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排列整齐的青瓦屋,沿着用坚硬的白灰石铺就整齐的甬道,张千钰来到了王家宅院北边的一处偏僻地。
这里被开辟出一片牛圈,外层围着圈牛栏,里面是牛棚,数十头牛正悠闲地嚼着干草,不时发出几声冗长的牛哞。
牛臊气很冲,即便来了很多次了,张千钰也不禁皱起眉头。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在牛棚里忙进忙出,他正向水槽里加水。水槽的水下得很快,需要有人时时盯梢。
“田叔。”
男人闻声回头,那是一张被深深刻满皱纹的中年人的脸,见到张千钰后,他脸上自然露出一丝笑容,衬得皱纹也更加深邃了。
“千钰来了。”
田叔名叫田七,是张千钰父亲张楚欣的朋友,张家夫妇相继离去后,田叔对于兄弟俩人的关怀,就像半个父亲一样,可以说,他是看着兄弟俩长大的。
田叔已经在王家干了十八个年头了,他那遍布皱纹的脸,被晒得黝黑,手掌很宽大,上面都是硬而粗糙的老茧。
田叔做活很麻利,不止照看牛栏,还帮忙照看其他活儿,因此,他在王家下人中,颇有几分面子。张千钰在王家的活儿,就是田叔帮忙找的。
“田叔,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来晚了。”张千钰走上前就要帮田叔忙,却被他拦住。
把沾满水渍的手在腰上裹着的围裙上擦了擦,田叔转过身,去解开拴在牛棚上的绳索。途中,他突然咳嗽了几声,咳得太过剧烈,以至于都弯下身子。
“田叔。”张千钰担心地问:“生病了吗?”
近来天气干燥转冷,很多人都病倒了,张平苒也是最近生病,这才病愈没几天。
“没事儿,小毛病。”很快田叔便缓过劲来,他直起身,笑着摆摆手。他的声音还有点虚弱,面色也有点发白,但是精神还好,张千钰也就放下心来。
田叔走进牛棚,一边解着牛绳,一边对张千钰说:“今儿个要留心点,王家举办宴席,不要冲撞了贵人。”
果不其然。
张千钰连连点头,表示知晓。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就对这件事有所预料,如今得到了证实。
难怪今早来的时候王家大门张灯结彩的,人们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地。
整个王家宅院除了那处别院,尽是压抑之色。
“最近入冬,山上野兽少了,不好见着猎物了,你可不能仗着身手好,就独自去黑森林。”
田叔就像父亲一样,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那里还有块山猪肉,拿回去给平苒补一补身子吧,他还小可不能落下病根。”
“好!”
张千钰用力点点头,他很明白田叔的脾气,固执如牛,绝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看了眼身形削瘦的少年,田叔忽然叹了一口气,粗糙如磨砂砥石的大手轻抚着他的头,将他柔软的头发弄得乱糟糟。
“千钰要成为大人了啊,长大了,叔就不能这样摸你的头了,不然会被人笑话的,趁现在还小,赶紧多摸一会儿。”
语气虽然充满遗憾,眼中却充满了欣慰的笑容和宠溺之色。
望着田叔略显沧桑的脸庞,两鬓霜白的头发,张千钰心中憋了许许多多的话,他不是个喜欢表露感情的人,各种各样的话在喉头滚了几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
太河之岸,沿河岸有许多错落不一的柳树。此时正值秋冬际会,簇簇泛黄的柳叶倒悬而下,像少女纤纤柔荑随轻风温柔拂动。
沿河岸而行,清冷的风迎面吹来,张千钰的思绪如万卷翻涌,飞向远方。尘封的记忆犹如旧梦新翻,重泛波澜。
背倚着那颗熟悉的老树,张千钰定定地望着河岸边一处位置,黑色的眼眸里仿佛失去了焦距。
三载岁月,苒苒而过,却仿佛昨日之事。
仿佛又看到少女一袭淡青色长裙及地,乌黑柔顺的秀发披散下来,她静静蹲坐在草地上,背对着张千钰,遥望着远方的天空。
那里飘着几朵孤单的云,就像她一样孤单;那里有一些浅蓝的色彩,就像少女的气质,一样清新而淡雅,一样秀美而卓妍。
有时张千钰也会像她一样仰望天空,仅仅是为了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更多时候,她在看云,看风景。他只看她。
在他眼中,她何尝不也是一抹美丽的景色呢?
“你说。”
张千钰恍惚了,眼中有波光颤抖。是黄鹂娇啼?还是画眉轻轻歌唱?为何会有如此婉转,如此动听的歌喉呢?
噢,是她!她那薄薄的嘴唇就这么轻轻一碰,就像玉珠一样,自然而然地使声音悦动起来,她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让他的心也随着这两个音节而颤动!为何上天会如此不公,别人如此勤苦,费劲磨难得到的美妙歌喉,在她云淡风轻般地轻声细语中,便如糠入咽喉一样粗糙而不堪?
“云,为什么可以失而复凝呢?”
那一句话,她停顿了下,在那一刻,张千钰才知道,心跳,原来是可以停滞的。
是她救了他,她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滋润着他的心,让它重泛生机,直到少女讲完后,他的心脏还在顾自颤动着,怀念着,感动着。
少女突然的问话,既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对着树下的张千钰。
回过神来,张千钰窒了一下,嘴里叼着的小草也掉了,他腰一挺,坐直了身子,收回自己灼热的、近乎无礼的目光,开始思考少女的问题。
少女的话让他有些苦恼,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平时并不大在意,对于他这种怕麻烦、走在路上就想直接躺在地上省事的,何必自己找事做?
他苦思冥想,半晌后才迟疑道:“也许,大概是因为它们分开之后……觉得孤单?”
话刚说出口便后悔了,他慌忙补救掩饰,“可能……呃……”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直到最后都没吭出声。
哎,嘴笨死了!
他都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令他讶异的是,少女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她歪着头,竟仔细想了一下。
“可能,真是如此吧。”
“成姈。”
淡雅的,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的倩影变得浓墨重彩,“我的名字叫成姈。”
“这两年来,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少女声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翠鸟啼鸣。这么说来,这是她第一次同张千钰说话,她站起身来,伸展了下腰,眼睛却依旧望向远方。
‘成姈,她的名字和声音一样好听。’
张千钰心中想到。
“我,我叫张千钰。”话说出口,却如涸水之后,干哑枯燥,他不禁为自己的笨拙而懊恼。
少女却恍不在意,微微摆头,乌云秀发如水流摆动,隐隐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坚挺琼鼻,以及,恍若三月春风妩媚的明眸。
“我明日就要走了呢,去往中州,离开这个地方……”
张千钰似乎听到了一声浅浅的叹息,他有点懵懂,不自觉的发问。
“离…开?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好?可能,确实是吧,如果可以,我也不愿……”
她似乎有认真地想了想,才得出的这个结论。
她站起身来,绿色绫罗长裙倾泻如瀑,天地间便仿佛只有这一抹绿色。
她回过头,一抹如春水悠悠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似乎包含着许多的深意,有不舍,有期待,有希冀,有鼓励。
绿色悠悠而去,消失在张千钰眼底。
从那以后,张千钰再也没见到成姈。
……
把老牛送回王家,途中去田叔家取了肉,又绕道去柳师家取了书。
田叔家在张家通往王家的必经之路上,倒不会碍事。柳师家就不一样了,为了图个清静,不受人打扰,他把自己的小木屋建在太和村南边的一个山脚下,张家又是位于太和村最北边靠近黑森林的地带,两个极端,这一来一回,花了足足一刻钟。张千钰婉拒了柳青的挽留,匆匆赶回家。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陡峭的斜坡,紧挨着斜坡左边,是一片险峭地势,就像一把巨大的剑直直剖开的断面,在断面最底处,有一座老旧的小院子。
小院里有几间年久失修的破房子,位置不好,只有正午阳光直射时能照得到,其余时间这里都阴气沉沉的,给人一种阴湿破败的感觉。
这处小院的围墙既矮又斜,通体都是用土块垒砌而成,上面满是坑坑洼洼的凹洞,成年人使力一撞就能撞倒,是真正的防君子不防小人。
张千钰站在院门前,轻轻敲门,等了许久也无人应答,便转身离去了。
离开前,他把手中提着的,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压在门前的石头下面,这里位置很偏,没什么人过来,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顺走。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张千钰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张平苒,胳膊下的书都被揉的皱巴巴的了,上面还有一大摊口水。
路过桌子的时候,张千钰不忘“嘭”的一记头皮削在平苒脑袋上,同时,他一边向堂屋里面走去,一边对正打着哈喇子蒙圈的平苒说道:
“你知道该做什么。”
没过多久,厨房传来一阵浓郁的肉香,将在院中忙忙碌碌的平苒勾得馋虫直起。他使劲咽了下口水,飞快找来一个面盆,盛满清水,然后将褶皱的书页放在水里浸湿,接着他又不知从哪找来几片光滑平整的木片,放在书页两边夹好,就这么放进耳房里,用重物压住。待明天取出来时,书页里的水汽就被吸干了,书页也会变得平整。
做完这些后,张平苒飞快地奔回屋子,像只求食的小兽在张千钰身前欢快打转,嗷嗷直叫喊着饿,将后者弄得晕头转向。
“停、停下!”
张千钰被转得头有点晕,手一抄就把张平苒从地上捞起来,接着掐住对方腰身,把他放到桌旁的高凳上。
“别动,再动中午没饭吃了!”
一番恐吓带威胁,张平苒立刻僵住身子,一动不动,瞪着两只乌黑大眼睛盯着张千钰,两只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的。
没人捣乱后,不一会儿饭就被端上桌子,张平苒立时就忘记了生气,一头扎进碗里狼吞虎咽。
张千钰无奈笑了笑,平苒有着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多的坏毛病,贪吃、贪玩、贪睡、不爱读书。
但是稚童时期就失去双亲,仅靠年幼的兄长一手撑起了这个小小的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坍塌的。早慧的平苒非常懂事,即便自己再不喜欢,但只要是哥哥说的,就一定要做到!
平苒低头扒着饭,挂着饭粒的婴儿肥小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虽然有时候喜欢睡懒觉,但那也不能全怨人家嘛,嘻嘻。’
……
三年前,张千钰初心萌动,年少青涩;三年后,他独自照顾幼弟,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颗努力变得温暖的心。
只是那种遥远的幻想,可真够遥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