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博扯着李妙然走出房,看着闷闷不乐的小姑娘,这是他姐姐膝下最疼爱的女儿,被她姐姐有意养成骄纵肆意的性子,她姐姐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像她一样一生身不由已,幸福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文言博更知道皇帝不喜文家,想尽办法削了文家世袭国公的爵位,又想要逼迫文家交出手里的兵权,可他更明白,文家可以不要什么世袭的国公爵位,但不能放弃自己手里的兵权,他们不能做别人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所以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因此在宫里受尽委屈,也要咬着牙不能后退一步,而这其中的因由,他并不能对面前这个小姑娘讲:“阿妙,你年纪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懂,以后大了你就会明白。”
李妙然垂着头没有说话。
文言博蹲下身子,看着她道:‘阿妙,舅舅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也知你的意思,可文家不能只顾我们自己的安危,更不是为了你口中的原因守着宣化。”
他语气份外严肃:“我们为的是身后这三十万宣化百姓,为的是脚下这片属于我们大夏的国土,我们不是不能退,可若我们因自己一己之私而置身事外,那岂不寒了三十万百姓对我们文家的信任,那我们文家还有何面目立于大夏。”
李妙然嘟囔了一声:“换别人来守宣化不也一样么?”
文言博笑笑:“是一样,可阿妙,文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你让舅舅们去哪里?”
李妙然扁着嘴,她多想告诉文言博,若你们不走,会没命的,可她说不出口。
文言博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阿妙,你不要担心,舅舅会很小心的,再说你是大夏国最尊贵的嫡公主,以后像这种孩子话万不可轻易出口,知道么?”
李妙然点点头。
文言博站起来笑道:‘舅舅走了,你不要乱跑,明日我会派人将你送回宣化。’
李妙然看着他大步而去,心里难过极了,有什么比明明知道前行路途坎坷但你却无力阻止而更让难过的事。
夜,无风,无星,无月。
阳谷关的城楼上,守城的士兵如石像般站在垛口动也不动。
轮休的士兵三三两两倚在墙下,睡得正香。
张若朴手扶城上青砖淡漠地注视着城下北燕的军队,不知在想什么。
李妙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来,守城的士兵见到她,竟也没多问什么,就放她上了城。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篝火里如蚁般的北燕军,一言不发。
远方不知谁吹响了埙音,悠悠、沧桑的埙声让夜里轻鸣的虫儿也住了口,让睡着的人也从梦里睁开眼睛。
李妙然惆怅的心情在这埙声中越发惆怅。
张若朴凝眉听了一会儿,手指在城墙上轻敲了敲。
有人低语我们还要和北燕军打多久?
我们会不会赢得这场战事?
有个年纪尚幼的小兵睁着睡意模糊的眼看着漆黑的夜喃喃道,也不知我阿娘现在在做什么?
李妙然鼻子一酸,转过头,看城墙下的北燕军,他们聚在一堆堆篝火旁,看不清脸上神色,伸着手,垂着头,火光将他们的脸映得模糊不清。
她走到张若朴身边抬头望他:“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张若朴偏头看向她,有些讶然。
李妙然将自己来时路上折的一枝青柳递过去。
这北地的天无论多严寒,都挡不了春天来临的步伐。
柳枝上稀稀落落几棵嫩叶,小小的芽苞顽强地在北地的寒风里露出头。
张若朴接过柳枝,眼皮轻抬扫了她一眼,就垂眼,手指轻捏那枝条,不过片刻,他就搓出一个小圆条来,在唇边轻轻试了声。
微一沉思,一曲轻柔和缓的曲子就自那圆条中发出。
李妙然仰头看着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坐在水边,他教她吹曲子的情形,其实,在他对她不好之前,他对她也曾经好过。
他的曲子悠扬轻缓,似三月春雨落入大地,杏花纷落;又如空山梵音涤净人心伤痛;随着他的曲子越吹越响,那埙声竟失去踪迹,那哑了声的虫儿又开始欢快地鸣唱。
一曲终,张若朴转过头,看眼里亮着星的小姑娘。
李妙然仰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她伸手轻轻抱了抱他,低低说了声:‘我原谅你了。’
张若朴一脸茫然地瞪着她,他做什么了,她就原谅他了。
李妙然松开他,转身向来处跑,路过那些被柳笛惊醒睡意的士兵大喊了声:‘我们一定会赢的。’
那些士兵张着嘴将正要打的哈欠捂住,盯着小姑娘翻飞的裙裾在楼角处像春日的黄蝶般轻盈飞舞,傻傻地揉了揉眼笑笑,再次安心睡去。
张若朴握着柳笛瞪着那莫名其妙跑来又跑走的小姑娘,揉揉鼻子,皱了皱眉,这个小姑娘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居然行事如此孟浪放肆,不成体统,他明天见了她一定要训她,他紧紧抿着唇,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再次将柳笛吹响。
有一个倚在墙角的年迈老兵,轻轻哼唱着他家乡的歌:
三月里春光好啊,小姑娘出门瞧,
桃花儿红来,梨花儿俏,
油菜花黄蜜蜂来,
采得香蜜甜滋滋哟、甜滋滋
五月槐米纷纷落,小哥哥人才一等好
人人都讲咱们俩个好
妹妹等你把话儿讲
张若朴不知就怎么想起刚刚星光满眼的小姑娘和那翻飞若舞的黄色裙角,像那春日的蝴蝶在他心头绕呀绕。
只是没等他有机会去教训那个孟浪的小姑娘,奉圣命而来的孟郎中就被阳谷关惨烈的战争吓到,来时打算想要争一争战功的孟郎中觉得在这随时性命不保的战场,还不如自己回东都后利用自己受宠的妹妹在圣上身边更划算。
孟大人决定一下,对着文家军众人发表了一番慷慨激烈的誓词,收受了不少当地官员、富商表示的好处之后,急不可耐地就将四个乐不思蜀的小家伙塞进马车,踏上返京的行程。
叶倾城并未跟他们回东都,因为叶父的身体很不好,能撑着从江南到宣化本就不容易,若再从宣化到东都,恐怕这条命也就只能丢在半路上了。
文家将叶倾城的事专门写了折子上奏天听。
李妙然一路上也顾不得看孟大人迎来送往的热闹,她的皇帝阿爹已经明折将她一顿狂骂,她窝在马车里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而苦思应对之法,又担心昭台宫里的阿娘不知怎么样?有没有因为她又何阿爹发生争执?病情好没好一点?
又因孟郎中每到一处都会哄着她去面对人情往来而恼火,几日下来,嘴边就起了两个大大的火泡,吃东西都吃得不香了。
不过这样一来,倒有了拒绝孟郎中烦不胜烦的打扰,倒也因祸得福了。
只苦了两个使劲十八般武艺插科打诨逗她开心的两个活宝顾小胖和周少聪了,俩个人累到都瘫倒在马车里都不能让李妙然真正开心起来。
东都的城墙已经远远在望,汉阳门的轮廓也在夕阳的余晖里渐渐清晰,那高挑的飞檐,门上金光闪闪的铜钉,熙熙攘攘出城进城的人群,熟悉的东都官话,无不在告诉他们,他们已经从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回到春光正盛的京都了。
李妙然掀起车帘就看到等在城门口的阿满公公和阿嬷俩人,他们站在一辆马车旁边,也不顾周围人如何看,伸着脖子朝着大路望呀望,望呀望。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她喊停了马车,从车上跳下,冲着他们就奔了过去。
阿嬷一把就将她抱进怀里,不住口地喊她的小名,她身后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她阿娘有些憔悴的面容。
李妙然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阿娘会亲自来接她。
她被阿满公公扶上马车,身子还没坐稳就一把被阿娘揽进怀里,抬脸就看到阿娘满脸都是泪。
她伸手抱住阿娘的腰,将脸埋进阿娘怀中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阿娘抱着她,想要板起的脸却怎么也板不起来,举在半空的手终是无力地落在她脸上,轻柔地抚过她的眉眼,然后就将她紧紧的揽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