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潇生长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他衣衫褴褛赤脚奔跑在成长的路上,目睹许许多多愚昧落后贫穷困顿造成的悲苦场景:
村西头井山的老婆体弱多病,家里三个年幼的儿子一个年迈的父亲再加一个病怏怏的妻子靠井山常年劳作独力支撑着,他浑身被阳光烤得黝黑。每天家里吃着清汤寡水,偶尔添点荤腥都优先供给了病妻和老父瘫母,儿子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却不敢伸筷也不敢哭闹只是呼啦啦地拼命往嘴里扒菜汤泡饭。由于无钱医治妻子最终慢慢拖成重疾,她自知时日无多时却突然精神好了起来,爬起床硬要陪井山去地里干活,井山惊喜地以为妻子得了老天的眷顾,终于要挣脱常年病痛的折磨。三天后她却在深夜里用冰凉的手摇醒沉睡的井山,气若游丝地跟他说,我就要走了,你要照顾好三个儿子和阿爷,也要照顾好自己,就不用给我殓入棺材了,更不用给我办葬礼,用我们睡的烂草席把我裹上,埋到我们最肥的那块地里,让我能够经常看着你和儿子们在那里种地,我就放心了。井山稀里糊涂又若有所觉,拉着了昏黄的电灯,看着妻子暗黄带青正在变灰变白的脸,抱着她身子的手能够感觉到她身上阳气正从她四肢往躯干往脊骨一层层地褪去。他呜呜地哭着说,你不是要好了吗,你不是能下地干活了吗,别说些胡话吓我啊。妻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这几天是真的突然觉得有力气了,所以就想下地多帮你种些谷米,养活我们的三个儿子,我嫁过来没三头两天地就病着拖累你,希望这三个儿子不要跟我一样拖累你,你再辛苦一把,等他们大了出身了你就享福了。说完身子就慢慢凉透了。井山忍不住仰脸哇哇地大哭起来,泪珠滚过他黝黑的脸皮落到妻子灰白的脸皮。三个儿子这时也冲进了房间,爷四个哇哇地哭成一团。老父亲佝偻着身子站在房门口红着眼抹着泪,一颗白头无力地耷拉在门框上,独自无声地哀伤凄凉。哭声随着昏黄的灯光射到屋后的冷冷山墙,反射回破败的屋里,整个屋子都被哀伤和凄凉充满,五个男人被哀伤和凄凉包围。每个人都一样的哀伤,每个人的哀伤都不一样。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哭到了天边蒙蒙发亮,井山在老父亲的提醒下给妻子洗净了身子,换上最完整干净的一套花衣裳,背起她送往村里的祠堂。三个儿子拿着板凳和床板在后面呜呜哇哇地跟随着,但母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们的哭声引起村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鸡犬声母亲也都听不见。他们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想听见母亲的呼吸声。井山用老父亲的棺木厚殓了妻子,东赊西借给妻子办了一个齐整的葬礼。下葬那天,爷四个又忘乎所以地哭声震天。村里的小孩看热闹般地雀跃,大人们在一旁交头接耳,说井山家只剩下了五条公狗,只有叶潇在一旁对井山和他的三个儿子的悲痛感同身受。
对门的年近花甲的杨婆因为小儿子夫妻超生外出躲避追查而被镇政府基于治理超生的“三光”(罚光抓光搬光)政策抓去拘留,无人照顾的两个年幼的孙女在寒冷的冬夜里把火笼放被窝里取暖,睡着后踢翻了火笼,炭火烧着了被子房子,火光红透了半个村子才被扑灭,两个孩子双双被烧成面目狰狞四肢扭曲的碳人。杨婆一天后被放出来时还不知情,以为有人给自己作保给提前释放了,开门人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说赶紧回去看看你的孙女吧。杨婆不明所以,迎着漫天冰冷的细雨慌慌张张前脚颠后脚颤地踩着一路的泥泞回到村子里,看见的死灰灰的房子却看不见活生生的孙女。从堂嫂家得知情况后她一路哭奔到孙女被草草埋葬的土包前,拼命用手刨土。被堂嫂和几个亲邻好不容易拖将了回去,半夜又趁着堂嫂睡着从她家里偷摸到土包里,哭着刨着,两手刨得血肉模糊终于见到了孙女焦黑瘦小冰冷僵硬的尸体,颤颤巍巍地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用干枯得只剩一张皮的老脸贴着他们已经露出骨头的脸蛋,时高时低的恸哭声随着漫天冰冷的细雨飘荡在黑漆漆空荡荡的荒野,栖息在树头的鸟儿惊飞了,柴狗们闻声交相狂吠。声音渐渐地弱下来并在天亮时候彻底安静下来。杨婆哭到最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断了舌根,抱着两个孙女一起躺在冰冷的泥坑里。
村东头的大队支书腰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支书了,花白的背头像极了八字坟上的天灵盖,大头阔额腰杆挺拔一副气宇轩昂公道正派的样子。嘻嘻闹闹的小孩见了他都规矩地安静下来,等他走过后才复又叽叽喳喳;争争吵吵的大人们见了他也收声肃立,等待他的权威处理意见。有一句连小孩都爱挂在嘴上的话:这个事情我有理,说到腰哥那里我也不怕。队上的炒茶房和打油坊的钥匙由他保管的严严实实,村民春天收了茶叶和秋天收了茶籽都要提前到他家敬点上好的烟火,他给安排好开坊的时日,炒完茶或打完油都例行收取队上的抽头,他再例行嗅嗅茶香或瞅瞅油色,挺着腰乜斜着眼一本正经地对村民说你看看要不是我安排得好哪能炒出那么香的茶?能打出那么足的油?村民再敬上一根烟点头哈腰赔笑,当夜就把小包茶叶或小罐茶油给支书送家里去了。村民听说上边扶贫助农给村里配了一台拖拉机,农忙时想去借来给自己地里拉肥,支书腰一挺头一仰,振振有词地说我给村里看管维护茶坊油坊给你们炒茶打油村里可没给我发工资啊,老早村里包括你们个个都欠着我的呢,这拖拉机可不是每个村都给配的,也是我跟上边说了村里欠着我那么多钱的情况,上边以配给大队的名义拨给我用补贴欠费的,车子你们都知道现在我女婿开着,加油维修也是人家负责的,你要拉肥拉瘦的去找他商量,多少钱你跟他算,我也得不着一分一厘。村民挠挠头一时解不透这个理,只好垂丧个头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