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市区,在战争纪念碑那里等公交车。那座天使雕像上的天使手持长剑,低着头,仿佛看着我们。而在她脚边,还雕刻着一群士兵,这些石刻的士兵伸长了双手,争先恐后地涌向她。纪念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本市死亡名单。也不知是谁,用油漆往名单上刷了几个白色的大字:“禁止核武器”。我们坐上了公交车,妈妈揽着我,我靠着她,我集中精神努力去听她的心跳声。公交车一路颠簸着,驶出了城市边缘。我听见她赞美天空,她说蓝色的天空慢慢褪成层层叠叠的紫色橙色粉红色,真是太美丽了。我听见她赞美沿途的旷野、树篱、田园、鸽子棚,以及北方矿井口的轮廓。当凯利湾尽头的那片闪闪发光的大海映入眼帘的时候,她倒抽了一口气。
“它就像……”她停顿了一下,“可谁又能用言语形容出如此美景呢?”
“你呗。”我咕哝着。我的声音很轻,轻到她听不到。
“你啊,”她对我说,“你最近真是安静啊。我们家爱笑爱闹的小家伙是怎么啦?”她捏了捏我的手。“不要担心啦。这只是你人生的一个必经阶段。相信我们家开朗活泼的小家伙很快就会恢复往常了。噢,快看我们家的头儿!”
爸爸在莱特边上的岔路口旁等着我们。他的手臂高高举起,示意公交车停下来。妈妈跳下车之后跺了跺脚。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会笨得连在哪儿下车都不知道啊?”她说。
说完后她便咯咯地笑着亲了他一口。
“我们今天真是玩得太开心了!”她说,“逛了集市,上了大桥,还见着了大力士。给他讲讲,波比,讲讲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快!”
我们一家三口手挽着手沿着小路朝海边走去。我们经过邮局,邮局的橱窗里堆满了渔网、漫画、一些铅皮玩具汽车和士兵、假狗屎,还有一些桶和铲子。我整理了一下思绪。
“那是个叫做麦克纳尔蒂的男人……”我刚开了个头,她马上就把我的话打断了。
“男人?”她笑着说道,“男人?他是个魔鬼,是个恶魔,是个坏蛋……猜猜他从围观人群里把谁点中了!”
她描述着那个疯狂的男人,讲到烤肉叉和铁链的表演,还讲到那个吓得浑身发颤的小小的我,还做了他的助手呢。我们都笑了。然后爸爸沉默了片刻。
“个子小小的,黑色的头发,身上很多文身?”他说,“他叫麦克纳尔蒂?”
“是的。”我说。
“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我问道。
“是的。”他摇了摇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可我一直以为他肯定早就死了。”
妈妈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那么,来来来,”她说道,“给我们讲讲。”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我们所走的这条小路一直通往海边那又脏又乱的海滩。小路的尽头有很多小车和货车掉头的环形车辙。我们穿过这些车辙,走上了海滩。海滩上米黄色的软沙子里混着很多小小的碎煤渣,有着锋利的边缘。
“快讲嘛。”妈妈说。
“那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说,“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1945年,政府让我们回家的那一年。他和我搭乘的是同一条船,我们从缅甸回来。和其他人一样,他在战争中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也见证了太多的残酷。各种负面情绪在他脑海中沸腾。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加上那么炎热的气候,还见识了当地各式各样的巫师。他当时的状态很差。真的是当年那个小麦克纳尔蒂吗?真难以想象他能一直活到现在。”
天色越来越暗,星星出来了。灯塔的射灯开始旋转扫射。我们继续朝着大海的方向走。
“他是这艘船上公认的傻子。他已经失去理智了,反复不断地发神经。他时而叫叫嚷嚷,时而念念有词,时而诅咒漫骂,时而手舞足蹈,还时常拿着绳子或剑做一些危险的举动,有时还玩火。有人说,他倒适合当个巫师。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忍着他,只把他当一个笑话。也有些人陪他打趣或者尽可能地去关照他。很明显,他那种状态确实需要人照顾。但是还是有些人……残忍是没有底线的,不是吗?有天早上,我发现他蜷缩在楼梯上,衣服都被撕烂了,头也被打破了,血流得满身都是。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没事,他说,没事。可他当时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有些畏缩,身体在颤抖。我伸出手去安抚他,他抬眼望着我,那个眼神,就像一只绝望的小狗在望着我。还有他发出的呜咽声……后来我为他叫来一位护士。当她给他缝针的时候,他却一点儿都没有畏缩。他只是扶着我的手臂,嘴里念着说我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唉,他真是个可怜的人。”
“真想知道他怎么跑这儿来了。”妈妈说。
“天知道。”爸爸说。
灯塔的射灯扫了过来。随着夜幕低垂,灯塔射出的灯光愈发明亮。我们停下了脚步,呼吸着海边的空气。我们看着一只燕鸥朝着海面俯冲。离我们再远点儿的海边,有一些采海煤的工人。他们的矮种马拉着一辆辆运货马车,马车上装满了从海里采来的煤炭。我听到一个女孩的笑声从那边传来,于是我的视线穿过黑沉沉的暮色,努力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此时此刻,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海水也很平静。整个海面看起来就像是抛了光的金属,一直平整地延伸到那根黑沉沉的海平线。灯塔的光柱扫过海面,扫过陆地,又再扫向海面。我们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们屏住呼吸,仿佛谁都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终于,妈妈发出一声叹息。爸爸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啊。”妈妈说。
她露出笑容,用手肘推了推爸爸。
“那么,老公大人,”她说,“你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来欢迎我们回家呢?”
“一顿大餐哦,”他说,“你们跟我回家便知道了。”
我们的房子位于海滩的上游地带。我看到窗户里透出暖暖灯光,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
“麦克纳尔蒂。”爸爸说,“你得带上我,波比,带我去他表演的那个地方看看。也许他还会在同样的地方表演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小门,走进入户花园。他捏了捏我的胳膊。“他从不伤人,儿子。别被他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