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那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快到年中时,电视上都是救灾募捐的报导,大人们纷纷到村委会去,多的捐上十几二十块钱,少的也凑出五六块钱。
当时小孩子好奇心重,从未听说过捐款是何物,就跟着大人一起去了。
村委会大院里摆着两张大桌子,一张桌子上放了两个大红箱子,箱子上贴着两个大字“捐款”,村委主任和两个人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桌面摆着一个本子,来人先是在那里填报一下信息和捐款数额,然后把钱放进大箱子里。
箱子里的钱大多是皱皱巴巴的,但那份心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林扬,为什么大家都要给钱啊?”
“听我爸说,四川,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地震了,唉,听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爸说最近电视上都是这件事。”
“哦,那我们去张婷家看看去吧。”
“走。”
他们一伙人又开始天天往张婷家跑,一群孩子守在电视机前,看着里面的各种报导。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地震,虽然隔着屏幕,但是这种自然灾害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不言而喻。
“地震好可怕呀,房子全都倒了,还有那么多人被压住了,他们怎么办呀?”
“所以我们要捐钱啊,那样就可以帮他们重新盖好房子,重新生活。”
…………
再后来,暑假的时候,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了壮丽的“水立方”,看到了“鸟巢”,看了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跳远跳高,篮球排球,摔跤跆拳,游泳跳水……以前他们认为体育就是跑步,这次算是刷新了认知。
最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跳水,郭晶晶吴敏霞双人三米板跳水,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跳水比赛,一方面感叹那块板的弹性真好,另一方面对于两人的表现简直瞠目结舌,两人就像复制品一样,一起踮脚,双臂张开,一起起跳,双腿笔直,在空中翻转,头部向下,完美入水,两人入水后水花恢复平静,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侧面慢动作回放时,两人的整齐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看那个板那么窄,我肯定都不敢站上去。她们好厉害啊。”
“对呀,你看,她们就像一个人哎。”
后来两人的几轮比赛他们都一一看了下来,还是赞叹不止。
两人跟其他对手之间的领先优势一次次拉大,最后众望所归,她们以领先第二名将近二十分的优异成绩夺得金牌,大家也是欢欣鼓舞。
…………
不过,对于这群孩子们来说,最大的事情发生在11月。
妈妈又回来了,还是跟上次那个叔叔,他们把上次拍的照片都拿回来了,孩子们见到照片异常兴奋,一张张无邪的笑脸都定格在上面。
可这次妈妈来是要带走林开颜的。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当阿妈终于跟她讲这件事情时,她眼里噙着泪。
“阿颜,听话,跟妈妈走了,去那边生活好。”阿妈劝。
“阿妈不要阿颜了吗?阿妈不是最疼阿颜吗?阿颜不走,留下了跟你和外公在一起。”
阿妈虽有不少孙子孙女,但是最疼爱的还是林开颜。阿妈每次去参加喜宴,会把好吃的放在袖里带回来给林开颜吃,那个年代虽然物资匮乏,但是长者为尊,宴上的吃食长者人人有份。
“我们老了,不中用了,你去那边跟你妈妈一起,我们也安心。你妈妈这些年也很辛苦,她也想你啊。”
“我不走,你和外公老了,我来照顾你们。我就在这里,跟阿古他们一起。”
“这孩子,唉。”
后来,大人们一个个轮流着来,都当起了说客。
“等跟着过去了,要好好学习,将来出息了,舅舅面上也跟着沾光,你给舅舅带点好烟好酒回来看看,舅舅就满足了。”
林开颜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劝自己离开,自己虽然平日里是顽皮了些,但她敬爱这里的每一个人,热爱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她不想走,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阿颜,我听爸爸说,那边有海,你去了就可以去看海了,电视里那种。但是我们也不想让你走。”
四人小分队坐在北山腰的大石头上。
“我去了,谁都不认识,而且我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害怕。”
林扬近来也很少说话了。
他们一起静静地看着山顶飘荡的云,听着树头鸣唱的鸟。
风吹过,都是离别的味道。
五天后,他们要走了,带着林开颜。
大人们总是这样,替小孩做了决定,自以为是为了他们好,却从不真心问问他们想不想要那样做。
那天早上,无风,也无云。
大人们在舅舅家话别,林扬来找她。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爬到北山的大石头上,俯瞰这村落。
“林扬,我不想走,他们......呜呜呜......他们都,都,让我,,跟着走。”女孩泣不成声。
他拭掉她泪水,轻轻拍着她肩膀,一手摸摸她头发。
“阿颜,不哭,不哭。听话,没事儿啊,去就去吧。”
“要是想我们了,可以打电话,打我爸爸的,或者,你舅舅的电话。”
他将她轻轻转过来,面对着,说,“听着,阿颜,你到了那里,要开开心心的啊,就跟在村里一样,多跟人家说话,别自己一个人啊。还有,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你妈妈,不要忍着。还有……”
他说着说着,竟无语凝噎,最后,执手相看泪眼。
他搂她入怀,轻抚她头发。
“阿颜,你要好好的。”
这么多年来,他们牵手一起奔跑,从东村跑到西村,从溪头跑向田间,从黎明跑到黄昏;一起歌唱,歌声笑声曾在山坡上尽情飞扬;一起看那春花秋月,度那似水流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微风,每一片云朵,每一棵草,每一株花,都见证了他们的陪伴与相守。
他们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晴天,每一季都是春季。
而今似乎是感知到她要离开,风静止了,云静止了,路边的花花草草也静止了,只有溪水潺潺告别。
水塔边,等车,林扬站在她后面,伸手碰到她的小手,塞进一团纸。而后跟杨福一起爬上水塔顶部,坐下,两腿耷拉着,双手向后撑在台面上,目不转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如雕塑般,可他心底的悲伤分明就在那个眼神中,表露无遗,他暗自祈求着车不要来,不要来。
最后,
车来了。
车走了。
带走了他的姑娘,亦带走了他的童年。
阿妈啜泣不止,阿古阿英也都跟着哭。
男孩坚毅的面庞上,也有水珠滚过。
林开颜趴在后窗上看,看着他们渐渐变小,最后成为一点,直至车子转弯,再也看不见了。
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这样,被甩在车后,留在那片土地上了。
她转身坐正,打开手中揉成团的纸。
上面是林扬歪歪扭扭的字迹。
字字句句,使她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将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
那是十岁的男孩,掏心掏肺,给出的誓言。
她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能感动她了,也再没有人能这般待她。
他说,
“阿颜,别伤心,你要好好的。
等着我,我长大赚了钱,就去娶你。”
…………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