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气有点闷热,知了躲在绿绿的枝叶中,起劲地恬鸣,它偶尔洒下一泡尿,给躲在树荫下偷懒的衙差浇浇凉。衙差沾了一脸湿,马上伸手狠狠地擦了一边脸,嘴里喷出一串脏话。
应城县知县汤三勺懒懒地靠在藤椅上打盹,他昨晚跟夫人折腾了半晚,全是那碗甲鱼汤惹的祸,前半晚太用功,导致今天精神不振。他打了个哈欠,一股难闻的口气喷薄而出,他睁眼瞄瞄公堂,两边持棍而立的差役面无表情,像几株桉树一样立着。旁边的师爷马哈哈恭敬地站着,一双眼睛蛊惑的眨着,他看到知县睁眼,马上讨好的说:“大人,没有人上堂,你休息休息。”
汤三勺双手握住滑溜的扶手,身体努力前倾,抖抖的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身体缓缓挨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周围静静的,除了偶尔的知了鸣叫,谁也不敢发出噪音。
汤三勺似睡非睡,他一会儿想起昨晚那甜蜜的战斗,一会儿想起端午节快到了,该带夫人去哪里玩。还有昨晚那只甲鱼,确实够劲,甲鱼是师爷马哈哈弄的,这个老滑头,不愧是姓马,这马屁拍的爽。
朦朦胧胧中,汤三勺似乎听到公堂里有哭声,声音时大时小,幽怨凄厉,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墙角好像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汤三勺一激灵,瞌睡全醒了,他厉声问:“谁在下面哭?”
马哈哈立刻移步上前,微弯着腰说:“回禀大人,这里是公堂,没有人敢乱哭。”
“我明明听到有哭声,有鬼,这里有鬼!”汤三勺揉揉眼睛,气急败坏的说。他伸手一扫,案几上的茶杯应声掉下,随着一声脆响,茶杯碎成无数片,茶水溅湿两边差役的裤子。一个差役弯腰去掸裤子上的水滴,敢怒不敢言。
汤三勺用手指着公堂的西角,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仿佛那鬼魅依然在他面前跳舞,他颤抖着说:“鬼在那里!鬼在里面!”他边说边躲在马哈哈的身后。
一个差役看到知县的狼狈相,心里很开心,他忍不住笑了,笑声暴露了他的态度,马哈哈马上冲过去,二话不说,抬腿就是几脚,那差役猝不及防,瞬间倒在布满茶杯碎片的地上,慌乱中,他用手撑地,却不想正好戳中碎片,鲜血喷涌而出,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马哈哈余怒未消,指着他说:“不知好歹的东西!大人是随便可以嘲笑的吗?今天给你个教训,以后长点记性。作为惩罚,你把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
那差役挨了打,只好唯唯诺诺地打扫了。其他的差役经马哈哈这一闹,不敢动一下,噤若寒蝉。
马哈哈知道,公堂西角是没有鬼的,但是知县说有,他是不敢驳斥的,他装模作样、小心翼翼地向西角靠近,眼神露出一丝恐慌,仿佛一个白鬼正张开血盆大口,一口要把他吞掉。他三步一回头,故意制造恐怖气氛。
汤三勺躲在差役的身后,尽管差役浑身汗味,熏得汤三勺难受,但他毫不退缩,他坚持不懈的紧贴差役,等着马哈哈说出真相。
公堂里的空气凝固了,外面的知了似乎喊累了,也停止了鸣叫。
时间过得很慢,大家的心,不,应该是汤三勺的心悬在喉咙上,他着急地等着马哈哈说话。在这个紧张时刻,不知谁不争气,竟然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响屁,屁声像个闷雷,炸碎了凝固的气氛,人们想笑,但一想到挨打的差役的下场,便努力的憋着,憋着。很快,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汤三勺刚想发作,忽然马哈哈说:“大人,这里阴气重,应该是鬼魂作祟,鬼魂不知好歹,搅了大人的清梦。”马哈哈知道,如果不顺着知县的杆子爬,这事儿是没完的,倒不如说有,见步走步。
汤三勺听马哈哈这样说,马上逃离公堂,由于心急,他被公堂的门槛绊倒了,头差点撞到红红的柱子上。他的狼狈相,正好被王妈看到了。王妈是县衙搞卫生的后勤,五十几岁,矮矮胖胖,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她跑过来扶起汤三勺,问:“大人,什么事这么慌张啊?”
汤三勺见是王妈,意识到堂堂一个知县,不能
在下人面前失了身份,他故作镇定的说:“没事,我是不小心绊倒了,他们说里面有鬼呢。”
王妈探头往里面看看,马哈哈一脸颓丧,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再看几个差役,都是战战兢兢的,一个差役说,王妈,大人说这里闹鬼了。
王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殷勤的替汤三勺拍打衣服的尘土,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这里以前是一位富商的别墅,他不是本地人,一年来这里一两次度假,每次来都是带不同的女人,听说死在这别墅的女子有好几个,都是吊死的。后来这里就荒废了。再后来这里成了县衙,大人说有鬼,也许是那些女鬼作祟吧。”
汤三勺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拉着王妈的手,真切的说:“王妈,你是过来人,对鬼神之事有所了解,现在该怎么办?”
王妈凑近汤三勺的耳边,神秘兮兮的说:“我们不要大声说话,天机不可泄露,对付男鬼,用少女的经血;对付女鬼,用黑狗的血,依我看,这里闹的应是女鬼,一瓢狗血泼下去,任它多顽固的鬼,都会落荒而逃。”王妈越说越兴奋,到后来,竟有点手舞足蹈了。她觉得很自豪,终于有机会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了。
汤三勺拍拍王妈的肩膀,表扬她,如果有效,给你记功。王妈乐的屁颠屁颠地去了。
两名差役费了好大的劲,从一户居民家里强买了一头黑狗。黑狗可能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就死活不肯走。时间是不能耽搁的,那边大人还在心急火燎的等着呢。于是,一名差役在前面用力拽,一名差役在后面拿棍子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黑狗赶回公堂交了差。
被拴在粗大的梧桐树上的黑狗,绝望地对着众人狂叫,那愤怒的吼声,仿佛要把人吃掉才罢休。汤三勺远远的观察那狗,黑狗四肢强壮,隔着一层绒毛,也能感受到它的健壮,汤三勺想,如果不是拿它驱鬼,用它来看门,倒是一条好狗。汤三勺威严的摆摆手,说:“动手吧!”
早已严阵以待的两名差役,手拿水火棍,从左右两边向黑狗逼过来。黑狗困兽犹斗,它先向逼近的一名差役一跃,两爪轮番抓动,吓退了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扑向另一名差役,由于它跃得高,它那血盆大口差点咬破差役的衣服,幸亏差役躲闪及时,才避免受伤。
两名差役被黑狗的阵势吓退,一时愣住了,面面相觑。就在这当儿,黑狗大吼一声,猛烈地向前一挣,只听得一声闷响,陈旧的麻绳居然被它挣断。绳子一断,众人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都被黑狗的神勇镇住了。黑狗瞅着时机,一溜烟地逃跑了。
两名差役怕汤三勺责怪,赶忙拽着水火棍,迈腿要追。汤三勺动了恻隐之心,况且去追也未必能追上,他无奈的说:“兄弟们,由它去吧!
马哈哈从偌大的树干后转出来,他担心汤三勺会责骂他,满脸堆笑说:“大人不用担心,两条腿的神兽难找,这四条腿的狗多的是。大人坐下歇歇脚,喝口水,我带兄弟们去弄一条狗回来。”
此时此刻,汤三勺别无良策,只好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说罢,他扔下还在发呆的众人,背着手,慢慢踱进了公堂。午后的阳光,把他的身影,瘦瘦的印在磨蚀了的石砖上,就像一只跳舞的猴子。
约摸半个时辰,马哈哈雄赳赳地回来了,他的身后,两名差役抬着被捆了四腿的黑狗,汤三勺看过去,捆狗的绳子,染了殷殷的血色,可以想象,黑狗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
逮来了第二只黑狗,令汤三勺的不快一扫而空。他快步走出公堂,连声说:“真是马到成功!马到成功!”马哈哈受到表扬,心里甜滋滋的,他表面上客气了一番。
汤三勺抬头看看天,太阳逐渐西移,虽然夏季日子长,但驱鬼的事不能久拖,还是尽早办妥为妙。于是说,给它放血吧。
为了慎重起见,马哈哈叫人到伙房拿来一个竹箩,箩口有三尺见方,把箩口扣在狗头上,一个人用力压住竹箩,防止狗垂死挣扎,反口咬人。再分两人分别压住狗的前后腿,马哈哈拿着屠刀,凶巴巴地问:“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啦,师爷,你手脚麻利点,一刀见血哦。”众人回应道,那神情,仿佛他们是勇士。
汤三勺不甘落后,他亲自拿了印花瓷碗,迈大步过来,蹲下,把碗放在地上,等待接狗血。
马哈哈举起尖刀,狠狠地刺进黑狗的屁股,黑狗闷叫几声,身子无力的挣扎几下。狗血像一眼泉眼,汩汩地往外流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弥漫在公堂空旷的门前,几只乌鸦悠闲地立在凉枝上,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一会儿,印花瓷碗装满了狗血,汤三勺庄严地端着碗,慢步走向公堂,他走的极慢极慢,仿佛怕踩了地上的蚂蚁。
汤三勺走到公堂的西角,他放下瓷碗,双手合十,对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各拜了三下,每拜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大鬼小鬼,速速离去。良辰吉时,大吉利是。”
念罢,他端起瓷碗,把狗血均匀地泼洒在西角周围,等到滴尽碗中的血,他再行一次礼,然后严肃的离开。
汤三勺一走出大门,两名差役小心的把大门关上。汤三勺头也不回地回府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