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日：“六艺于治一也①。《礼》以节人②，《乐》以发和③，《书》以道事④，《诗》以达意⑤，《易》以神化⑥，《春秋》以义⑦。”太史公日：天道恢恢⑧，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⑨。
【注释】
①六艺：《礼》、《乐》、《书》、《诗》、《易》、《春秋》。
②节人：节制和规范人的言行。
③发和：促使团结和谐。
④道事：记述往事，以供借鉴。
⑤达意：抒发感情，表达心意。
⑥神化：用奇妙方法发现事物的变化。
⑦以义：告诉人们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义，此处作宜解。
⑧天道恢恢：意思是世上道理极多，解决问题之法不止一种。恢恢，广阔无边貌。
⑨谈言微中：说话有意无意之间说到是处。解纷：排解纠纷，解决问题。
【译文】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来说，有着共同的作用。《礼经》可以规范人的行为，《乐经》可以引导人和谐融洽，《书经》可以使人借鉴效法往事，《诗经》可以表达情感，《易经》可预测天地的神奇变化，《春秋》可以使入明白大义。”太史公说：“世上的道理及解决问题的办法很多，难道不伟大么！言谈如果稍稍切中事理，也可排解世间许多纷争。”
【原文】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①，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②，沉湎不治③，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日：“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日：“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注释】
①滑稽：滑，流利；稽，阻碍。意为话语流利，正言若反，辩解敏捷，没有阻难。后世用为诙谐幽默之意。
②淫：过甚。
③湎：沉浸于酒。
【译文】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上门女婿，身高不到七尺。为人滑稽，很有辩才。他多次出使诸侯各国，没有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的时候，喜好讲隐语，又喜欢彻夜饮酒淫乐，沉湎于淫乐酒色，不治理政事。把国家大事委托给卿大夫处理。朝中百官荒淫无度，政治腐败。诸侯各国都来侵略。国家的危亡，就在旦夕。齐王身边大臣都不敢进谏。淳于髡用隐语劝他说：“都城中有一只大乌，停歇在国王的庭院中。这只乌三年来既不飞，也不叫。请问国王您知道这鸟是怎么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鸣不飞则已，一飞就会冲上云霄；不叫则已，一叫就会惊人。”于是马上召见七十二个县长，奖赏一个，杀了一个。发兵御敌，诸侯各国十分惊恐，都把他们侵占齐国的土地归还给齐国。强大的齐国威行三十六年，这些话都记载在《田完世家》里。
【原文】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①。王日：“先生少之乎？”髡日：“何敢！”王日：“笑，岂有说乎？”髡日：“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②，操一豚蹄③，酒一盂，祝日：‘瓯窭满篝④，汗邪满车⑤，五谷蕃熟⑥，穰穰满家⑦。’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⑧，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日：“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日：“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日：“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日：“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⑨。若亲有严客，髡带□鞠□⑩，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日：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日：“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注释】
①冠缨索绝：冠缨，即帽带。索，尽。绝，断。
②禳田：向神求福，以保佑农事无灾害。
③豚蹄：猪蹄。
④瓯窭满篝：言希望高坡贫瘠之地也能获得好收成，装满筐笼。瓯窭，指高而狭的地方。篝，筐子笼子之类的用具。
⑤汗邪：低田，即低洼易涝之地。
⑥蕃：繁茂。
⑦穰穰：禾众多丰盛的样子。
⑧狭：少。奢。多。
⑨径：本意为直，此作顺承连词用，意为即、就。
⑩带□：卷起袖子，戴上臂套。鞠□：弯腰小跪，以表恭敬，□：同“跽”。
余沥：指剩酒。沥，水滴。
可：大约。
行酒稽留：指长时间的饮晏。行酒，依次敬酒。稽留，停留。
相引为曹：自打伙伴相聚。曹，伙，辈。
眙：瞪眼直看。
珥：耳饰。
醉二参：有两三分醉意。参，同“叁”。
履舄：履，鞋子。舄，木底鞋。
罗襦：用薄妙做的短上衣。襦，短衣。
芗泽：香气。芗，同“香”。泽，湿润，此指汗。
【译文】
齐威王八年，楚国大举进军攻打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赵国出兵相救。让他携带礼物百斤黄金，十辆马车。淳于髡仰天大笑，把帽带子都笑断了。齐威王说：“先生嫌带的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齐威王说：“既不嫌少，那你为什么笑呢？”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边来，看到在路旁有向土地神祈祷的农夫，拿着一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高处狭小的田地收获满筐，低下平坦的田里收获满车；五谷丰登，米粮满仓。’我看见他供奉祭品那么少，而要祈求的东西又那么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增加礼物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对、马车百辆。淳于髡就告别齐威王来到赵国。赵王拨给他精兵十万，裹有皮革的战车一千辆。楚国听到了这消息，连夜撤兵。
齐威王十分高兴，在后宫设酒宴，招待淳于髡，赐他饮酒。问他说：“先生能喝多少酒才醉呢？”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齐威王说：“先生喝一斗酒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能把其中道理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赏酒给我喝，执法官站在旁边，御史站在后面，我心惊胆战，低头伏地喝酒，喝不过一斗就醉了。假如父亲有贵客，我卷起衣袖，弯腰跪着，捧着酒杯，在席前侍奉，客人不时地把喝剩的酒赏给我喝，我也端着酒杯不时敬酒，几次下来，喝不到二斗就醉了。倘若是老朋友很久不见面，突然相遇，高高兴兴追述往事，互相谈些私情，大概喝上五六斗就醉了。如果是乡里聚会，男女杂坐，不紧不慢，巡行互相敬酒，又玩六博、赛投壶，呼朋唤友，握手言欢，不受处罚，眉目传情无禁忌，面前有坠下的耳环，后面有掉落的簪子，我内心很喜欢这样，大约喝上八斗酒也只二三分醉意。太阳落山了，酒也喝完了，将酒里剩下的酒合在一起，男女促膝而坐，脚挨着脚，杯盘零乱不堪，堂上的灯烛也灭了，主人留下我而把别的客人送走。女人的绫罗衣襟已经解开，隐约能闻到阵阵香气，在这个时候我心中最快乐，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得太多会出乱，乐极生悲，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这也就是说什么事都不能过分，过分了就要衰败。”淳于髡用这些话来规功齐威王。齐威王说：“你说得很好！”于是就停止通霄夜饮，任命淳于髡来主管接待诸侯各国宾客事务。齐王王室举行酒宴，淳于髡常常在场作陪。
【原文】
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①。优孟者，故楚之乐人也②。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③，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④，啖以枣脯⑤。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⑥。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日：“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日：“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⑦，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喁⑧，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日：“何如？”对日：“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⑨，椴、枫、豫章为题凑⑩，岁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日：“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日：“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粳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下久闻也。
【注释】
①优孟：优者名孟。优，倡前优，即伶工。
②乐人：能歌善舞的艺人。
③文绣：锦绣。
④席：衬垫，不使着地。露床：没有帐幔的床。
⑤啖：喂。枣脯：枣干。
⑥棺椁：棺，棺材。椁，棺外的套材。
⑦堂堂：大貌。
⑧薄：指葬礼太轻。
⑨文梓：有纹理的梓木。
⑩椎、枫、豫章：三种有名的好木材。题凑：下葬时，把木头累积在棺外，起保护作用，叫做题凑。
穿圹：穿，挖掘。圹，墓穴，埋棺材的坑。
负土：即背土，指修坟陵。
六畜：指马、牛、羊、鸡、犬、豕。
垅灶：即灶堂、锅台。
赍以姜枣：用姜枣来调味。赍：通“剂”，调配。
荐以木兰：加进木兰这种香料。
属太官：属，交与。太官，为人君掌炊膳之事的官。
【译文】
淳于髡以后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个优孟。
优孟原来是楚国的乐官，身高八尺，有辩才，常常用说笑的方式规劝楚王。楚庄王的时候，有一匹楚庄王喜爱的马，给它穿着绵绣的衣服，养在华丽的房屋里面，睡在设帷帐的床上，拿枣脯来喂他。后来马因为长得太肥，死了。楚庄王让群臣为它办丧事，要用棺椁收敛尸体，按照安葬大夫的礼仪标准安葬它。左右群臣对这件事议论纷纷，认为不应该这样做，庄王下令说：“有人敢对葬马的事来进谏，以死论处！”优孟听说了这事，走进殿门，仰天大哭。庄王听到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哭，优孟说：“这匹马是国王特别喜爱的。凭楚国这样的堂堂大国，还有什／厶事情办不到的呢？国王却只按大夫的礼仪埋葬它，礼仪太轻了。请国王按安葬国王的礼仪来埋葬它。”庄王说：“那是个怎么个葬法。”优孟回答说：“我请求国王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用漂亮的梓木做棺椁，用楩、枫、豫、樟等上等木料做护棺，派士兵挖墓穴，让年老体弱的人背土垒坟。齐国、赵国派人陪侍在前面，韩国、魏国的代表在后面护卫。设立庙堂，用最高规格的祭品来祭祀，封给万户大县作为它的供奉。诸侯各国听到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重视马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到了这种地步吗？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请让我替大王把它当作一般的牧畜一样来安葬它，挖个土灶作为外椁，用铜铸的大锅作为棺材，再用姜枣调理调理，铺上木兰树皮，用稻米作祭品，用大火作衣裳，把他安葬在人们的肚肠里面。”于是楚庄王就派人把死马交给主管宫中膳食的官，不让天下人传闻他贵马贱人的事。
【原文】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日：“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①，逢优孟，与言日：“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日：“若无远有所之。”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②。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日：“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日：“妇言谓何？”孟日：“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日：“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③，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④。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⑤。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
【注释】
①负薪：背柴贩卖。
②抵掌谈语：从容自得的谈话。抵掌，即击掌、鼓掌，犹指手划脚。
③受赇：接受贿赂。
④竟死：直到死时。
⑤以奉其祀：用以供给祭祀的需要。
【译文】
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一个贤人，对他很好。后来孙叔敖生病快要死了，嘱咐他的儿子说：“我死了以后，你一定很贫困。到那时，你就去拜见优孟，你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他儿子生活很贫困，背着柴薪在路上遇到优孟，就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临死时，嘱咐我贫困时去拜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到远处去。”自己马上做了和孙叔敖一样的衣服帽子穿戴着，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一年多过去了，优孟模仿得很像孙叔敖了。楚庄王和左右大臣也分辨不出来。有一天楚庄王设宴，优孟上前敬酒。庄王大为惊讶，以为孙叔敖复活了，想用他作楚国宰相。优孟说：“请国王让我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后再来做宰相。”庄王答应了他的请求。三天以后，优孟又来见庄王。庄王问他说：“您妻子怎么说？”优孟说：“妻子说千万不要答应，楚国宰相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做宰相的时候，尽忠尽职，为政廉洁来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他死了，他的儿子没有立锥之地，穷得靠打柴来维持生活。如果做楚国宰相像孙叔敖那样，倒不如自杀！”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很苦，难以获得足够的食物。外出做官，本身贪污卑鄙的，积赚钱财，而不顾耻辱。想在自己死后家庭富足，又怕贪脏枉法，作奸犯科而犯下大罪，自身被处死而家室也被灭绝。由此看来，贪官怎么能做呢？想到要做个清官，奉公守法忠于职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的事，清官又怎么做得呢！楚国宰相孙叔敖，一生操守廉洁，一直到死，现在妻子儿子却靠背柴卖为生。做清官不值得啊！”楚庄王听优孟这样一说，于是向优盂表示歉意，就召见孙叔敖的儿子，将寝丘四百户的地方封给他，用来供奉孙叔敖的祭祀，此后传到十代没有断绝。像优孟这样，才算是懂得把握讲话时机的了！
【原文】
其后二百余年，秦有优旃…。优旃者，秦倡侏儒也②。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檐者皆沾寒③。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日：“汝欲休乎？”陛檐者皆日：“幸甚。”优旃日：“我即呼汝，汝疾应日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日：“陛檐郎！”郎日：“诺。”优旃日：“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④。
【注释】
①优旃：优者名旃。
②秦倡侏儒：秦国的矮个子倡优。侏儒，发育畸形、身材矮小的人。
③陛檐者皆沾寒：在殿陛下面持械侍立的武士都被雨淋湿了，很寒冷。陛，天子宫殿的台阶。檐，宫殿四面的栏杆，直的叫槛，横的叫檐。
④半相代：一半人侍立，一半人休息，轮番替代。
【译文】
在优孟以后二百多年，秦国有个优旃。
优旃是秦国的戏子，个子特别矮小。擅长讲笑话，但他讲笑话，合乎大道理。秦始皇的时候，有一次，宫中大摆酒宴，正碰上天下雨。在殿阶下拿着盾牌站岗的卫兵，衣服都被淋湿了，冻得直哆嗦。优旃见了很怜悯他们，于是对他们说：“你们想休息吗？”卫兵都说：“非常希望休息。”优旃说：“等会儿，我一喊你们，你们就赶快高声回答说‘喏’！”过了一会儿，宫殿上向秦始皇敬酒。高呼万岁。优旃走到栏杆旁大声呼喊，“卫兵们！”卫兵高声回答：“喏！”优旃说：“你们虽然长得很高大，可有什么用呢，只能在雨中站岗！我虽然长得矮小，倒有幸能够呆在屋里休息！”于是秦始皇让卫兵分成两班，轮流替换。
【原文】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①，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日：“善。多纵禽兽于其中②，寇从东方来，令麇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③。
【注释】
①大苑囿：扩大猎场。苑囿，古代帝王纵养猎兽的地方。
②纵：此指放养。
③辍止：停止。
【译文】
秦始皇曾经召集群臣商议，想要扩大皇家园林规模。东到函谷关，西到雍县、陈仓。优旃说：“太好了！多放些禽兽在里面。敌人从东面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触撞他们就足够了！”秦始皇因此就停止了扩大园林的计划。
【原文】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日：“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于何，二世杀死，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太史公日：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①。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檐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②！
【注释】
①横行：无阻、无敌之意。
②岂不亦伟哉：意为难道不也都是伟大可颂的么！
【译文】
秦二世即位，又想要油漆他的咸阳城的城墙。优旃说：“很好！皇上即使自己不提出来，我也会请求皇上这么做。漆城虽然要耗费老百姓的钱财使他们愁苦，可是要是能漆起来的确不错！把城漆得光亮平滑，盗寇来了也爬不上去。就是这么做，给城墙上漆的工作倒也容易，困难的是要让城墙上的油漆荫干得建一座大房子把整个城墙遮起来。”于是秦二世笑了起来，因此就中止了这个计划。没过多久，秦二世被杀，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以后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就称霸天下；优孟摇头歌唱，卖柴为生的人得到封赏；优旃凭栏大喊一声，阶下的卫士可得轮换，这些难道不都是很伟大的事吗！
【原文】
褚先生日：臣幸得以经术为郎①，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可以览观扬意②，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③，以游心骇耳④，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⑤。
【注释】
①以经术为郎：由于通晓儒术而为郎官。经术，此指儒术。郎，郎中令属下的官。
②扬意：扩大见闻。
③好事者：喜爱多事而不怕麻烦的人。
④游心骇耳：意即刺激耳目，和畅心怀。
⑤附益：即增补。
【译文】
褚少孙先生说：我很荣幸能够因为明了经学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欢读《六经》以外的名字书籍。不自量力，又写了六篇滑稽故事，将它们编在后面。可供阅览，舒畅心神，把它留给后人，好事的人看了，可以愉悦心志，刺激耳目。把它附在上面太史公所写的三则滑稽故事后面。
【原文】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合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日“大乳母”。率一月再朝①。朝奏人②，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③。又奉饮腫飧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帝日：“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④。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⑤，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于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家室，处之于边。奏可⑥。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合人，为下泣⑦。合人日：“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合人疾言骂之日：“咄！老女子⑧！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⑨。
【注释】
①率：大概。再朝：入朝两次。
②朝奏入：每一次入朝的通报送进去。
③饮：指酒浆。枵：干粮。飧：熟食。
④驰道：御道。
⑤掣：牵引，拽。顿，拦阻。
⑥奏可：准予所奏。
⑦下泣：掉眼泪。
⑧老女子：犹言老婆子。
⑨谪谮：说坏话。谪，谴责。谮，讲谗言，说人的坏话。
【译文】
在汉武帝的时候，有一个受宠爱的戏子叫郭舍人。他所说的话虽然不合大道理，却能使皇上听了心情愉快。汉武帝年幼的时候，东武侯的母亲曾经乳养过他。武帝长大以后就叫她“大乳母”。大乳母大约每个月要入朝晋见武帝两次。有一次，大乳母入朝，武帝下诏让他宠爱的侍臣马游卿赏赐给大乳母五十匹帛，并备酒食奉养乳母。大乳母上书说：“某地方有一块公田，希望能够把它借给我。”武帝说：“乳母您想要吗？”便将那块公田赏赐给乳母。凡大乳母所说的话，武帝没有一次不听从的。还下诏让乳母乘坐的车子要在御道上行走。这时，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的子孙、奴仆、侍从等。仗势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在大街上拦截别人的车马，抢夺人家的衣服，这些事传到了宫中，武帝不忍心依法治乳母的罪。主管官员报请武帝把乳母的家室迁走，安置到边疆去。武帝同意，乳母应当入朝进见武帝，当面辞行。她事先去见郭舍人，并为此伤心流泪。郭舍人说：“你入朝见了皇上，马上就辞别，赶紧离去，并且要多次回头看皇上。”乳母按照郭舍人的话去做，向武帝当面辞行后，赶快地离开，并且多次回头望着皇上，郭舍人大声骂乳母说：“呸，老太婆，为什么还不快走！皇上已经长大了，难道说还要吃你的奶来活命吗！还回头看什么！”这时皇上可怜她，感到很悲伤，就下诏令不得迁徙乳母，反而对谗害乳母的人进行处罚。
【原文】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①。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②。人主从上方读之③，止，辄乙其处④，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⑤。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⑥，搪揭而去⑦。徒用所赐钱帛⑧，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⑨。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⑩”。人主闻之，日：“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日：“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日：“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日：“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日“金马门”。
【注释】
①凡用三千奏牍：共用了二千枚奏牍。牍，写字的木片或竹片。三千：言其极多，奏书很长。
②仅然能胜之：意指刚能抬得起。
③上方：指宫内。
④乙：作记号。
⑤侧侍：在近旁侍候。
⑥缣帛：绢绸的通称。
⑦檐揭：即扛抬。
⑧徒：专，独。
⑨索：尽。
⑩狂人：即疯子。
任：保举。
避世：即隐居。
陆沉：无水而沉，比喻沦落。
蒿庐：茅草房子。
【译文】
汉武帝的时候，齐国有一个人叫东方朔，好读古代流传下来的书籍，喜爱经学，看了许多诸子百家的书。东方朔刚到长安的时候，到公车府上书，一共用了三千片木简来写。公车派两个人去搬，才刚好搬得起，皇上到官署阅读。停止阅读时，就在所读过的地方做上一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全部读完。下令任命东方朔做郎官，经常在皇上身边听候差遣，屡次叫他到跟前谈话，皇上没有不高兴的时候。时常赐东方朔在皇上面前吃饭，吃完饭，他就把剩下的肉全部揣在怀里带走，衣服上尽是油污。皇上多次赐给他绢帛，他扛着挑着就走。把皇上赏赐的钱财绢帛用来在长安城中选娶年少貌美的女子。大约娶过来一年左右就不要了，再娶一个。皇上所赏赐的钱财，全都花在女人身上。皇上左右的那些郎官，多半叫他“疯子”。皇上听到了说：“假如东方朔专心做官，不做这些荒诞的事，你们怎么比得上他呢？”东方朔任用他的儿子做郎官，又做了掌管内廷传达的官，经常持节出使，东方朔在殿中经过，郎官对他说：“大家都以为先生是个疯子。”东方朔说：“像我东方朔这样的人，就是所说的在朝廷中隐居的人。古代的人，则隐居在深山里。”有一次在酒席上，喝酒兴起，蹲在地上唱道：“隐居在俗世中，避世在金马门。宫殿里边可隐居起来，保全性命，何必要躲到深山之中，茅棚里面呢。”金马门就是宦官署的大门，因为大门旁边有铜马，所以叫做“金马门”。
【原文】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①，共难之曰②：“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③，泽及后世④。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⑤，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⑥，不可胜数。著于竹帛，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⑦？其故何也？”东方生日：“是固非子所能备也⑧。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⑨，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日：‘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日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⑩，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注释】
①博士：此指通晓古今的学者。
②难：诘问，辩难。
③都：居。
④泽：恩惠。
⑤子大夫：子，对人的尊称。大夫，指官位。子大夫即您。
⑥讽诵：读得很熟，能够背诵。
⑦遗行：过失，缺点。
⑧备：全面了解。
⑨掌故：此指掌管档案的掾史。
⑩孜孜：不倦的样子。
处士：没有当官而家居的人。
崛然：像石头那样矗立着。
块然：像泥块那样静止着。
与义相扶：意为修身自持。义，指修身。扶，持。
寡偶少徒：意即孤立。
【译文】
有一次，宫中聚会，博士先生们与东方朔议论，一起责难他说：“苏秦和张仪，一遇到大国的君主，就能得到卿相职位。恩泽传到后代。现在您先生研修先王的治国之术，仰慕圣人的仁义，熟读（《诗经》、《书经》和诸子百家的书，多得不可胜数，又有著述，自以为海内没人比得上您，可以说是见多识广，聪颖善辩。可是您竭力尽心来侍奉英明的皇上，旷日持久，有几十年了，官职不过是个侍郎，职位也不过是个执戟卫士，想来是您的品行有什么问题，这是什么缘故呢？”东方先生说：“这本不是你们所能全部理解的。苏秦、张仪所处的是一个时代，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怎么可以一样看待呢？在张仪、苏秦的时代，周朝政权十分衰败，诸侯都不去朝见天子，都凭借着武力夺权夺势，相互用兵攻伐侵略，互相兼并成十二个国家，决不出胜负。得到人才的就强大，失去人才的就灭亡。所以他们的建议常被人主听信采纳，办事也顺当，身居高位，恩泽可传到后代，子孙也可久享荣华富贵。现在就不是这样了。英明的皇帝在位，恩德遍布天下，诸侯各国都服从，威势震慑四夷，将四海以外的国家连成一片，国家安定，天下太平，合成一家，有什么行动，举办什么事情，像在手掌中运转那么容易。贤和不贤的人，凭什么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异呢？当今天下这么大，士民这么多，都竭精尽力到处游说，从四面八_方聚集到京城，想谋得官职的人，不可胜数。他们尽心尽力，仰慕道义，仍然难免衣食短缺，有的找不到投靠的门户。假使张仪、苏秦和我都生在今天这个时代，恐怕他们连一个掌故的官都得不到，怎么敢奢望得到侍郎呢？古书上说：‘天下假如没有什么灾害，即使有圣人，他也无法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如果能同心协力，即使有贤人，也没有他建功立业的地方。’所以说：‘时代不同，情况也就不一样。’即使这样，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诗经》上说：‘在宫殿内敲钟，声音可以传到外面。’‘鹤在水泽深处呜叫，声音可以传到天上。’假如能够修养好品德，还担心什么不能荣耀显贵呢？姜太公亲身行仁义七十二年，碰到周文王，才得以实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七百多年没有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夜以继日努力修学，推行自己主张，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当今世上的隐士，当时虽不被任用，就超然独立，安定独处，远视许由的为人，近看接与的处世，谋略有如范蠡，忠诚等同伍子胥，天下太平，坚持正义，缺少同仁和从徒，这本来是很正常的情形。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于是那些先生们就默默地不吭声，没有什么话来答复他。
【原文】
建章官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日：“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飧臣①，臣乃言。”诏日：“可。”巳飧，又日：“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日：“可。”于是朔乃肯言，日：“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义②，而驺牙先见。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注释】
①粱饭：好米饭。
②归义：犹言投诚。
【译文】
在建章宫后阁中的双重栏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报告给汉武帝，武帝去看时，问身边侍臣中熟悉各种动物、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武帝下诏让东方朔来看看。东方朔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好好吃一顿，我才说。”武帝说：“行。”酒足饭饱后，东方朔又说：“某某地方有几顷公田、鱼池、薄苇地，陛下把它赏给我，我才说。”武帝说：“可以。”这时东方朔才肯说，他说道：“这就是所说的驺牙呀！远方的国家要来归附，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臼齿，所以把它叫做驺牙。”此后一年多，匈奴的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朝，武帝又赏赐给东方朔很多钱财。
【原文】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日：“今顾东方朔多善言？”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当道遮卫将军车①，拜谒日：“愿白事②。”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日③：“王夫人新得幸于上，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卫将军谢之日：“先生幸告之以便计，请奉教。”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日：“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对日：“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④。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日：“谁能履行雪中，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绢出宫门⑤，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⑥。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⑦。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日：“相马失之瘦⑧，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注释】
①遮：拦阻。
②白事：禀报事情。
③旁：靠着，同“傍”。
④不完：犹残破。
⑤青绢：郡尉佩带的青绶。
⑥等比：整齐地排列着。祖道：饯行。要先祭道路中神，临行前要饮酒，叫做祖，所以饯行又叫做祖道。
⑦衣褐（怕）怀宝：比喻人外表贫贱，内有真才。褐，兽毛和粗麻制成的短衣，古时贫贱人所服。
⑧相：察看外表。
【译文】
到年纪老了，东方朔临死时，对汉武帝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绳，落在篱笆上。善良仁慈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不止，天下大乱。’希望陛下远离奸巧佞臣，斥退那些好谗言的人。”武帝说：“现在看来你东方朔也会说很多好话么！”感到很奇怪。没过多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到快死的时候，它的叫声也悲哀；人到快死的时候，说出的话也很善良。”就是这种情况吧。
汉武帝时候的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为长平侯。他带兵去打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俘虏了许多敌人，立功归来，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卫青将军走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江湖术士的身份在公车府候差，拦路挡住卫将军的车子，拜见大将军说：“有事要向将军禀告。”大将军把车停住，把东郭先生叫到跟前。东郭先生靠近车边说：“王夫人近来很得皇上的宠爱，可是她的家里很穷，现在将军得到黄金千斤，如要把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亲，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卫将军感谢他说：“很高兴先生把这个计策告诉我，我一定按先生的话去做。”于是，卫将军拿出五百金做为对王夫人父母亲的献礼。王夫人把这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会知道这样做。”问卫将军哪里来的主意，卫将军回答说：“是从候差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于是皇上下令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做郡都尉。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贫穷困苦，饥寒交迫，衣服是烂的，鞋子是破的，在雪中行走，鞋子只有鞋面而没有鞋底，两只脚全踩在地上。过路人见了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谁能在雪地上行走，让人家看见脚上穿着鞋子，鞋下面踩出来是脚印而不是鞋印呢？”等到他被任命为二千石的官，佩带着印缓，走出宫门，去谢他的主人。以前与他同官候差的人，一批批在都门外为他饯行，一路风光显耀，在当代就出了名。这就是所说的穿着粗布衣，怀里装着珍宝的人。当他贫困潦倒的时候，没有人理睬，等到他显贵了，就争着依附他。俗话说：“相马因马瘦而漏掉良马。看人因人贫穷而埋没了人才。”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原文】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日：“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对日：“愿居洛阳。”人主日：“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传不为置王。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日“齐王太后薨。”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①。出邑门②，道飞其鹄③，徒揭空笼④，造诈成辞⑤，往见楚王日：“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吾欲刺腹绞颈而死⑥，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⑦，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⑧。欲赴佗国奔亡⑨，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日：“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在也⑩。
【注释】
①鹄：即天鹅。
②邑门：都门。
③道飞其鹄：半道上把天鹅放飞了。
④揭：举，托。
⑤造诈成辞：编造了一套哄骗的话。
⑥刺腹绞颈：犹言剖腹或上吊。
⑦毛物：犹言普通禽鸟。
⑧信：诚实。
⑨佗：同“他”。
⑩财倍鹄在也：赏赐的财物比有鹄献上还增加了一倍。
【译文】
王夫人病重，皇上亲自去看望。问她说：“你的儿子应当封王。你想让他封在什么地方？”王夫人回答说：“希望把他封在洛阳。”皇上说：“那不行。洛阳有武器库和大粮仓，处于交通的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到今，相沿下来的规矩，不在洛阳封王。不过关东的封国，齐国最大，可以封为齐王。”王夫人用手拍着头叫道：“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到楚国去进献天鹅。淳于髡出了城门，在路上，天鹅飞走了，只好提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去见楚王，说：“齐王派我来进献天鹅，过河时不忍心看着天鹅干渴，放出来让它饮水。结果他离开我飞走了。我想用刀剖腹或上吊自杀，担心别人议论说君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而致使士人自杀。天鹅是长着羽毛的禽类，有很多相像的。我想买一只来代替，这样做是不诚实而欺骗君王。我想逃到别的国家去，又担心这会使我们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半途而废。所以我前来磕头认罪，请大王处置。”楚王说：“不错，齐王竟有这样诚信的人！”十分丰厚地赏赐淳于髡，所赏赐的财物比有天鹅进献的还多一倍。
【原文】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自请与太守俱：“吾有益于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恐不可与俱。”太守日：“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①，与卫卒仆射饮，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日：“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日：“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日何哉？”对日：“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②，罚不肖。”王先生日：“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③，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日：“诺。”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日：“何以治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日：“於呼！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④！安所受之？”对日：“受之文学卒史。”帝日：“今安在？”对日：“在宫府门外。”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日：“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
【注释】
①徒怀钱：只在怀中揣着钱。
②赏异等：奖赏那些出类拔萃、不同寻常的人。
③伐：自我夸耀。
④称：称说，引述。
【译文】
汉武帝时，征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去。有一个掌管文书的小吏叫王先生，主动请求和太守同行，说：“我对你有好处。”太守答应了他。其他的官吏都对太守说：“王先生喜欢喝酒，空话多，不实在，恐怕不适宜一起去。”太守说：“王先生心里想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就让王先生和他同行。到了行宫门外，在宫府门等待召见。王先生只拿着钱买酒，和卫队的长官一起喝酒，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从不去看望他的太守。太守要入宫拜见皇上，王先生对守门的郎官说：“希望您替我把我的太守叫过来，到门内的地方我要和他讲话。”郎官就替他喊了太守。太守走过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说：“天子如果问您靠什么治理北海郡而使得那里没有盗贼，你怎么回答？”太守回答说：“选拔贤能的人，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政绩优异的人，惩罚不贤的人。”王先生说：“这样回答，是自我赞誉，自我夸功，是不行的，希望您回答说：‘不是我个人的能力，都是皇上的神灵威武所感化的结果。’”太守说：“好吧！”太守被召入宫中，走到殿下，武帝下诏令问太守说：“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的，使得那里没有盗贼？”太守叩头回答说：“这不是我个人的能力，完全是陛下神灵威武所感化的结果。”武帝大笑说：“哎呀！难得忠厚的人把这话说出来，你从哪里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掌管文书的小吏教我的。”武帝说：“他现在在哪里？”太守回答说：“在宫门外。”于是武帝下诏任王先生为水衡丞，任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换取高官，高贵的德行可以施给别人。君子用美言送人，小人用钱财送人。”
【原文】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日：“苦为河伯娶妇①，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日：“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②，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③。当其时，巫行视人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骋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觳衣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⑤，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日‘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西门豹日：“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皆日：“诺”。
【注释】
①河伯：河神。相传华阴潼乡人冯夷在黄河中洗澡被淹死，以后奉之为河神。
②三老：乡官，掌教化。秦制，十里一亭，有亭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延掾：县廷的掾吏。常岁赋敛百姓：一年中经常向老百姓征收钱财。
③祝巫：指专以服侍鬼神、消灾除祸的人，迷信职业。祝是庙祝，巫是女巫。
④缯：古代丝织品的总称。绮穀：细密轻软的丝织品。
⑤张缇绛帷：张挂着大红厚绢的帐幔。缇，厚的缯绢，绛，大红色。
【译文】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做邺县县令。西门豹到了邺城，召集年高德重的人问老百姓有哪些疾苦。那些人说：“老百姓苦于给河神娶妻，因此很贫困。”西门豹问为河神娶妻的情形，回答说：“邺县的三老、廷掾，每年向老百姓征收赋税，收取他们的钱财，有数百万之多。他们用其中二三十万给河神娶妻子，然后与巫婆一起把剩余的钱分了，拿回家去。这时候，巫婆到贫苦家中看到女孩子长得漂亮的，就说这个女孩应当做河神的妻子。就把她聘娶过来，为她洗澡洗头，替他缝制新丝绸的衣服，单独住着斋戒；并在河岸边建斋戒的房子。挂上红色的帷帐，让女孩子住在里面。十多天杀牛造酒准备饭食，等到那天，大家来装饰这嫁娶的场面，像女儿出嫁一样，床帐枕席，让女孩坐在上面，漂在河中。起初还浮在水面上，漂浮了几十里就沉下去了。所以有漂亮女孩子的人家，担心大巫婆为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大多带着女儿逃到远方去了。因此城里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贫困，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传说：‘如果不给河神娶妻子，大水冲来，淹没田庄，淹死老百姓’。”西门豹说：“到了给河神娶妻子的时候，三老、巫婆、父老们把女孩送到河边上。希望你们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新娘。”长老们都答道：“是！”
【原文】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西门豹日：“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日：“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人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日：“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日：“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日：“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人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①，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②。西门豹顾日：“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日：“诺，且留待之须臾③。”须臾，豹日：“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注释】
①簪笔：用毛装在五寸长的簪头上，插在冠前，表示插笔备礼。磬折：像石磬那样弯折，弯腰鞠躬，表示恭敬。
②傍：同“旁”。
③须臾：顷刻。
【译文】
到了给河神娶妻子的时候，西门豹到河边上去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村里的父老都到齐了。连去观看的老百姓一共有二三千人。大巫婆是个老太婆，年纪已经七十岁。跟随着十几个女弟子，都穿着丝绸祭服，站在大巫婆的后面。西门豹说：“把河神的新娘子叫过来，看看她漂亮不漂亮。”巫婆就把女孩子从帷帐中带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回头对三老、巫婆、父老们说：“这个女子不漂亮，麻烦大巫婆进去报告河神，等另外找美丽的女子，后天送去。”就让小吏和差役一道抱起大巫婆丢到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巫婆这一去怎么这么久呢？让弟子快去催催她！”又把大巫婆的一个弟子扔到河里。过了一会儿又说：“弟子这一去怎么这么久呢？再派一个人催催看！”又把一个弟子扔进河中，一共扔了三个弟子。西门豹说：“巫婆和弟子都是女人，不能禀告事情，麻烦三老进去禀告一下。”又把三老投入河中。西门豹头上插着毛笔一样的簪子，躬身作揖，对着河水站着等了很久。长老、官吏在旁边观看的人都非常害怕，西门豹回过头来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去催他们。廷掾、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满地，面如死灰。西门豹说：“好吧！暂时再等待一下。”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i看样子河神要留客人多呆些时候，人们都回去吧！”邺县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为河神娶妻子的事了。
【原文】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②。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不欲也。豹日：“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十二渠经绝驰道③，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④，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⑤。长吏终听置之。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哉！
【注释】
①发民：征调民工。
②溉：灌溉。
③经绝驰道：横断御道。
④相比近：太靠近了。
⑤法式：意为榜样，规矩。
【译文】
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十二条渠道，引漳河的水灌溉农田，所有的田地都得到灌溉。当西门豹开渠的时候，百姓嫌凿渠劳苦，都不愿干。西门豹说：“老百姓可以同他们乐享成果，不能同他们一起谋划一件事的开始。现在父老子弟虽然埋怨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一定能使父老子孙想起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能得到河水灌溉的利益，百姓因丰收而富裕，十二条渠道都横穿大道。到汉朝建立，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渠道的桥梁隔断的御道，彼此相隔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水渠，把流经御道的水渠三渠并成一渠，只架一座桥，邺县的百姓父老都不肯听从地主官吏的意见，认为这些水渠是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宫的制度是不可以更改的。地方官终于听从了老百姓的意愿而放弃了并渠的计划。所以西门豹为邺县县令，名声传扬天下。恩泽流传后代，永远不会终止。难道可以说他不是一位贤良的官吏吗？
【原文】
传日：“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辩治者当能别之。
【译文】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诈；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诈；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诈。”他们三个人的才能，哪一个最高明呢？评论政治的人，自然能分辨得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