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洛阳。雨后清晨。
一个黑衣女子,轻轻地踏进了一座久无人气的宅院。
“姑娘,找人吗?这里好久没人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隔壁宅子的于妈,想当年,自己和苏三可是经常去她家蹭饭的。
转过头,于妈一眼就认出了她:
“哎呀,小陌姑娘,好几年没见了啊!那天你和温公子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啊,这两年你去哪了?”两年不见,于妈还是那么热情。
她已不是小陌,而是一个在江湖上如同鬼魅的高级杀手,代号黑莲。
她接了一单,目标在洛阳,只是顺路经过。
“于妈,温云回来过么?”
“两年前回来过一次,嘱咐我经常来打理打理你们这宅子,你进去看看,东西少了没有?温公子还说要拿银子给我,我说都是老邻居了,拿银子多见外呀……”
“于妈还是这么热心肠。”小陌撑出一笑。
屋里一点没变,木头床,青石桌椅,纤细的烛台。小陌坐在床边,强打起回忆,苏三、温云,甚至小满、阿七,日日行走江湖,竟然从不曾遇见。
突然,伸进枕下的手顿了一顿。
她猛地一抽,手中是一笺泛黄的信封。
……
两年前。
苏三决定出师前的第三天,夜。
苏三在温云面前坐下来,手肘撑着圆桌,看了他一会儿,道:
“师父,能和苏三说会儿话么?”
温云先是一怔,看了看她,微笑道:“说吧。”
“师父的恩,苏三没齿难忘。若不是师父,苏三早已不在人世了。”
“都师徒这么久了,何必如此见外。”
“正因为师徒这么久,有些本不该提的话,苏三却不得不提。怕的是三日后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在江湖重逢,这些话,永远烂在了苏三肚子里。”
温云缓缓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师父这两年,为何没再招过一个徒弟?”
“没找到合适的。”
“师妹就很合适吗?”
“她很勤奋。”
“但她只是个想学武功的女孩,没有任何故事。”
“沙漠里你也看到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师父,你已经不是那个规矩严明的温云了。我走了之后,就只有师妹一个徒弟,而且,你不准备再找新的徒弟了,一年之后,你也不会让小陌离开的,对吗?”
温云突然低下头,嘴唇动了动,可终究没说一个字。
“大师姐给我看过那张画,和师妹很像,仿佛画的就是她一般。”
温云沉默着勾了勾小指头。
“如果我是先看过那幅画,我一定不会跟着她在大漠里走十天,让你注意上她,我应该能想到,你不会放心任何一个徒弟随意外出。”
温云抬起头:“为什么?”
“如果她不像她,你会不会救她。”
“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一定不会收她为徒,对么?因为她是个一张白纸的姑娘,你不会收她为徒的。”苏三话越说越快,“你就像是在骗她,师父,你是在骗她啊。”
“我没有骗她,她学会了有用的武功,这是她的抱负。”
“可是她被另一个人替代了,她却毫不知情。”
温云的身体,突然颤了一颤。
“师父,规矩本来就不破不立,只是苏三不想看到师父整日沉浸在往日的痛苦中,该放下的,便放下吧。能被师父爱上,是种福分,苏三就不是有福之人。不过现在,”苏三站在来,淡淡道,“我替小陌觉得不公平,替师父觉得痛心。”
说完,苏三转身离去,眼里再也忍不住地迸出两行清泪。
……
苏三留下的那封别书。
信封未开过封,信纸很软,显然是在枕头下搁了很久,有些发潮。
所幸,字迹还算清晰,没有褪色。
“师妹,你看到这封信时,师姐已离开你们,独返江湖。别书期期,望妹珍重。
“有些事,师父没有告诉你,可师姐觉得,瞒你在鼓里总归不好,师父不告诉你,有他的理由,你可不要怪他才好。
“我从前便是个贼,却并非侠盗,是个善恶不分,只为一己之私的贼。达官贵人偷,平头百姓也偷,而且,武功很差。终于有一次,我偷东西时被人抓住了,还失手打死了那家人家的五岁小儿,论罪当诛。
“我从没想过会杀人,更没想到会杀无辜的孩儿,杀人偿命,我早已没了念想。可就在行刑的头一天晚上,是温云把我救了出来。
“他对我说,犯错并不可怕,夺人性命本是不可饶恕的,但若因为杀人必须偿命,而少了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太不值当了,更何况只是个失手杀人的姑娘。
“我问过师父,为何相信我不会再杀无辜,他说,他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出很多东西,我的眼睛告诉了他,我一定会从此做个好人,做个好的侠盗。
“入门后,我认识了失手杀死酗酒丈夫的大师姐。和被迫毒死了野蛮嫖客的青楼女子二师姐。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连眼睛也是一样的。
“可直到认识了你,你和我们不一样。还记得我在大漠里和你说过的么?师父只招漂亮姑娘,我只说了一半,师父只招曾经翻过不可饶恕错误的漂亮姑娘。
“你一定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像,她叫暖儿。你的那把细剑,就是她的。
“暖儿是师父爱上的第一个女人,师父喝醉了酒,向大师姐提起过她,她什么事情都循规蹈矩,不能有一丝的破坏,且心地善良单纯。温云从前是个很随性的人,想偷什么就去偷,年轻气盛,把恩怨看得很重。
“直到五年前他的一次,他在洛阳失手了,遭到了一个当地的黑帮群起围攻。他仗着武功高,杀光了所有追兵。暖儿责怪他滥杀人命。他说,他们都是恶人,死有余辜。暖儿说,每个人生死有命,你有什么理由决定别人的生死。
“暖儿知道他们来更多人也打不过温云,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来送死,也为了不让温云杀的人越来越多,暖儿瞒着温云,去那黑帮调停,为求两方止杀。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暖儿被那黑帮所杀,温云为了报仇,让这黑帮从此在江湖上消失了。
“温云失去了暖儿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自己最爱的女人因为自己杀人而死,他终日沉浸在痛苦中,并且决定以后不再杀人,五年前的那一次大开杀戒,是他最后一次杀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在失去挚爱后还能从痛苦中看破这道理,他真的很不容易。
“于是他定居洛阳,开始收徒弟,拯救了很多深陷迷途的女子。他只是想让人知道,杀人偿命,有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让一个人从深渊里走出来,其实远比偿命更好。不是非得要靠杀人才能分清世间善恶。
“我和每一个师姐都是幸运的,每一个人都是心如死灰之时,被他所救。不仅救回了一条命,还救回了一颗心。可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原本就是个好姑娘。我昨晚问他,若是你和暖儿长得不像,他会不会收你为徒。他本是不会的,有些时候,事情便是这等凑巧。他没有再招徒弟了,我想他是要你永远陪在他身边吧。有些事情,对你实在是不很公平,可是他的确是个好人,他救过很多人,于很多人有八倍之恩。师姐是希望你能留在他的身边,就好像暖儿回到了他的身边一样,让他内心的痛苦就此结束。若你执意要走,也请不要伤害他,好么?
“望妹日后一切安好。三师姐,苏三,即日书……”
“小陌姑娘,难得回来一趟,来我这吃午饭吧!”窗外,于妈的声音把小陌拉回了信外的现实。
小陌猛一仰头,眼睛狠狠闭上,愣是将眼中摇摇欲坠的水珠给逼了回去。
若是看完这封信,我真的会留在他身边么?我不知道。
温云,你在哪?
我想见你。
“以后啊,常来洛阳的话,就来住。吃饭呢,就到我这吃。”于妈热情地把饭菜端上桌,招呼小陌坐下,加上于伯一共三个人,像极了父母和女儿组成的一家三口。
“于妈。”小陌把手中的细剑递到于妈手上,道,“要是温云回来了,就替我把这个交给他,让他知道我来过了。”
“好嘞。”
小陌坐在餐桌前,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后新泥,突然在心中萌起一阵对平凡生活的归属感,仿佛又回到了和苏三在树下练剑,中午来于妈家蹭饭的青春年华。
那时,心中无忧也无虑。
“三年后。”小陌笑道,“若是三年后我还活着,我就回洛阳来,帮于妈你烧饭织布,帮于伯耕地牵牛,做你们的干女儿。”
“干嘛要三年。”于伯也笑道,“今天就留下吧。我们俩无儿无女的,多个女儿啊,老太婆要高兴死咯!”于妈也高兴地直笑个不停。
小陌淡淡一笑,摇摇头:“现在可不行,我有个东西在我朋友那里,我得把它拿回来。”
满,对不起,不是陌不讲信用,只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用暖儿的剑了,你把它还给我好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定能理解我的。
门外的一切,静谧如初。
二月初八,洛阳,寻常民宅
——侠客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