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从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惊魂未定地站在甲板上。不用说陈舟了,自从这艘船从旧金山离岸驶出的那一刻起怪事就没有停过,船上的水手们自然都没怎么睡好。陈舟很想为停滞不前的胶着的现状推那么一把,然而却发觉自己的无力感就仿佛被放逐到海上孤岛一般无从下手。
这两天有不少客人也对这些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做派蛮横的古董富商,有阴沉的政府要员,才华横溢的诗人、敦厚温和的书店老板、精明的娃娃脸法医,还有那位毒舌并且自命不凡的侦探。或许自己也可以做点什么,陈舟确实可以在轮班的间隙,下到三等客舱去寻找一下失踪多日的乘务长的身影,至少陈舟本人是这么做决定的。在陈舟从还算整洁的特等舱走下昏暗的楼梯来到脏乱的三等舱时,一阵耳鸣让他难以维持水手良好的平衡感,还好训练有素的他显然还记得伸手去找扶手。但当他触摸到楼梯扶手时他显然后悔了,指尖传来一阵濡湿的酥麻感,如同触电一般的痒觉让他瞬间清醒了。那是蠕虫,陆地上很常见的蠕虫,但是无论三等舱如何地脏乱,这样陆地上的虫子是不允许出现在一艘行驶在太平洋上的豪华游轮上的,更别说是,这样爬满了扶手的惊人的数量。
苍白的违和感使得陈舟眩晕,随即便是呕吐,稍微镇静一些之后,他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这次出航的回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是陈舟不由地向记忆深处去寻找线索。失踪的乘务长……失踪的有钱少爷……虫……虫!爬满楼梯扶手的虫!还有查德先生房间里的蟑螂!当时陈舟与另一个船员在凌晨合伙去头等舱偷东西,当他们撬开敲门之后无人应答的客房的门锁之后,却看到坐在书桌面前写着什么的一个衣冠整洁的人影化为烟雾。接着便是无数的蟑螂从那个身影的裤腿处四散,逃往四面八方,留下了空荡荡的衣服似俄罗斯套娃一般完完整整地留在原地,空气尚来不及排出,略带一点人的形状。想到这里,陈舟又回忆起那时的恶臭,那阵恶臭令陈舟晕厥,并让陈舟以近乎偏执的姿态冲出了那间客房,然后在那之后把这段不可告人的事件同那阵恶臭一同埋藏进回忆里。
陈舟踉跄地站了起来,继续走下楼梯,并未去理会那些蠕虫了。他漫无目的地推开人群,显然这样的寻人是毫无效率的。人群的尽头是下到货舱的楼梯,陈舟似乎听其他船员说起过,在货舱住的那些东方人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信仰。陈舟无论怎么想作为血肉相承一脉的同胞去澄清这一点,船员间的闲话是永远不会断绝的。从三等舱走到货舱并没有什么异常,货舱的地板也很正常,正常的过头了,只有一些非常自然的水渍。依次查看货舱,陈舟也并未发现异常,理应在夜晚如罐头一般挤满人的货舱到了白天便没有了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这一点也是这首游轮上不成文的规定之一,想要在白天在这里找人自然也是不可能的。陈舟苦笑了一下,现在的货舱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货物了。
最里面的货舱,放的是尊贵的头等舱的客人的货物,平日里理应是上了锁的,这让陈舟重新燃起了兴趣。但正当陈舟找出提前配好的备用钥匙并准备打开门锁时,门却自已打开了。空无一人的货舱,只有封装好的成堆的货物,理应也是密不透风的,至少陈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无论陈舟怎么等待,推开的货舱门里并没有任何人走出来。陈舟警惕地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没有古董商,也没有政府要员,更没有看上去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解决案件的侦探,不如说,现在反倒是陈舟希冀着他们在里面。但是里面没有人。货舱里面仍然只有货物和陈舟,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货物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水手陈舟,封装好的货物和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的陈舟。
要看看头等舱客人的货物吗?陈舟倒是很有兴趣这些难伺候的客人会运送什么稀奇古怪的货物呢——虽然只能通过标签判断里面的货物。油画、雕像,这些东西就算被偷去陈舟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倒卖;一些化学药品,陈舟平日里唯一能接触到它们的地方就是船上医务室了,然而由于他体质还算硬朗很少生病,其实也并不认识这些药品;船长的枪支和一些轻武器,或许自己还是摸一把枪什么的放在身上吧。就没有什么值钱又小巧方便偷取的东西吗?正当陈舟这么想着,他观察到了一件硕大的板条箱封装着的标签为“管风琴”的货物,联想到船员间的另外一种传言——即深夜里传来的谜样的音乐,这不禁让陈舟往这件货物的包装上多看了几眼。陈舟注意到了板条箱的左侧的钉子有明显的松动,这似乎意味着钉子似乎被反复取下又重新钉上。
此时,陈舟感到了尖锐的目光,又是一阵眩晕,在此之后没等疲惫不堪的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行动。他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倒头就睡,一睡就是一下午,并未去多理会那些板条箱上的血渍……
……
陈舟再一次从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熟悉是因为以吊灯的位置相对于天花板而言的坐标来说,这应该是就是他家的天花板,这应该就是他家的吊灯。然而要说起陌生感的话,只觉得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天亮了,窗帘还没拉开,房间昏暗,陈舟又还没戴上眼镜,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陈舟以为,就自己哪些极其特殊的经历而言,想要洞察一些异样理应很轻松,但是他又不得不去排除那些东西的可能性。
戴好眼镜,穿戴好衣物,陈舟径直走出了卧室,来到了客厅,打开了电视,然后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去卫生间洗漱了。
“……警方在民宅里发现学者陈尘(化名)的尸体,尸体外表受到严重烧伤……”
电视里播报着新闻,沸沸扬扬的俗事对于陈舟而言只是像口中的牙膏一样,不过是日用品罢了。从海上回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期间陈舟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独自生活着,既不敢联系家人,也不敢告诉朋友。半个月,牙膏还没用完四分之一支,洗手液却用了四五瓶。
要是告诉那位做学者的哥哥,或许他会有一些见解吧,或许也能帮助到我。但是我不能说,无论如何要减少与他人的联系。陈舟怎么想着,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接起电话,“喂?”——陈舟本想这么说,但是从拿起话筒的那一刻起,气氛糟糕地就像是声带被冻结了,哪怕是简单的一个“喂”字的声音陈舟都发不出来。
电话那头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传来一阵音乐,钢琴的音色,亵渎的旋律。
陈舟张大了嘴,发不出声,任由这些怪奇的音符灌输进他的耳朵。空气瞬间凝结了,陈舟就像是在邮轮的冷库里那些安静地死去的人的尸块,虽然恐惧,虽然挣扎,虽然抗拒,却无能为力,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轮锯一般的命运。
对方挂断了电话,悠长的“嘟嘟”声还在陈舟体内回响。他想起了早上瞥见的天花板的异样,他同样也想起了那些离奇地经历,那些失踪的乘客,那些杀人的钢琴,那些虫……虫!还有牠!还有牠!
是牠!是牠来了!牠终究还是找到了我,一直以来的隐匿行踪的努力全部作废了!陈舟露出了异样的神情,那面孔惊慌失措而又惊喜不已,欲哭无泪而又喜形于色,恐惧、慌乱、却也兴奋、激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陈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抬起头,准备长叹一口气……
抬起头却看见天花板上,窸窸窣窣的、密密麻麻的、黑压压的、乱糟糟的那一片片,是虫群。它们各自从木质的门框里钻出来,在天花板上奔走,又各自钻进木质的家具里,像极了涉谷街头的匆忙的人群,秩序与混沌共存的社群。陈舟从客厅来到卧室,从卧室又经过客厅来到书房,再来到厨房,由厨房又转进卫生间,无论哪里的天花板,到处都是虫子,并且它们现在已经开始从天花板侵入稍高一些的木质家具了。它们从门框来到卧室的衣柜里,每一件衣服都残破不堪;它们从门框来到书房的书柜里,打开书柜的门便是书的残渣像三月的柳絮一样飘摇;它们从门框来到厨房的橱柜,米面油在橱柜里被料理得一塌糊涂。唯独卫生间的木质家具比较少它们还暂且逗留在天花板上。
当陈舟惊魂未定地来到卫生间时,电话的铃声又从客厅传来了,陈舟已经没有心思去搭理电话了,任由纷扰的铃声响着。响着,电话却像是被谁接听了并且还开启了免提,音乐从客厅传来,依旧是钢琴的音色,依旧是亵渎的旋律。
陈舟无奈地看向卫生间的镜中,一撮虫子从天花板上坠落,落到了陈舟的肩膀上,迅速的开始在陈舟身上四处爬行,其它虫子见状也纷纷从天花板上降落,虫子瞬间爬满陈舟全身。
陈舟想合上疲惫的双眼,却发现已经合不上了,神经末梢链接的肌肉已经化为齑粉,再过一会可能这身肉体就会只剩骨架……不,这群贪婪的生物可能连我的骨架都要啮噬殆尽,最后在卫生间的地上留下鲁米诺反应都检测不出的不存于本世的痕迹吧。
在视线消失前,陈舟只在镜中看到两个熟悉的布满虫子的人影,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
……
“2020年1月30日星期四,本市第四起离奇死亡案发生,死者陈烬(化名),男,职业是水手,死因为心脏衰竭,死者身份除了与学者陈松有亲属关系外目前不清楚与其他案件何关联。目前警方正全力侦察此案,再次提醒市民防疫在家也要注意安全,戴好口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戴着口罩的记者对着镜头这么说道。
“呵,要是关好门有用的话……牠可是会从窗户进来啊。”躺在病床上的全身缠满绷带像被海藻缠绕的舰船似的病人看着电视轻蔑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