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之后是深沉。激烈如烈火,深沉似海水。
妺公主躺在阿桑的臂弯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诉说。他的千辛万苦,都化作她深深的怜惜、深深地感动。
“别人都说我是空桑生子,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后来,一个采桑女奴偷偷来看我,我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才是我的亲娘。我悄悄打听,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因为她居住在伊水河畔,人们都称她伊人。”
“她很漂亮?”
“嗯。在我们有莘氏有一首歌,人人都会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虽然她只是一个采桑奴,却有许多贵族子弟追求她……”
“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见我之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这个世界上阿桑唯一的亲人就这么死了。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叫她一声娘……”
阿桑的眼泪滚落在妺公主的脸上,妺公主的泪水滚落在阿桑的胸膛上。
“不,阿桑,你还有亲人,妺儿就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
“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我们埋在一个墓穴里。”
“阿桑,你与妺儿已经行过羲柤之礼,就算成人了。你也该有自己的姓氏名字了。就以你娘伊人的伊为氏,可好?”
“嗯,好。”
“嗯……取个什么名字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就叫挚吧。我们手牵手,永远也不分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挚,好,好。伊挚与妺儿永远手牵手,再不分开……”
……
“妺儿——”
“妺公主——”
喧嚷中,屯堡门忽然大开无数灯笼火把让月光失去了颜色。
“小主,不好了……”草儿气喘吁吁的跑来,眼前的情景实在难以入目,忙背过脸去,“阿桑,快跑——”
伊挚(下文阿桑就叫伊挚了)顾不得羞臊,忙不迭的胡乱穿了衣服,拔腿要跑,可是又站住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言犹在耳,这就丢下她逃了?可是不逃又如何,眼见一大片灯笼火把乌央乌央的过来了!
妺公主却是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穿衣服、一丝不勾地理好头发,才道:“他不能走,我们还要厮守一生呢。”
“啊?”草儿差点被惊掉了下巴,“小主,你……你疯了吧?和你厮守一生的是表公子!”
妺公主看看伊挚又看看草儿,月光下,她的表情虔诚而神圣:
“草儿,你知道吗。自打我出生便认识了表公子。他相貌堂堂、文武兼备、才华横溢,还是薛国的储君。母妃说,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的夫婿,天底下没有比妺儿更幸运的公主。他对妺儿真的很好、很好。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梦里的那个人或许就是他;我应该喜欢他,我没有不喜欢的理由,可是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现在我才明白,我是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他。”跨前一步挽住伊挚的胳膊,“即便他是一个下贱的奴隶,即便我有一万个理由去厌弃他,可是我还是喜欢他!这不是今晚的心血来潮,而是我们前世的约定!哪怕我跟他一起做奴隶,哪怕是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小主,你是不是忽然间变傻了?若真如此,你们就连奴隶也做不了——侯爷会把小主沉河,而也会被阿桑千刀万剐的!”
妺公主愣住了,自幼生活在侯府,有母妃爱着、父侯宠着、奴婢们伺候着,从小到大她还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个“难”字——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难!
“那……那……”妺终于下定决心,“我就跟阿挚远走天涯。草儿,你愿意吗?——阿挚,我们走!”
伊挚却迈不动自己的脚步——远走天涯?谈何容易啊!两千多个日夜,他吃的苦长在深宫的她想象得到吗?他可以不惧艰险,他能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苦吗?若真那样,还是爱她吗?这是她想要的吗?这是他想要的吗?
放手,不忍;不放手,不能!
人世间最大的悲苦,莫过于在还不能承担的时候遇上他要照顾一生的人。
“阿挚,走啊!”妺公主催促着。
“妺儿,我……”
“阿挚,带我走吧。妺儿不怕吃苦,妺儿只要跟你在一起……”
“妺儿,我……”蝉不知冬寒,日不知夜黑。妺儿不会知道吃苦两个字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才能写出来。
“妺公主——”
“妺儿——”
灯笼火把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草儿急得快要发疯了:“阿桑,快——要么自己走,要么带小主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伊挚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群火把心如刀绞。他知道,这一转身也许就是一生一世;可是他不走,自己死了倒没有什么,她就要身败名裂了!
思来想去,末了,一跺脚,说道:“妺儿,等我——伊挚一定会头戴王冠、骑着白马来迎你……”
两千多个日夜的逃亡,让伊挚练就了逃跑的本领,三窜两跳,消失在夜色之中。妺公主依旧痴痴的望着伊挚远去的方向,哽咽不能言语:“他……他……就这么去了……山高水长……他吃点什么?住在哪里……”
草儿哭笑不得,急道:“我的小主,他能从千里之外的有莘国寻到这里,一时半会儿他还死不了。你倒是想想怎么跟表公子解释吧……”
“表哥?”妺公主一愣,往日里仲虺哥哥对她的好,对她的宠,一幕一幕袭上心头。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她此刻忽然心虚了、胆怯了。他做错了什么?没有。他做的比她要求的还要多、还要好。可是她却……天呐,既然妺儿与伊挚前世注定,为什么还要让妺儿有这样一个表哥?月老啊,你咋就把一根红线给弄成了一团乱麻!
“妺儿……妹妹,大半夜的,你怎么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