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会选择健身房作为自己的梦想主场,始于一段不太堪的过往。
刘宇高中时候就已经长到一米七八了,但体重才130斤不到,瘦高瘦高的显得鹤立鸡群又显得营养不良。他又喜爱运动,还是体育课代表,经常参加各种体育比赛。
但在他参加田径比赛的时候,大家说他像校门口的旗杆长腿了在跑;他参加跳高比赛的时候,大家说他像操场边的竹竿成精了在跳;他参加足球比赛守门的时候,大家说快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门柱;他参加篮球比赛的时候,大家说他是章鱼哥在欺负海绵宝宝。尽管他参加体育比赛的成绩都不错,经常获得各种冠亚季军的荣誉称号,但同时也获得了各种旗杆竹竿门柱以及章鱼哥的耻辱绰号。
这让他对自己过人身高的骄傲荡然无存,而对身单体薄的痛苦却日益加深。最让刘宇不堪的是,他追求班上一个叫秀秀的女孩,居然被无情地拒绝,并风传她拒绝的原因正是嫌他太瘦,还私下和其他同学说他瘦得有点不健康,怎么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士可杀不可辱!士可辱也不能这么辱!人瘦不是病,但瘦成他这样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立志他发誓他迫不及待要变得更加强壮,章鱼哥瞬间变成哥斯拉,竹竿精顷刻化作金刚狼,浑身上下长满精壮的肌肉,每个毛孔都散发出美妙的肉香。就像一个移动的雄性荷尔蒙反应堆,源源不断地向向秀秀向女生向所有人辐射出让人无法抗拒的男人魅力。于是他开始上窜下跳四处寻找使人一夜变得强壮的秘笈。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一次刘宇偶然在体育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本精美的杂志,封面上的男人身上精壮的肉块和健美的线条让他震撼:一头头肌肉有模有样富有力量,一道道线条精雕细琢刚健美妙,肌肉构造出线条,线条勾画出肌肉,互相镶嵌成好似一副精锻的铠甲,披在男人的身上威猛炫酷举世无双,像一个帝王。这就是男人强壮最美好的模样啊!也一定是秀秀喜欢的模样。封面男人也和他确认了眼神:来吧弟弟,练成哥哥这样,肌中自有黄金屋,肉中自有颜如玉。
刘宇问老师要那本秘笈,老师还多给了其他几本。他拿回家经常翻看那些人物图片,看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时就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做起俯卧撑仰卧起坐直到力竭。然后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地躺着,幻想第二天就能长出杂志上男人那样的一身肌肉铠甲,秒杀秀秀等一众美女同学,连男同学也被秒杀,纷纷啧啧称叹羡慕崇拜自己。
但是刘宇的盲目苦练除了给他带来肌肉酸痛并没有让他如愿长出那一身肌肉铠甲,更没有给他带来颜如玉,反而还分散了他本来就不多的学习注意力让他的成绩更加雪上加霜惨不忍睹。
刘宇生长在山村,这里大多数父辈都常年在外打工,幸幸苦苦劳劳碌碌,给一家人挣来维持基本生活物质的同时,也让孩子们失去了其他许多东西。在这个安静荒凉的小世界里,热闹的时候他们似乎无需依靠,孤独的时候他们又似乎无所依靠。他们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成长。
刘宇上的镇里的高中,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办至今。从这里考进大学的校友屈指可数,但它一直顽强地屹立着,陪伴镇上一代又一代少年野蛮成长。
高一的时候班上有三十二个人,到了高二剩二十二个人。其中有一个男的因为殴打老师被派出所抓了,另外有两对男女因为搞对象搞大肚子退学生娃了,其他五个看形势不妙转学了。到了高三的时候就剩八个人了,这次比较一致的原因是那十四个人都是主动退学,纷纷外出打工进入了社会大学。
昔日热闹的乐园一下子安静得空空荡荡。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枕着自己瘦瘪的发酸的肱二头肌,听着老师空荡荡的声音在耳边飘,也想飘到很远很大的城市,寻找那副威猛炫酷的肌肉铠甲。因为封面男人一看起来就像是大城市里的人。
很快刘宇就如愿在深圳这个很远但地方不算大的城市开始漂了。
没等参加高考刘宇也退学了,毕竟熬下去的结果也只是浪费时间。父亲坚持要把他带在身边,跟他在建筑工地里卖力气挣钱。
“这老头子,我想他带着我哪怕吃草的时候他飞了,我想飞的时候他却想摁住我带我吃土。”刘宇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暂时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先收起翅膀,收起对肌肉铠甲的渴望。
在这里,每天早上叫醒刘宇的不是梦想,是集装箱外面马路上轰鸣的车流,和集装箱里面浑浊得几乎凝固的空气中工友们此起彼伏的足以穿透铁皮的呼噜声响。这是比村里狗吠鸡鸣更没人性的噪响。人被噪醒后,在水泥钢筋砂石水土里和各种机械机械地运转一天,晚上又得回到集装箱宿舍里,呼吸着混凝土空气百无聊赖地睡去。
睡前看看秘笈是刘宇唯一的乐事。秘笈里除了威猛炫酷的肌肉男,还有前凸后翘的妙女郎。他把自己幻想成肌肉男,把秀秀幻想成妙女郎,雄性荷尔蒙即使在一天的极度劳碌之后依然随叫随到。此时一样极度寂寞的工友你一个我一个地讲起了黄段子,他看着听着不禁浑身躁动血脉偾张,根部一会就硬得跟钢筋一样,倒顶着肉疼。这个时候工友就会上来一把抢走他的宝贝秘笈,并强行翻转他背身躺在床上的身子,指着他的裆部哄笑着说,宇娃子想跟女娃子生娃娃哩。这个时候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和对秀秀的欲念一样强烈。
秀秀是刘宇的高中同学,长得不算出众,但很经看。小小的脸蛋白净粉嫩,五官分布的也相当协调,眼睛不大不小笑起来像月牙儿,睫毛长长的忽闪着仿佛能扇出风来;粉嫩的小鼻子不塌不勾,和小脸般配得当;红红的小嘴干净得仿佛吃了任何东西都能够不受污染,轻轻抿起时仿佛有鲜甜的汁水饱满欲滴;虽然个子比较娇小,但并不影响女性性征在这个青春的身体上破土而出,散发着吸引异性的芬芳气息。
刘宇被这种气息深深吸引。他暗暗决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把这种气息独占。
对这种气息的向往越强烈,刘宇对集装箱里污浊的空气和孤独的煎熬就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排斥,甚至感觉吸进去的和呼出来的都是工友们身上黏稠的汗臭,前所未有地刺激着鼻腔冲击着脑腔,离着门口几米远就想逃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缓解这种高浓度并且经过高温封闭发酵的酸臭和满是别人的热闹的孤独给自己带来的不快和委屈。
要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能够畅快呼吸的地方,有芬芳气息的地方,看得到梦想的地方。刘宇朝思暮想。
工地上的活终于快做完了。这天中午在和父亲在路边小吃店吃饭的时候,吞吐了几次,刘宇终于小声地把话说了出来:“我做完这个工地就不想跟着你做了。”
父亲使劲嚼动了一下嘴巴,把嘴里的食物加快咽了下去,抬头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了方便面。“那你想做什么工作?能做什么工作?现在找工作那么容易吗?”父亲没好气地三连问。
这完全是他能够预想的结果。“表哥陈龙现在在网上卖手机配件,好像做的还可以,我想过去跟他做一段时间,也能学一点东西。”刘宇不敢抬头,依然小声。
父亲拿起手边的啤酒仰天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好像要把暑气和火气都一古脑灌进肚子里,用酒冰冻的冷气将他们在肠胃里进行消解,然后化作一个嗝从肚里窜了出来——呃......,夹带着酒气,气味清凉还带着香甜,还有一点点未完全消解的火气的尾气。不是很文明,倒是和这个城市此时让人颓废的暑气很配。刘宇差点也想伸手过去拿酒瓶。
“啪”,父亲重重地把酒瓶放在桌上,刘宇心里微微一震。老头子虽然老了,但余威尚存。
父亲使劲砸吧两声,把嘴里的酒味全部榨出来,吞进喉咙。然后继续往嘴里送饭菜,光往里吃食却不再往外吐字,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刘宇也默默的不再出声,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带着梦想私奔好了。
工地完工结算完工钱后,父亲把一张银行卡递到刘宇面前:“这里头是你这半年多的工钱,我还多给你存了五千。”不冷不热,再无二话。
其实,父亲对儿子的长大看在眼里,对儿子的挚爱装在心里,所以对儿子作出的决定的异议也吞在肚里。何况,他肯定也知道,集装箱里只有寂寞和汗酸臭,没有热闹和女人香。
从父亲筋骨嶙峋、粗糙有力的手中接过银行卡和写着密码的纸片,刘宇的眼睛循着父亲皴黑的手打量到他皴黑的上半身:经年的劳作锻造了他的肌肉线条,但明显过于精瘦,更没有华丽的棱角,包裹肌肉的肤皮已经有点松弛下垂显现出褶皱,无情宣告他已经步入了衰老的周期。刘宇突然联想到秘笈上那些美得让他艳羡赞叹的肌肉,他觉得父亲的肌肉也很美,只是美得让他心酸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