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甲颔首道:“不错。下者昧于势,中者借势,上者造势。然后顺势而为,无所不能为。天道有常,而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在于人心无常。世上无不死之人,也无不亡之国,此乃天道有常;夏当亡,却不必亡于当今,然则无势而造势,亦可亡于当今,此乃世事无常。天地人三才,人居其中而贯通天地。洞悉人性人心,便可无中生有、无势而造势,这便是人定胜天……”
伊挚听着,如同醍醐灌顶,眼前一片明朗。
许甲又道:“挚儿去过有施,可知有施有个小公主名叫妺喜?”
伊挚心头一震:师父怎么会问起妺儿?难道师父知道他见过妺儿了?是小师姐告诉他的?
伊挚心头有无数的问号,但恩师垂询,不可不答,遂点头道:“弟子……听说过……好像有个叫妺儿的公主。”
“见过么?”
“弟子只是一个逃奴,怎么能靠近高高在上的有施公主?只那么远远地看过一眼。”
“心动了么?”
“没……没有。”
许甲哈哈大笑,道:“挚儿欺我——妺喜天生尤物,足以迷情移人。老朽一把年纪望一眼还目眩神迷。挚儿在有施时,正值情窦初开,焉有不动心之理?”
伊挚脸红耳热,嗫嚅道:“弟子离……的远,看……看不真切——不知是否为何提起……来……”
许甲默然片刻,道:“妺喜天生尤物,千年不遇,不当埋没于世……”
伊挚道:“弟子听说妺……妺公主已经许嫁薛国公子任姓仲虺了……妺公主已过及笄之年,不久就要成为薛国夫人……”
许甲笑道:“所以,两年前薛侯莫名其妙的死了——那时候师父正在薛国行医。”
“啊?”伊挚心头一惊,转而窃喜。怨不得两年前妺儿及笄待嫁,他演绎连山归藏,薛侯已死。原来是师父做的手脚。果然是亲师父!可是师父为什么这样做呢?师父不知道自己和妺儿的个中情由啊。
许甲叹了口气,又道:“那薛侯豪爽仗义,是老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老朽也不忍如此,为天下苍生计,却不得不如此。唉~须知大爱无情……”
“何为大爱?”伊挚不当此问,却依旧问出口了。大爱无情,伊挚并非不懂。他想不明白,师父口中的大爱与薛侯之死有什么关系,天下苍生又与薛侯之死有什么关系?
许甲道:“爱一时谓之小爱,爱一世谓之大爱;爱一人谓之小爱爱众生谓之大爱。为大爱而舍小爱,谓之大爱无情!”
伊挚点头受教。
许甲又问:“挚儿可听过一首歌: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伊挚茫然摇头:“没……没有。不过,妺……妺公主当的起此歌……”虽然他没有听过,但此歌生动传神,伊挚仿佛又看到了灵动的身躯、妺儿清丽的面庞……
许甲笑了,道:“却也难怪,挚儿在云梦山中已经三年了——此歌不久将传遍天下。当此歌传遍天下之时,便是风云突变之日。望挚儿审时度势,好自为之。”
“为……为什么?尽管此歌生动传神、意境悠远,也不过是一首歌而已……”
许甲道:“天机不可泄露,泄了就不灵了——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暴风雨就要来了,可惜老朽看不见了……”
“死鬼老东西,挚儿跟了你三年,有什么教不完的,偏要赶在这节骨眼上用功?是不是故意躲着老娘,啊?”妊好走了过来。
刚才还一脸肃然、一本正经的许甲,像被踩到了尾巴,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小狐狸精,你可是冤枉老朽了。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躲呢?”
“那你还不快滚过来?”
许甲真就把身子团成一个球,骨碌碌滚到妊好脚下,身子一弹,站了起来:“我的小心肝,什么事儿这么急?”
“奴家想看一幅画?”
“什么画?”
“梨花压海棠。”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小妖精可是越来越贪了。”
“三十四五,下山饿虎。老娘今夜就吃了你,连骨头渣都不剩!”
“唉——”许甲长长的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你这老东西是不是嫌弃我了?”
“老朽恨啊——”
“恨什么?你怕死了?老娘的青春还留着一条尾巴都不怕,你这一百多岁的棺材瓤子怕什么?”
“我恨司命神,为什么不让你这丫头早生一百年。若是那样,我许甲早就成仙了,还闭什么关,修什么炼……”
“那你也成不了仙,只能成鬼——死鬼……”
许甲和妊好打打闹闹地躲进一块巨石后面的阴影里。
伊挚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忽然痴了:一个是一个青春红颜,一个垂老白发;一个贵为酋长,一个乡野鄙夫,面对生死,还能谈笑欢颜。如此不相称,却又如此和谐。
说什么门当户对、说什么年岁般配?若爱的真切,还有什么能够阻隔?
他又想起了他的妺儿,想起了在蒙山那个月明风清的夜晚。
“娘亲和师父越来越没羞没臊了!”妊孂轻轻走过来,在伊挚身旁坐下。
“真羡慕他们两个。”伊挚痴痴道。
妊孂幽幽道:“以前我还笑我娘,说她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可是现在……我却嫉妒她……若有一个男人真心爱我,哪怕即刻死了,也不枉了一生……”
伊挚心头一荡,颤声道:“小……小师姐兰心蕙质、侠骨柔肠,将来一定会遇到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
“可是……明天也许我们就要死了……”妊孂把身子靠在伊挚的身上,少女特有的体香钻进伊挚的鼻孔里,溶进他的血液里。
“不……不会的,只要伊挚在,绝不会让小师姐……”
“可是,万一你也死了呢?”
伊挚愣住了。生死相许、以死相报常常被人挂在嘴边。可是,死就能解决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