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同学,你的休学手续已办好,不过,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随着何欢在电子屏上签字,学生档案在市教育局的云存储器中归档完毕,班主任抬起头,看着办公桌前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颇为感慨地说。
“谢谢郭老师。”
何欢放下手中的电容笔,脸上露出了标志性的阳光笑容。
“还有一件事,明天是秋游,我想参加,可以吗?”他轻轻地说。
……
……
也许是其他人平时在课间反复提到秋游,言语之间已将这个词神化,导致何欢对秋游有着一种荒谬的执念。
他始终认为,一个人的人生在从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之前,总会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作为坐标。
他将从岑东健的手里得到有限的自由,视为走向独立的坐标。
他也把唯一的这次高中秋游,当作他脱离象牙塔、逼近那个遥远目标的坐标。
一件事终了,另一件事才能开始。
这可能就是何欢朴素的人生观。
所以即使他对这次秋游的行程感到乏味无聊,他也不发一句怨言,始终用一种淡然的心态去面对。
而他的这种淡定,在周围那些大呼小叫的学生之中,就显得非常异类且孤独了。
“孩子们,保持安静,我想当你们幼年的时候,也不希望听到陌生人在你耳边大呼小叫吧?”
穿着灰绿色饲养员服装的外国女人耐心地说道。她是这些幼体恐龙的“妈妈”,名叫凯莉·威辛顿,何欢他们这些学生被指导称呼她“凯莉女士”。
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是一片温暖的人造沙滩。幼体恐龙在他们身边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双方都毫无防护。
顶上的人造太阳照耀下温煦的光。
很难想象这片人造沙滩位于五十米的地下。
凯莉女士在第三次提醒所有学生注意控制分贝后,又一次被求知欲过剩的柳秉旭缠上了。
“威辛顿小姐,”柳秉旭坚持这么称呼,“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让这些幼体恐龙在外界长大,我是说,你们一直声称要给恐龙一个纯天然的环境。可你们这样做,和恐龙公园有什么两样?”
“孩子,在你小的时候,我如果不让你在摇篮里,而是直接把你扔到南极去。你觉得你能活下来吗?”凯莉女士有些气恼地回答道,柳秉旭纠缠得她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都烦躁了。
“把这些小家伙丢到外边去,就是相同的结果,无异于谋杀。”她说。
“可就算等到它们长大,这些北美洲的恐龙,也很难在亚洲生活。”柳秉旭问,“你们这不也是让它们置身于慢性自杀的环境下吗?”
“正因为此,所以整座岛屿都在被改造。孩子,在来的路上你难道没有看见吗?”
“……看是看见了,但我没有想到……”
柳秉旭说着说着没声了,改造整座岛屿,让气候适宜所有的恐龙居住,这得有多财大气粗啊。
就算当初麾下岛屿遍及全世界的恐龙公园也做不到,虽说现如今的科技水平远胜那时,但货币的购买力却没有同步增长,所以今时今日想要完成如此巨大的改造工程,耗资比当初只多不少。
“世界上有很多事你想不到。所以有些时候,还是保持谦虚为好。”凯莉女士说。求知欲旺盛是件好事,但对已经忙得团团转的她来说,柳秉旭简直就是在给她增加工作压力。
柳秉旭垂头丧气地回到何欢的身边,这时一头冥河龙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来到他们俩的脚边,先是拱着脑袋嗅了嗅,然后用和体型不符的脑袋在何欢的裤管上蹭了蹭,分外的亲昵。
柳秉旭见到这一幕乐了,蹲下身,想用手摸摸冥河龙头部坚硬的圆形顶骨。和冥河龙的成年体相比,幼体的圆形顶骨旁虽然也有尖刺,但没有那么锐利,相反的,就像一个个小的突起物,看上去软软的,很可爱。
然而,柳秉旭的手还没有完全放下,这头幼体冥河龙突然打了个响鼻,柳秉旭被吓得直接后跳一步,听见动静,幼体冥河龙抬起头,看看何欢,又看看柳秉旭,然后拱着脑袋朝柳秉旭撞了过去。
可奈何它只是幼体,而柳秉旭已经是个青年男性。
所以它非但没有撞倒柳秉旭,反而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地跑远了。
柳秉旭笑了笑,随后看了看周围,其他人正在逗弄着这些幼体恐龙。这种诡异的氛围,让他不由得联想到近代以来很流行的猫咖、狗咖。
撸狗,撸猫,现在撸恐龙。
除了人类幼崽以外,似乎所有动物的幼崽皆可撸。
柳秉旭其实不太能接受这种事。恐龙在他看来是神圣的,像此时此刻这些人对待宠物的态度,让他感到十分违和。
“你很讨厌恐龙吗?”
看到何欢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柳秉旭好奇地问道。
“谈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何欢说。
“我听你们班的人说,你马上就要去踢职业的机甲足球了。所以比起恐龙,你更喜欢机甲,是吧?”
“机甲吗?”何欢仰头呢喃着,“算是吧。”
“其实我也有个机甲梦。”柳秉旭小声说,“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谁会不喜欢机甲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机甲是男人的浪漫。但我从小就体质差,又是高度近视,机甲对我来说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我去江边拍沧龙的时候,有时会看到永固长城里那台‘守夜人’的只鳞片爪。那时候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把自己代入到那台机甲里面,想象自己操控着它大杀四方,拯救世界。你知道吗?我曾经的偶像就是莫不语。”
“曾经?”
“嗯,现在我的偶像是李一博士,你之前见到过的。”
“为什么?”何欢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换了偶像?”
“啊这……”柳秉旭挠了挠头,“偶像嘛,能够模仿的对象才是偶像。我永远成为不了莫不语那种大英雄,甚至连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一点也做不到。所以他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李一博士,或许我拼尽全力可以追到他的影子。”
“你呢?”他转过话头问何欢,“你的偶像是谁?你喜欢机甲的话,偶像应该也是莫不语吧?”他眸光熠熠地盯着何欢。
“他吗?”何欢有些不太自然地别过头,“嗯。”
二人说着,又有一头幼体恐龙跑了过来,蹭着何欢的裤管,神情异常享受。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柳秉旭突然说。
“嗯?”
“这些恐龙好像特别喜欢你。”
“有吗?”
“有。从刚才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头了。你是不是身上带了什么吸引恐龙的东西?”
“……我身上只有一条沾有你呕吐物的裤子。”何欢面无表情地说。
“欸?”柳秉旭惊奇地看他,“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的呕吐物吸引了它们?”
“不然呢?”何欢反问。
柳秉旭陷入沉思,他看到那头幼体恐龙确实不断往何欢裆部的方向蹭,这更加坐实了他呕吐物能吸引恐龙的猜测。
“有的人是吸猫体质,有的人是吸狗体质,难道……”柳秉旭目露惊喜,“我是吸龙体质?怪不得我每次去江边,沧龙出现的频率就特别高!”
“这很值得高兴吗?”何欢问。
“恐龙都喜欢靠近我。你知道这对一个恐龙爱好者有多无敌吗?”
“我觉得挺危险的。”何欢想了想说,“他们靠近你,然后占有你,最后吃掉你。无敌?”
“……你不懂。”柳秉旭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挤出了这三个字。
“你继续待着吧,我出去透个气。”
何欢被这里宛如儿童乐园的吵闹声弄得有点头疼。
“我也去。”柳秉旭跨出一步跟上了何欢的步子。这里的氛围也让他觉得很难忍受,看到这些人把恐龙当成宠物一样对待,真让他心塞。
两人和凯莉女士说了声后,便从那扇涂满了森林伪装色的门走了出去。
门后是一条僻静的通道。
两人靠着墙站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阵柔和的类似猫头鹰的叫声。
何欢毫无所动,但柳秉旭却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
“听起来好像双脊龙的声音。这里竟然有双脊龙?那可是被政府通缉的物种!”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何欢说。
“你难道不想去看一看吗?”柳秉旭撺掇道,“双脊龙和这些植食恐龙可不一样。哪怕是幼体,也能让我们值回票价了。”
“我记得我们没有买门票。”
“打个比方,比方!”柳秉旭拉住何欢的手腕。何欢毫不反抗地任由他拉着走。他觉得,这次秋游实在太枯燥了,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如果能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或许能赋予这个人生的坐标事件更多意义。
叫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
二人寻着叫声来到了一道无人看守的门前。门半掩着。随着他们靠近,一道黑影突然从门缝中蹿出,发出细细的鸣声,然后飞也似地跑开了。
柳秉旭抬了抬眼镜,后知后觉地说道:“好像是…美颌龙?”
“反正不是家猫。”何欢说。他的动态视力极其优秀,清楚看见了那头恐龙的模样:修长灵活的脖子,细长的后肢,尾巴长长,像火鸡那么大。但碍于理论知识匮乏,所以他也道不出品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