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都自杀过,自杀的原因各有千秋,是他们自己没办法解释和解决的困境,可就在自杀弃世的霎那,一念的不甘带他们又兜了回来,像做了个梦。
这是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他们没见着孟婆汤,见着了一张船票。
是一份来自诺亚方舟的邀请。
他们将会参加一次旅行,在旅行的最后,有人会在时空隧道里找到一枚珠子。每个人都看清楚了那枚珠子的样子,拿到珠子的人可以用它换得解决困境的能力。
换句话说,就是再世为人。
有人想要这能力,他自然而然接受了这次旅行,比如刚果布的撒姆尔。
他的家人都因埃博拉而死,就算没有死去之前,他们也都长期挣扎在温饱边沿,他想过好日子。
再比如路易斯。
他是个法国街头的小混混,没什么家境、学历、本事,只是长相还算体面。鸡群里有鹤,珠里也有鱼目,在被称为世界上最具魅力的法国男人中,路易斯是个装腔作势尖酸刻薄的穷光蛋。他想改头换面跻身上流社会。
也有人接受的原因只是因为后悔。
比如美国人乔治,日本人长野玫子。
他们或含着金汤匙长大,或在早年间就声名鹊起,却因行差踏错而身败名裂悔不当初,如果再一次机会,他们一定要扭转乾坤继续作人上人,顺风顺水下去。
还有人存着侥幸心理,比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像桑托斯这样很喜欢投机取巧占便宜的人。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差点被债主卸去胳膊。如果不能重新来过就只能再自杀一次。否则落在债主手里会死得更惨。
只有古玛不同。她没有自杀,在一次观想中她见到了那张船票,那该是彼岸的船票吧。今世还没有赎完的罪孽,正如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她还有不能坐化涅槃的理由,于是她来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他们在梦里达成了交易,现实中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个诡异又血腥的地方,十分钟前还平和安详,十分钟?还是千百万年?在没有参照物的时空,谁能说得清?
就在这浮沉之间,一只手伸出了海面。
他被浪高高抛起又向下坠落,他仿佛抓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着落,而周遭的惊涛声嗡鸣声呼喊声却越来越远。
吴声看见自己躺在甲板上,皮肤因海水的浸泡和缺氧而呈现浮肿与黑紫色。身边围着那九个人在指指点点。他们是法国的路易斯,刚果布的撒姆尔,西班牙的伊莲娜,葡萄牙的莫妮卡,菲律宾的桑托斯,印度的古玛,日本的长野玫子,美国的乔治和玻利维亚的卡洛斯·帕雷德斯。
他们有贫民、混混、低级工种,每天睁开眼就挣扎在温饱线上,吃不吃饱都要混天黑,受尽世间疾苦,对上天的恩赐已不报希望。死亡于他们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
他们也有贵族、绅士、高级种姓。拥有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成长环境,当然也有不可摆脱的宿命。死亡的意义于他们而言可以千差万别,复杂到无法理解,甚至对于一些人,死亡是太奢侈的事。
看来这些人此行的真实目的只有吴声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那个序列。
可而今他们活得好好的,他却要死掉。
吴声在呐喊,此刻的他如一缕从尸体里飘出的游魂,出窍后便什么都不是。他会离身体越来越远,之后那具曾命名为吴声的身体便会慢慢腐烂,消失不见。
然后它将会怎样,它又是什么?没人能回答。
吴声挣扎着要坐起来,像一次次从沉沉的梦境中苏醒一般,很多次很努力的坐起来,但发现那依然是梦。
他要醒来,从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中醒来,从无从依托的残酷现实中醒来。哪怕一千次一万次,只要还未苏醒,他就愿意试多一次。如果意识到这是一个梦,那么离清醒的时候还会远么?
一定不能就这样死去!
恍惚中张开眼睛,手指动了动,他感觉到了一丝知觉。
在视线模糊可及的远端仿佛有一个身影,高瘦,恍惚。
在他坐起来的那一刻,他看清了这片纯白得发亮的空间,只是空旷一片。
冷汗从吴声额头无声地滑落,他忽然觉得这里很冷,一阵寒战之后,他在旁边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满是惊恐却无从表达的样子。
那是一张属于中国男人的大众脸,不同的是,那沧桑纹理中含着他对世事的无关痛痒,嘴边眼底又藏不住对无常的倔强戏谑。
他的脸有着死人的颜色,嘴角透出一丝惨笑。
房间之外是个大厅,各个方位通向不一样的房间,仿佛是依照五行八卦来设置,再遍寻一圈后,吴声没找到大门,也没见到人。他进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房。
整栋房子充满现代感,通体白色家具,一键式自动化,只有书房是纯木结构,看起来像是上好的黄花梨的材质,散发着自古而来的古朴神秘。他曾见过皇家使用的木制屏风,而这一面墙高三米多的书架竟是一体木制,雕花细腻,堪称罕见。
书架正中有两幅画像,陈旧泛黄。一幅稍大,人首蛇身,正手托五彩石飞升补天。另一幅是须发皆白的仙风道人。两幅画看起来都年代久远。凑近细看,那幅小些画作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字:风氏第五代祖师姜尚。
这屋主人不知道和姜子牙有何渊源。
书架上满满都是书,吴声搬来梯子,从下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爬,逐级的细细研看。他发现最下面的似乎最新,但无一例外是线装本。拿出一本,里面的字也不是印刷版,而是用钢笔手写而成,从左往右,由上至下,偶有错字涂抹的痕迹。像日记又像是历史读本。
上去一层,书里便出现了繁体字,是从上到下,由右至左的书写顺序,他注意到曾国藩这个名字,那不是晚清的事情?
再上一层,书的装订基本是很粗的针穿过而札记而成,纸张的颜色越加黄旧,但字却是出奇的美观。吴声忽而想起隋朝书法承前启后,唐朝的楷书更是空前的繁盛,初唐的虞世南,中唐的颜真卿,晚唐的柳公权,想必唐朝人如不写笔好字都不好意思出门吧。
吴声好看古书,便坐在架子上细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了两三本才觉过瘾,这些书读起来有点像《隋唐演义》,却又比小说要平实沉重。上至皇室下至平民,作者只从旁观者视角做了纪录,没有任何评论和好恶。屋子主人从哪里搜罗了这许多野史?千年来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免遭战乱,这些书又如何能够保存完好?吴声心中生出无数疑团,想要跟屋主人问个清楚。
再往上一层是许多成团的竹简摞在一起。他打开一个,竹子表面已因岁月的侵蚀而不再光滑,但字迹还依稀可辨,他每个字都看得清,却无法搞懂其间的意思,想必是先秦的文字了吧,在秦统一文字度量衡之前,至少有齐楚燕韩赵魏等诸侯国,各有各的文字,更别说吴越陈蔡等小国了。他又翻了几个,忽而打开一部小篆竹简颇为眼熟,便看了起来。
赵政在赵国为质七年,受尽凌辱……
嬴政确是氏赵,吴声回想自己曾读过的史书内容:当时人们称他赵政或公子政,追根溯源,秦赵同宗商朝蜚廉,燕魏同为周文王后裔,韩为周武王后裔,齐乃姜姓,是姜太公后人。
他放下竹简,继续往上爬到最上的顶层。
如果没看过这一层,吴声几可断定这书房的主人是个古书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