呀呀直响。街上扬起的沙尘也在响,击打着匆匆忙忙的行人。
伍宝蹲在门口看行人,他静静品着烟。有人骂他,晾石猴的吗?他也骂别人,追疯狗的吧。理发店门前除了雷声风声,还有欢笑声。
坞坡镇上的人平常说谁傻得不透气,总说下雨都不知往屋里跑。现在一个个往屋里跑的人看着伍宝在外面,悠闲地吸烟,一副乐呵呵的傻样,忘不了取笑他。地虎想拉他回屋,要下雨了。伍宝说,不会下雨,我正笑话他们,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三龙从屋里找到一件衣服,披在伍宝身上说,好好坐着,登基吧,我给你黄袍加身。等下雨了,我再打黄罗伞来。伍宝说,没雨,急啥?三龙说,你是乌龟吗?能从风里闻出雨气来。伍宝不理他,自顾吸烟。
天越发黑沉,上午九点多的天地仿佛到了黄昏。街上的人影少了,显出街的空旷来。街面上的浮土散向别处,显得洗过的干净。地虎拍拍伍宝衣上的浮尘,引燃一支烟,搁在他嘴上,说师傅,你都吸了三根烟,原先没这么吸过呀。
伍宝站起来,拿下烟,恍一下神,问冬瓜呢,三龙在屋里说在柜上。伍宝进了屋,才想起什么,笑一笑,将手中烟给了三龙,说吸多了吸多了,给烟弄醉了。三龙地虎一齐笑,说新鲜,没听说吸烟也醉人。
伍宝说,电灯啥时明了?
三龙说,我拉的,屋里黑得像局子。
伍宝找了酒,啁了一杯,神情自然过来,问,医院没事吧?
三龙说没事,我叫红园留下,有啥事打地虎的手机。毛柱女人也在。
伍宝噢了一声,说反正天黑了,没人来,咱仨正方便。三龙说,教那手点晕吧,你不嫌憋得慌?
伍宝说别急,他从柜上拿下一个冬瓜,放在椅子上,朝地虎一递眼色,地虎过来。三龙问,该不是又叫他刮瓜皮吧?你没完了?伍宝又喝了一杯酒,然后吧地拉灭了电灯。屋子里马上昏暗如夜,过了一会儿才看得影影绰绰。伍宝说地虎呀,城里不易呀,你能站住脚,我高兴。我更想知道你的功夫长进了多少,趁黑,把这冬瓜给我刮一遍。地虎瞅不见他的表情,但结结实实感到了冷冷的威严。
冬瓜插了剃刀,也不知伍宝啥时插的。地虎犹豫一下,拔下刀子,在朦胧中嚓嚓刮起来。
伍宝没在他旁边,而是到水笼头那里,将盆子拨弄得叮当一下。哗哗放了水,自己洗起了头。他洗头的声音传到了地虎的耳朵里,地虎觉出了他洗头的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虎不敢多想,集中精神,刮手中的冬瓜。心里还庆幸,这些年城里人喜欢剃光头的多起来,帮自己炼了刮冬瓜的功夫。他微闭双眼,左手扶瓜,右手下刀,还真的找到了为人剃光头的感觉来。
刮到一半时,灯刷地亮了。伍宝手托毛巾,在湿头上缓缓擦拭着,欺身过来打量他的冬瓜。看了几眼,捏了一片瓜皮,对着灯光映了映,叹了一声:"基本功呀,基本功。"
地虎觉得他的目光铰断了那瓜皮,也铰得自己心痛。灯光明亮,哪里掩饰自己的刀技?他大气都不敢出了,只等师傅训斥。
伍宝不再说话,伸手拉灭了灯。屋子里瞬间黑暗又寂静,只剩下嚓嚓的剃头声四下游弋。地虎觉得那声音比外面的雷声更刺耳。
灯又亮了。伍宝的光头在灯下烁烁闪光。他拍了拍头,扭扭脖子,说你俩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残毛和血布鳞。
三龙地虎谁都没动,他们都晓得这光头刮得完美无缺。当初地虎刚来学艺时,曾有人问伍宝自己刮冬瓜皮怎么样,伍宝知道那人刮厌了,又没学到其他本领,心里不服。他就曾经当着不少人的面,闭了眼,给自己刮了光头,让人检查有没有残毛和血布鳞,不由人不服啊。地虎不敢多看自己刚刮的冬瓜。他想如果换了自己,别说在黑暗中,就是面前有面镜子,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留残毛,不划血布鳞。他说,师傅,我知错了,我只知挣钱,荒了手艺。师傅放心,以后我还会刮冬瓜的,好好补课。现在城里人喜欢剃光头和板寸平头,店里又吵吵嚷嚷的,我只想剃完了事,没想过手艺呀。伍宝说,也不怪你,形势撵的,不然,我哪会至今不传点晕这招儿。
三龙说,你干脆到地虎那里去,凭这手艺,还不数票子?
伍宝说,天朗了,教你们点晕。
天果真朗了。一阵风吹尽了乌云,连雷声一起吹去了。外面很快明亮起来。有点叫人不相信,站在光巴巴的村街上,瞅瞅刺目的太阳,发现它还没过头顶呢。
风停得无了踪影,树梢连动都不动。百姓们又出来,本来想着淋一场透雨,给洼地解解渴,谁想老天爷作了半天精,又呼隆又吐泡的,结果,作弄起老百姓来,让老百姓猫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街道上自然有了些骂骂咧咧。
刘春庚砖场的工人,这会儿比谁都骂得高。刚才那阵,他们可慌坏了,挪砖坯,垛砖坯,又扯雨布搭盖,好容易忙完,躺进棚子里刚刚放平了身子,有的打个盹,有的刚吸半支烟,天就放了晴,炽明炽明的光线斜射进了棚子来。那边开机器的人已经摇响了机器,得干活了。这边人的懒性刚刚露出来,哈欠连连的。迷迷糊糊,会出事故的。自然有人想起了点晕。
一下子来了五六个,将伍宝的屋子挤得到处溢着汗臭味。伍宝笑笑朝三龙地虎打了个响指,说真是天意,今儿点晕的多,你俩好好见习一番。
刚把第三个点晕,第四个还没坐上圈椅,刘春庚呼哧呼哧进来了。抹一把红光满面的脸,摘下太阳帽扇了扇,说一声,兄弟们都来这了,我找半天了。他开始散烟,也给三龙地虎各一支。他叫这帮人快回去,趁天好,出砖坯,上窑,外面都等着用砖呢。这帮人不想回去,点过晕的人出了门,在门外吸烟。没点的人有意似的,傻张着大嘴打哈欠,早饭吃的大葱大蒜气味全出来了,屋里空气一下子稠得发粘。
刘春庚拉下椅上的人,又拉了等待的人,亲切地说着,等忙过这阵,咱都轻松了。这几天咱紧紧腰带,县城里有几幢楼等着呢。农场又建狼狗基地,也屎憋着腚门呢。砖弄不出来吧,学校钱校长又添乱,给金大堤骗去了几千块。他把人全都拉出了屋。
伍宝说,刘老板,我可好几天没碰到生意了,今儿你断了我财路。
刘春庚说,改天请你喝几杯,晕晕。
伍宝朝那几人说,要不你们先回去,把头给我留下,点晕后,叫人再送回砖场,中不中?
刘春庚大笑,拍了他的脖子,还有人欲捋他脖子,伍宝躲着,四处转。
刘春庚赶鸭子一般,推着这些人走了。伍宝有点失落,他在阳光里呆了一下,发现阳光像绳子一般,正捆着老槐树,老槐树当然不认,微微抖动着叶片,抽打阳光。阳光累了,往下落。树叶也累了,往下落。他奔过去,捡了几片树叶,拂那上面的光晕,谁知那几片树叶早已枯黄,金灿灿的,并没有给阳光捆住。他不死心,认定自己刚才的发现没错,便撕开树叶,认真端祥起来,想找到那一束束扭动的光线。三龙夺去他的树叶,说回屋回屋,没人点晕,你就讲讲要领嘛,明天理论联系实际,俺俩学得更快些。你跟树叶较鸡巴劲?
他们刚回屋坐好,刘春庚又回来了。他说话也不避三龙地虎,他让伍宝去乡里一趟,去劝劝文爷,这老头又穿了那白衫,在乡政府喊冤呢,乡里刚刚打了电话,王玉娥刚刚打了他的手机。刘春庚拉他出了门,说我打电话,叫瘦猴椅摩托带你去,先把文爷弄出乡政府再说。说着往兜里摸,摸出一匝钱和手机,将钱塞给伍宝,又拨了电话。伍宝迟疑一下,接了钱。
刘春庚刚合上手机,那边一阵摩托车叫,瘦猴果真来了。他对刘春庚说,刚才王姨已经交待,你还有事没有?刘春庚拍了一下伍宝,摘下太阳帽扣在伍宝的光头上,说辛苦你一趟,这也是咱村的事,集体荣誉嘛。回头我跟村长说一声,提留给你免了。伍宝说,大家的事大家管,我尽力劝他。你说这文爷较啥子真,都一把年纪了,平安是福都不明白吗?刘春庚说,人一天三迷吗,叫你费心了,回头我请客。瘦猴,开稳点,别颠了伍老板的腰。伍宝笑笑,咱没恁精贵。
摩托车的尾气有点刺激,可对刚喘口气的刘春庚来说,来到身边的哑巴背上的新箩斗更加刺激。他仅仅淋了一眼,心里便急急地疼了一下。
如果说砖场是他和黑皮两家共有,财产平分。那么,这收缴箩斗外卖,可是他自家的事,加上自己幼时也学掐这玩艺儿,虽没有学到好手艺,但深深种下一种情结来。在坞坡镇,没人不说他聪明的,竟然没有学会掐箩斗,这成了他内心的隐痛。当初他也曾编过箩斗,往供销社里送。他是明眼人,一看到自己的箩斗比人家的差,就晓得自己这辈子肯定追不上了,尤其是王家争编的。再听到人家一口一个喊王家争为"箩斗王",心里真是翻江倒海,犹如刀铰。王家争是外村的,他也不会这样,偏偏是自己村的,偏偏是同门师兄。谁都晓得他叔疼他,会编箩斗的绝活独传于他,没想到叔没有传,或者说没来得及传。而王家争又是残疾人,样子难看不说,又跟他不对脾气。他嫉恨。
之所以压他的箩斗价,把他的好箩斗压得跟毛柱女人的一样贵贱,那是有意的。因为直到今日,他一听到"箩斗王"三字,也会心跳一下。加上人家交箩斗给他,全都是笑脸相对,点头哈腰,而王家争自恃东西好,连句好听话都不说。每当他拿了钱,知道跟毛柱女人的一个价,还会酸溜溜地说,脑袋在肩上,箩斗靠自己。心里傲着呢。你傲吧,就是卖不到好价钱,有本事,背着箩斗到外地,可惜你他妈的腿脚不灵便。你不让我舒心,我也不叫你畅快。刘春庚这样想,这样自我安慰。但哑巴背上的新箩斗闪闪放光,如同金条编的一般,令他忍不住多望两眼。忍不住过去,拍一下。哑巴停下来,他伸了两个指头,意思是每只二十元,比人家的高出几倍来。哑巴箩斗里放了几捆青草,抖抖的,也很晃眼。他以为哑巴会倒出草来,将箩斗给他,抱草回家。哪知哑巴拇指指指天,又摇摇。他明白了,是她当家的不让卖。这不是刮人眼吗?
闪光的箩斗渐渐模糊,他的心仍隐隐作痛。有点六神无主,恰好手机响了。王玉娥甜甜地喊了一声哥,他才分过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