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老党是小满碰到过的最难缠的雇主,没有之一。
难缠到,小满差点想打他一顿,爱谁谁。
老党是应天人,要找另一个应天人。
小满本来是不做应天人的生意的。
就那么例外了一次。
……
己卯年夏,无名小镇。
小满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阿七和刀无名都离开了。
阿七两个时辰前对刀无名生了场很大的气,火冒三丈摔着门就走了,摔得本就极不牢靠的木头门咿呀作响。
刀无名坐立难安了一会儿,也出去了,走前给小满撂下一句话:
“我去找她回来。她若是回来了,就说我去找她了。”
小满本想问:“若是她一直没回来,你还回来否?”
可他走得飞快,瞬间就出了门,根本来不及问。
其实不问也罢,小满知道他们俩谁都不会回来的。
因为他们没银子了,付不起他们应该付的那部分房租。
小满悠哉地收拾好行李,等女房东来结完尾款,他也该走了,一个人实在没必要住这么贵的房子,他又不是长安人。
“砰砰砰”门被敲了三下,就不敲了,三下,不多不少。
小满明白,房东大妈是不会这么敲门的,她会一直敲到有人来开为止。
……
半年前找到的这份差事,的确让小满赚了不少。
至少不用在每个月末担心自己的那份房租了。
但是小满也不会毫无理由地资助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
他们是长安人,总有办法的,他天真地想。
可是他们真的没办法。直到有一天,阿七实在忍受不了小陌走后她必须承受二分之一的房租这个看似很不公平的对待,她要两个大男人给个说法。
“要是你觉得不公平,你可以和我或者他睡一起。”刀无名抿了口茶,有点戏谑的语气。
小满能感觉得到,阿七要是打得过他,一定会把他给砍了。
这或许就是一栋屋子只有两间房间的悲哀,小满心里暗叹。
……
小满打开门。
一个沧桑的大汉,跨着一把大刀。
那刀足有大汉的身体那么长,弯弯的刀把是铜质的。
小满认得这种刀,很重,有一次他曾有机会用它去比武,却因提不动而作罢。
可惜比武并不是比力气。像刀家的刀法神乎其技,可刀家的刀却一点儿也不重,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能举过腰间毫不费劲。
铜刀门的人。
铜刀门,应天的帮派。
……
小满礼节性地留他喝了杯茶,然后等房东来清了房租,抓起行李就走。
大汉就这么跟着。
小满只好无奈地对他说:“抱歉,我真的不做。”
“我可以加银子。”
“不关银子的事。”
“三十两。”
“五十两我也不做。”
“八十两。”
“你这人真是死脑筋!”
“一百两。”
小满不想再理他了,加快步频想甩掉他。
“你要是不做我就去江湖上散消息,说你据客,你以后会没有生意的。”
“请便。”小满头也不回地留下两个字。
……
老党后来找机会问过小满,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应天人。
小满支支吾吾和他说了一些。
他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很许多人一样,也是个意气风发,雄心满怀的少年,一心只想做个除恶扬善、受人敬仰的少侠。和如今的小陌一样。
所以他选择了南都应天作为自己大侠之路的第一站。
因为在江湖传言中,应天人并不像长安人那样对外来人抱有抵触。
这就是大侠所必须要有的归宿感。
四海为家,家如四海。
……
那时的应天,很流行亲自上台演京戏,武林中人也难免其俗。
既然大家都跃跃欲试,嗓子不错的小满也绝没有不去参与的道理。
小满身材比较瘦,很适合演花旦和小生。
可他执意要演老生,因为他是大侠,大侠不能摆作一副娘娘腔。
“老生有人演了。”排戏的那个先生一摊手。
“那我等下一场再来演。”
“下一场也有人了。”
“这么多场都有人演了吗?”
“反正排了挺长。你再啰嗦,女人戏也没你份了。”
毕竟是少年,血气方刚。
“我可以等!”小满一咬牙。
……
一等就是两个月。
年轻人是不可能耐得住如此长时间的等待的,仿佛再等下去,头发瞬间就会花白了一般。同时等不下去的,还有舍我其谁的锐气。关系户一家接一家,压根就没他演的份。
“不等了么?”排戏的先生头也不抬地问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小满点点头,像比武败了一样。
“花旦,下一场就有,霸王别姬。”
“演什么?”
“你说呢?”
“我可以演乌骓么?”小满实在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女人。
“下一个!”
“别别别,虞姬就虞姬。”
……
小满在山野酒家喝酒,喝了三碗,准备要走。
一把铜刀“啪”地砸在他面前。
小满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擦擦嘴就走。
老党也起身。
“要不这样吧。”小满无奈地回过头,“你打得过我,我就接你这一单。”
老党想了想,摇摇头:“不打,我打不过你。”
这个人谨慎到就像一块石头,连水都无法渗入。
“我可以坐下来,听你讲个关于你要找的人的故事,但我不一定接。”小满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不知是佩服还是无奈。
……
老党讲之前,特意喝了杯酒,像是在整理情绪。
“他是我的一个兄弟。”
“亲的么?”
“不。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兄弟。”
小满知道,应天人称呼别人的时候很谨慎,一般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才会叫做兄弟。
“怎么就找不到他了?”
老党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小满瞪大眼睛看着他。
“那天我喝了个大醉,是和他一起喝的,起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
老党在价位上没有一点异议,就算小满要五百两,他怕也是会欣然应允的。
小满要了个比行情价要高一点的价钱:四十两。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他阿飞。”
“真名呢?”
“没必要知道,这个名字肯定更管用。”
小满淡定地喘口气,接着说:“请告诉我他的真名,谢谢。”
……
“请问,这里有谁认识令狐愁么?”小满回到了多年未去过的应天。
这里的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热情,只是现在看来这份热情毫无用处。
小满问了一天,一般来讲,他第一天的工作就是找人问上一天,一般来讲,也必然是毫无进展。
夜半时分,小满坐在应天最晚打烊的酒馆里吃夜宵。
“早上是你问令狐愁吗?”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突然靠近他问道。
小满眼睛一亮:“对。”
“我认识他。”
“他在哪?”
“你为什么想找他?”
小满随口道:“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那个人浅笑了一下,像是在脑子里回味着什么,坐下来缓缓道:
“他的故事可多的呢,打烊前恐怕说不完。”
……
“他死了。”小满淡淡说道。
老党“蹭”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吓了小满一跳。
“你胡说!”
“有人说他死了。”
“他没死!”
“你怎么知道?”
老党坚定地摇摇头:“谁告诉你的?这不可能!”
小满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
“我是阿飞的好朋友。”那个瘦瘦的人轻声道,“哦,可能你不知道阿飞是谁?就是令狐愁。”
“我知道,您继续说。”
“阿飞他武功很好,是个用兵器的天才,尤其是剑,很快,快到一般人根本看不清。”
小满一怔:“他不是铜刀门的人么?”
“铜刀门?”显然那个人有点讶然,“铜刀门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小满点点头,他曾在应天呆过好一些时日,知道铜刀门的武功的确不算厉害。
“可惜啊,天妒英才!”
小满手中的酒杯顿时僵在唇边。
……
“阿飞武功很厉害,天下没有几个人杀得了他。”老党还是一副毅然的神情。
小满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所说的。
“如果一个武功很差的人,要打赢一个武功很好的人,需要些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运气?”
“如果运气不好呢?”
“那么。”老党道,“没了。”
老党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到想不出一件事情的第二种可能,就算会有一百种。
小满抬起头看着他,用平静如水的语气说道:“倘若你最亲最信任的人要杀你,你还是不还手?”
老党猛然一怔。
……
“他被谁杀的?”小满赶忙问道。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阿飞最好的朋友。”
“朋友?”小满脑里顿时浮现许多凶残的画面,兄弟相残,朋友互斗。
“那人就像疯子一般,提着把大刀,追着他砍,他的武功是不及阿飞的,可是阿飞就是不还手。”
“在哪打的?”
“郊外,打了很久,但没几个人看见过。他们快打完的时候,我寻到那里了。阿飞许是怕伤着那厮,不进攻,只敢格挡。当时应该已经避之不及,不小心中了刀,他在流血。”
“你去阻止了吗?”
“当然。可是我武功很差啊,只能干着急。阿飞知道我打不过他,怕我跟着送命。帮我挡了一刀,顺势把我推到河里。我游上来的时候,阿飞已经死了。那个人也醉晕过去,躺在旁边酣睡。”
“你既然不认识那个人,为什么肯定他就是令狐愁的朋友?”
那个人淡淡道:“倘若不是至亲至信朋友的话,阿飞为何不还手呢?”
……
……
老党是应天人,要找另一个应天人。
小满本来是不做应天人的生意的。
就那么例外了一次。
就查出事了。
有些事情,究竟是因为太痛苦而不记得,还是因为记得会太过痛苦,可能只有当局者才知道吧。
小满这半年做过很多单生意,人生百态,爱恨情仇,他几乎看遍,可他这次好难过,真的。
小满从不酗酒,他不知道有些人为何要酗酒,把自己灌成那般醉,兴许是有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可往事又何堪醉生梦死繁华落尽才能忘个完全。
更不会想到,醉了的人,是那般疯癫。
疯癫到,连自己最好的兄弟朋友也能杀死。
老党忘了很多事情,这与他常年酗酒不无关系。可是在他酒后失手杀了阿飞之后,他再也没有喝过酒,从此戒了。
因为他在这些时间一点又一点地搜集着线索,他生怕不争气的鼻子闻到酒味,再喝个酩酊大醉,又要重新来过。
如果不是小满,可能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走入了一个死胡同。阿飞已死,死于铜刀。
或许永远在心里埋葬了痛苦的真相,他会更加幸福吧。
……
酒馆临近打烊,繁星点点。
“阿飞的尸首是我给埋的。当天就埋了。”那个瘦高个浑然不觉时辰已晚,继续说。
“埋在哪?”
“就在死的地方不远,城郊。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了,失踪便失踪了吧。”
“为什么要着急埋掉呢?”
“人死不能复生,何必用死人再去为难活着的人呢?”那人笑了笑,“我知道是谁要你来找他的,我全知道。”
“他会一直找下去的,我如果说找不到,他会找比我更厉害的人来找,不会放弃。”
瘦高个仰起头一笑:“至少他不再喝酒了,不是吗?”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有永远的谎言。
谎言与酒,其实是两生花,最终只会有一种姿态,就是麻痹。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高姓不敢当,鄙人令狐默,江湖人称阿乐。”
小满一愣:“令狐愁是你……”
“是在下的胞弟,走了已有一年,这一年来,甚是怀念啊!”
“他杀你弟弟,你……”
“兄台,我不是说过一次了么?倘若不是至亲朋友的话,阿飞为何不还手呢?”
阿乐笑着举起酒盏,一挥手。意思是:饮酒,莫再提。
小满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脱俗的高手,仿佛不会为人世间任何事所麻痹,强大到无以复加。
……
小满没有遵守他答应阿乐的话,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党,包括他见到令狐默的这段谈话所有的细节,他觉得老党没有理由再被隐瞒在真相里。
记忆像决堤的湖水,老党想起了一切,那些酗酒后破碎的脑碎片,被拼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关了一天。
小满就在门外等了他一天。
小满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自杀了,就给他收尸。
像阿乐对阿飞一样,葬在城郊,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江湖中人,本来便是一把黄土。
门,吱呀呀开了条缝。
“兄弟,能进来小叙一会儿吗?”
……
关于这件事,老党什么也没有多说,他只提了另外一件事。
他要小满把当年在应天演戏的那段故事说完。
“你后来演了吗?”
“演了。”
“怎么样?”
“演的很差,被人骂得要死,还连累了那一场的霸王,据说人家本来是个很优秀的戏子,被我给拖累了。”
“是不想演虞姬吗?”
“嗯,根本就没认真准备过,台词也错了好多。”
“那你知道这个演霸王的老生后来怎么样了吗?”
“听说是没再演了。”
“不止如此啊,他还整天郁郁寡欢,醉生梦死,成了个酒鬼,喝醉了酒,就打人,坏人也打,朋友也打……”老党低下头,声音渐渐弱了。
小满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说道:“真对不起,原来是我害你到这步田地,要不,尾款你不用给我了吧。”
“兄弟,你相信人有来生吗?”老党没有接话,只是问道。
小满愣了愣,摇摇头:“从没相信过。”
“我起初也不相信,可我觉得,我现在就在过第二辈子。”
“第二辈子?”
“是,忘记的终归是现世的东西,记起来了,才觉得活着有意思。”
“就像凤凰涅槃了一样么?”
“是的吧。”
“好吧,我若是有第二辈子,我一定不再讨厌演花旦,一定好好演一场虞姬!”
“嗯,共勉。”
“一言为定!”
带着伤口,终究是走不远的。
六月初九,应天
——侠客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