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黑鸦从头顶振翅翱翔,胡乱地怪叫着,好似在不断诉说着其不安的心绪,如乌云般黑压压的一片,引得杜雪抬起头。
她此时穿行在一片黑油油的暗草,生长着柔软倒刺的鬼系草本植物轻轻拂娑过少女的脚踝,带动她手中正拖行的百艳与草丛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乌鸦的黑影从杜雪墨蓝色的眼眸里纷纷掠过,天空黑沉沉的不见一点儿星子。鬼坊的天空一直是这样,白天阴沉沉时阴时雨,一年四季就没见过几日的太阳。仿佛这里与阳光明媚的外界隔绝一般,以至于以往出去完成任务时杜雪总喜欢站在有阳光的地方,踩自己的影子玩。
有阳光的地方,影子才会浓烈异常,她才会有自己真正存在于阳光里的意识。窝在阴暗中习惯了,有时会忘记阳光的温暖。
不过,如今她或许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鬼坊深处,阴冷的无人葬中,面临着处理尸体的湿冷任务。
她想先找个人埋埋看,练练手。
杜雪看了眼被拖在身后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女人,还没醒吗?那就真的别怪她没给逃跑的机会。
红眼乌鸦聒噪地盘旋在她的头顶上空,似乎一直跟着她,杜雪不由认真地自主注视起那些鸦群——
鬼坊的鬼修有人说过,能透过红眼黑鸦的眼睛窥探,唯有寥寥几人。
她突然想起,之前曾与她共事过的一名鬼修,似乎就是操控这样的乌鸦……
叫什么名字?
鬼幽。
她竟然还记着他的名字。杜雪在心里颇为惊讶地感叹了一声,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睛太独特、纵羽的能力太厉害、带给人的气息太过奇妙……就连他们的初识,杜雪也记得。
那名有着冰青色眼眸的鬼修在二人相见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了她的真实名字。
当然不是鬼坊魑部给她起的,而是她很久以前还不是鬼修时的名字。
鬼幽便一直唤她为——“阿雪”。
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称呼着实拉进了杜雪与他的距离,也增添了她对这名叫鬼幽的年轻人的好奇心。
不过,他们也就短暂地接触了不到两日之后,就因为杜雪成功抹杀目标而就此结束。
鬼幽的黑鸦可以传递有关于目标的信息,他能够通过飞翔鸟儿的眼睛看见很多事情——所以他一向做的是替同伴试探了解目标的任务,而真正动手的人,并不是他。
杜雪有他的配合和及时的信息传递,那次的任务进展得非常顺利,她行云流水般用掌中刃切进目标的腰腹时,对方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倒在棋盘上。
待鲜血蔓延过棋盘石桌脚下被亭外修士察觉到时,杜雪早已根据鬼幽的黑鸦指引全身而退,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里。
……此时,鬼幽会在哪里呢?
他是否也正通过红眼黑鸦在注视着她呢?
她很好奇这该是拥有怎样过往的一个人,才会有那么苍白的皮肤和妖孽般冰青色的眼睛,偏偏还像是个病怏怏的模样。
虽苍如患病,但他肤体的温度又很高,看人时宛若早已窥探出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
这样一位完全看不透的人,还是魑主的心腹,亦是在鬼坊里排得上号的鬼修们心中最不愿惹及的对象之一。
怎么会想到他呢?
杜雪的脸色不怎么好,因为她很快意识到这位窥探和追踪能力极强的鬼幽,是否真的会打探有关她这次任务失败的实情?
虽然坊主有答应过她不会宣告坊里四部她任务失败的内情,但区区五十鞭刑似乎也不能够保证其他人不胡思乱想、深挖实情。
任务结束得仓促,她为了脱身几乎遗漏了所有销毁证据行踪的机会,几乎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为狼狈不堪的一次。
四日前她被魑部鬼修押解回坊,任务失败的消息一定不胫而走,很多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看她如何跌入窘境、挣扎深陷。
现在,这些人也是时候出手将她踹向更深的低谷,好以整待地观赏她再也爬不起来。
杜雪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勾唇想笑。
得罪的人太多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甚至是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也要插手。
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很难熬。
少女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入了老林,林的深处是她以后所居住的墓域——无人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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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鬼幽听见了身后的林中传来的脚步声,伴随而至的还有很奇怪的摩擦声,似乎来者拖着什么重物。
正站在一块墓碑前的年轻人不慌不忙转身,将头顶上的斗篷兜帽取了下来,暗红色长发抚娑过苍白的面孔,他对刚刚踏入墓域的少女微微一笑。
鬼幽轻启浅白的唇:“好久不见,阿雪。”
她停步,驻足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无人葬里早已等候她多时的年轻鬼修。
对方在打量他的同时,鬼幽也在观察她。
眼前的少女状况很差,站在这里的她和初识的时候截然相反,此刻的她浑身没一处是完好不带血痕的,衣服破破烂烂,脸庞上还凝结着几道鞭痕,醒目异常。
离初识只是过了一年,现今却觉得宛若过了十年,当她第二次站在面前时,模样是天翻地覆的。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的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沉阴冷,没有喜怒哀乐的深邃,不惧疼痛的冰冷。
鬼幽有时会猜想,她看人的眼神不像在看真正意义上的人,更像是在看早晚都得死的“人”。
杜雪的手里还拖着一个女人,也是鲜血淋漓了一路的样子,腰腹有个大口子,不过似乎有点儿凝固住了。
少女点点头生硬道:“鬼幽大人,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鬼幽的微笑因为“大人”而有些古怪,他伸手轻轻抚摸身前的那块石头墓碑,慢悠悠地引开话题:“我很好,但是,你不好。”
杜雪歪过脑袋:“不,我很好。鬼幽大人来找我有何事?”无事我就要埋人了……
“我来,只是想问问你,这次清除善水帮的任务里,出了什么意外致使你无法完成任务?”鬼幽抬起冰青色的眼眸,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杜雪对于他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有些茫然,遂沉默了。
年轻人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手指划过冰冷坚硬的墓碑,一下下描摹着其上的纹路,发出细微的沙沙游走声宛若灵蛇在草丛深处匍匐窥探猎物。
杜雪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警惕和敌意。
果然。
鬼幽是魑主最得力的窥探者,亦是其最受青睐的心腹,魑主对于杜雪这次失手绝对不仅仅是震怒,他一定会督察这次任务里的纰漏。
鬼幽很可能是受魑主之命前来试探她……不过这并不要紧。
真正令杜雪忌惮的,则是因为会有人深究此事带来的麻烦,她不希望还会有除了坊主以外的人再揭开她失手的前因后果。
“败笔,何须再揭?”杜雪语气阴冷,夹杂着警告的意味,“若是想落井下石,请随意吧,但是若是想追究真相……您,还记得罂魅是怎么死的吗?”少女旁若无人地歪头咧嘴一笑,发丝朝脸庞倾斜,挡住了她的眼睛,一层浓厚的阴影笼罩住她的视线。
隐约可见的含冰目光扫过鬼幽,杜雪轻声低语:“鬼幽大人,恕我无礼,轻便吧。”
得到这样近乎粗鲁的对待,年轻人却完全没有恼羞成怒的表情,而是眉宇间突然划过一抹忧愁和无奈。
“……无人葬只埋死人,不埋活人。”鬼幽抬抬下巴,目有所指地示意对方放下被她拖着的女人,“你现在的状况,顶不住魅部鬼修,还是老实一点儿比较好。把她给我?”
杜雪闻言,又一次无言以对他的跳脱说话方式,沉默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百艳一拽,狠狠丢在地上:“我将这活人还你,愿你几日后多带些死人回来供我埋葬。走好,鬼幽大人。”
年轻人不语地摸着墓碑,没有搭腔。黑色羽毛飘然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上,丝丝如墨的一只黑鸦抖落满身黑气,无声地停歇在了主人的肩膀上。
黑鸦的红眼,无神地盯着少女,抖抖油黑的羽翼。
湿冷的雾气蒙蒙蔓延而至,席卷上杜雪的后背,耳畔传来遥远清脆的嬉笑声,好似有谁恶作剧般扯了一下少女的头发。
杜雪侧头,避开。
“雾影,带人走。”鬼幽开口。
杜雪感觉耳边传来呼气声:“走啦,千鬼,改日来看你哦。”少女再次侧头避开,轻叹嗤笑飘远,腾腾雾气缭绕退散,如一阵大风刮过吹散般这弥天大雾迅速消失。
连同地上的百艳,也消失了。
“你不能动百艳,她的师姐百媚是这次与我同行任务的同伴。”鬼幽解释,“魑主派下新任务给了我们,这次是抹杀一名仙修,雪烨白氏的二子,白玉晨。”他若有所指地“提醒”。
杜雪无动于衷,淡淡“嗯”了一声后,然后——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很奇怪的一眼,似乎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显得很困惑地止住,张唇的动作稍作停顿后话到嘴边全然变了味道:“一路小心,鬼幽大人。”
鬼幽冰青色的眼睛里藏着阴霾,什么都没有说,他还是像刚才第一眼转身时那样,冲她微微一笑,将兜帽重新拉过头上。
年轻鬼修肩上的黑鸦自始至终都很安静,时不时用嘴啄一啄自己的羽毛,主人慢慢从少女身边擦肩而过,它的红眼睛就一直盯着杜雪,好像要在她身上穿透出一个冰冷的窟窿。
杜雪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终于感受到伤痕累累的痛感,四肢将近麻木,无力感袭向脑门一阵乏力。
鬼幽总算离开了。
虽然杜雪完全不明白他此行至无人葬、且貌似等了她有好一段时间的原因,说是得了魑主的命令前来从她嘴里套话,但问得也未免太过直白了些——说是他来落井下石……
其实杜雪根本就不觉得他是来看她笑话的……若是说他仅仅是来看望她的,那为什么抹伤的膏药和绷带一点儿都没有携带?
于情于理,不过是一年前匆匆两日同行杀人,这甚浅的交情如何能说服杜雪认为鬼幽把她当做了“同伴”?
鬼坊,只有死人和活人的区别。
在她杜雪的眼里,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