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精神文件传达的越来越紧,要求各镇各地方都抓典型,斗牛鬼蛇神。把运动搞起来。根生又去了一趟县上,钱福贵现在县上再召开会议就不敢去了,他知道县上乱着呢。就让根生去,根生这次去的时间有点长,呆了三天四夜这天傍黑才从县上回来。家都没进就直奔钱福贵家,跟钱福贵说着在其它镇观摩到的批斗运动和四类分子的游街运动。根生吐沫飞溅的在跟钱福贵诉说着,眉目间显露的是兴奋,掩饰不住的亢奋。钱福贵的反应有些冷淡:“抓典型,斗牛鬼蛇神?抓哪个,斗哪个?这不瞎胡闹么。”
根生压低了声音对钱福贵道:“不敢这么说,不抓不行。有的镇子没闹起运动来,镇长都被群众游街了,被批是走资派。”
“啥?!县上不管么。”钱福贵一脸不解的惊讶。
根生:“县上不但不管,还支持哩。”
钱福贵就蔫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形势都这样了啊,我天天看报都没看出来什么名堂,看来还是那句话说的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根生扶扶眼镜,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
镇公社在当晚上学习会散了后就开了个干部会,镇领导班子的主要人物都到了。大家坐下后,钱福贵就抛出了今天的议题。鲁湾镇的典型,抓谁,怎么抓。
镇上三个大家姓的人都在镇里任职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家抓谁家族里的也不合适,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个一个的烟圈在屋子里飘起来又散了,然后只剩下呛味。这时候根生张嘴说话打破了沉默:“莫汉以前当药引子那事是有严重作风问题的,鲁湾几乎所有生育妇女都被莫汉睡过了。”
钱福贵听罢一拍桌子,哐的一声。桌上的茶缸子都跳了起来,落下的时候有的没站稳就洒了一地水。根生也跳了起来,但他落的很稳。
钱福贵呼呼的喘着气,屋子里的人更加沉默了。但这一句话却说到了这些人的心坎里,猛一听是有些惊讶,但这事不能往深了想一想就对上号了。因为莫汉是独门独姓的,把莫汉当作典型是可以谁也不用得罪也不会为难的。而且他之前的事情,也确实是遭人嫉妒的。所以会议的结果是莫汉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成为了鲁湾唯一一个要被批斗的人,给莫汉扣的帽子是:伤风败俗!这是一个形容词,没有确切的含义。
子超来找莫汉了,这让莫汉有些意外。子超这段日子在鲁湾都看不到他的人,莫汉以为他跟地蛋混在一起了。莫汉还没来得及向子超打听他的近况,子超就说:“躲躲吧驴汉。”这话让莫汉有点懵。
莫汉:“咋了,你不会是也跟他们似的被传染了,说话跟根生似的云里雾里的?”
子超不耐烦的在院子的石台子上坐下来,问莫汉:“有烟没有?”
“有,有烟叶。”说着莫汉就返身去屋里要拿烟叶,子超喊住了莫汉说那算咧。
子超:“你知道现在要抓典型,游街斗牛鬼蛇神吧。”
莫汉:“啊,听说来着。咋啦?”
子超抬着头斜眼看着莫汉:“反正你就是躲躲吧,省的出啥事。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话都跟你说了,信我一回!”说完,子超起身出了院子。莫汉想继续再问,他却不回头直直的走了,莫汉靠在大门上望着子超。看见他边走边在兜里掏弄半天,他慢了步子划一根火柴把掏出来的一根烟点了,狠狠吸了一口走了。
大黑驴这两天极其不安分,扯着脖子叫唤个不停还差点把驴棚给弄塌。莫汉就有点生气,看着那个已经倾斜了的驴棚,想想还是把驴棚给修缮一下吧。当莫汉在家给大黑驴修补驴棚的时候,公社会议上的那个决定被害羞的遮遮掩掩的抛了出来,没成想却得到了鲁湾人民的大力欢迎和支持。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和那些早已经绝育的妇女们。孩子们就承担了起哄造势的角色,不明白是什么事,只知道鲁湾又要热闹了。人们的热情被空前的调动了起来。鲁湾终于跟全县其它镇子的人民一样抓到了典型,为了把批斗和游街搞的有声有色一点,把其它镇子的游街比下去。根生提议把撂下多年的“踩高跷”活动重新操办起来。让批斗游行和踩高跷同时在鲁湾活起来。
踩高跷这个想法出现根生脑子里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大黑驴和莫汉的眼里更是阳光明媚的,因为今天薛黑牛通知莫汉不用去参加学习会了,莫汉也没问原因只是觉得这样很好,薛黑牛通知完自己就望着莫汉带着大黑驴下了地。稀稀拉拉的知了声吱吱的烘托着这个初夏的气氛,地里只有莫汉和大黑驴孤单的身影,莫汉看着满田野的已经发黄的麦子知道又快到了要收割麦子的时候了。钱福贵抽着他的旱烟也到了地里来逛,但下午的阳光却钱福贵觉得太过毒烈了,没走一会全身就冒汗了。他远远看见了莫汉和他的大黑驴,把莫汉选为批斗对象的事莫汉自己是不知道的。因为结果一选出,大家迅速跟莫汉划清了界限,不再跟莫汉有来往。每天开会学习让他们知道了要远离典型分子,免受牛鬼蛇神的污染。
钱福贵踩着坑坑洼洼的麦子地,斜穿着走了过来,大黑驴看见了钱福贵。它接着把身子转了过去,当作没看见。钱福贵喊了一声:“莫汉啊。”莫汉这才看见钱福贵,他抬起头甩着手上的泥巴向地头走去。
莫汉:“镇长,你咋来咧?”
钱福贵:“这么热的天你在这干啥呢!”
莫汉:“麦子眼看就熟了么,我提前把麦地里的杂草锄一锄,把地翻了,好接茬种玉米哩。”
钱福贵:“这是生产队的地,他们都不干活了,你还干个啥么!”
莫汉笑笑,汗珠子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一路跑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钱福贵在地头的荫凉处坐下来,掏出烟杆来填烟丝。莫汉赶紧拿过火柴帮钱福贵点了烟。莫汉有些不自在,每次见到钱福贵他身上的气场都有点让他坐卧不安。钱福贵眯着眼抬头望望莫汉:“擦擦汗,歇会吧。”莫汉应着擦擦脸上的汗,泥巴就沾在了脸上,有了些俏皮。钱福贵嘿嘿的笑,莫汉觉得气氛松弛下来了,就在钱福贵旁边坐下来,大黑驴还是有些反感钱福贵的存在不停的看一眼就别过头去。但看见莫汉坐下了它还是晃晃悠悠的靠了过来。一个镇长,一头驴和一个人在这个初夏的田间地头静静的坐着,不再说话。
根生的到来打破了这刻不长的宁静,莫汉纳闷根生怎么也来了。根生离着他们有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冲着莫汉诡异的笑笑。然后对钱福贵招招手,钱福贵就起身被根生叫到了一边。莫汉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看见根生边说话边向这边看,莫汉就把眼睛望向另一边。大黑驴却晃晃悠悠的又靠了过去,根生正说着感觉到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靠了过来,一看是大黑驴。就抬手把大黑驴赶开了,大黑驴却返身甩着尾巴甩了两下然后又后抬蹄子带起了一些土,土粒子就甩到了根生和钱福贵的脸上。根生哎唷的叫着,莫汉就赶紧喊着把大黑驴牵到了一边。根生有些生气就冲莫汉嚷道:“你们家的驴也要造反啊!”钱福贵摆摆手让根生继续说。
根生把踩高跷结合批斗会的想法告诉了钱福贵。钱福贵听完把烟锅里的灰在鞋上磕掉,根生说再给钱福贵填上烟叶。钱福贵没让,只是问:“这主意你想的?”
根生满脸兴奋:“是我想的。”
钱福贵:“这样搞是不是过火了,有点不搭调么。”
根生一听有点泄气,但他知道钱福贵的软肋,立马说:“群众热情高着呢!都希望看到踩高跷。”
钱福贵问:“是呢?”
根生又呈现了兴奋道:“嗯!”
钱福贵又开始往烟锅里填烟叶,嘬了口烟叶说:“嗯,那就按你说的办。”
钱福贵答应了,根生兴奋的“哎”了声就一路跑回去了。
根生走了以后,钱福贵看看莫汉然后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烟走了。莫汉呆呆的看着钱福贵离去的背影一脸迷茫,这时候身边有了哗哗哗的声音,莫汉看见大黑驴撅着个屁股朝着自己撒了一泡尿,又拉了一坨屎。莫汉拍了大黑驴的屁股一下,怪它溅到了自己身上。莫汉刚才好像看见钱福贵以前黑黑的紫玉烟杆刷的干净了,通透明亮。当他再抬头看钱福贵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远到看不清身形也就不知道他的烟杆是不是真的通透明亮了。
第二天莫汉还在睡梦中,鲁湾的人们唯一一天比莫汉早起了。莫汉听到了以前熟悉的名字:“驴汉。”那声音嘈杂却响亮,门扇被砸的砰砰响。人们聚集在莫汉家门外,发出了属于鲁湾的这场运动的呐喊。轰轰烈烈的批斗会开始了,莫汉接到通知的一刹那脑子乱了,他没搞清楚这是为什么。他是在睡梦中被喊起来的,却从那一刻没再醒来过。
人们给莫汉准备的除了疯狂的怒吼,还有一套专门的行头:帽子,牌子和绳子。
在人们带走莫汉的那一天早上,大黑驴一直卧在驴棚里,好像病了,但没人来管它。
莫汉反抗了,他不让人给他戴行头,莫汉叫喊着:“我不是畜生。”但迎接他的是一通暴揍,莫汉懵了。他觉得周围的人都疯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这么疯了。莫汉健硕的身躯,终于被众人合力打趴下了。莫汉绝望了,连小孩子都在朝他扔石头。
人们给莫汉戴上了批斗的行头,莫汉的衣服都破了,脸上和身上都是血印子。莫汉看见了根生和地蛋,却没有看见子超。根生领头,一路喊着“打倒种驴莫汉”的口号。地蛋就在旁边维持着秩序,莫汉眼睛死死盯着他俩。可他俩却不再看莫汉。人们牵着莫汉围着镇子自东向西游行,莫汉不再喊冤,也不再反抗。
莫汉一路走着,路过镇北面的时候,他看到了老阳山和老阴山。两座山的山腰上又有了那道缠绕的乌蒙蒙的云雾,像是穿了裤衩一样。莫汉觉得一阵好笑,一咧嘴才意识到脸上的血道子已经让他屈服了。
路上有人拿棍子敲莫汉的头,不让莫汉抬起脸来。莫汉看到了他的红袖章,他低下头往后瞟,好多人都带着红袖章,还有的举着红色的旗子。脸上的血流了下来,流到了眼睛边上开始打转转。但莫汉觉得血进到眼睛里了,因为他看啥都是红色的了。
来到镇街的时候,早已在此等候高跷队开始敲锣打鼓的上场了。踩高跷的人扮着各种各样的花脸青衣角色。涂脂抹粉的,莫汉小时候看过的,他喜欢踩高跷。但今天的踩高跷看着让他害怕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莫汉把头低的更低了,他不想也不愿抬头再看。莫汉觉得自己像驴一样,围着镇街转啊转。旁边的人在愤怒的喊着:“打倒种驴驴汉,拒绝伤风败俗。”队伍在行进的时候,莫汉忍不住问旁边押着他的人,自己身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啥?那人狠狠的敲了莫汉的头一下,告诉他:“牛鬼蛇神!”莫汉哦了声,他开始琢磨牛鬼蛇神这四个字单拆开自己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可合起来就不知道了,但这四个字合在一起应该是一个很邪恶的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