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孟岢点起一盏油灯,火光跳动着,不是很清晰,他读的颇为费劲,需得一字一字研读才能看清。
侧旁是来蹭油灯的老儒生,拿着一卷封皮破烂不堪的不知名书卷,眯着眼仔细研读。
正寂静时,孟岢猛的站起身来,惊的老儒生身躯一震,诧异的看着他,只听孟岢正色缓缓道:“我又饿了!”
老儒生翻了个白眼,好像看清了孟岢的性子,不搭理他,只是接着分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孟岢嘿嘿笑道:“我知道大和尚在有个院落里偷偷的种了一些萝卜,不如……”
寺庙中荒废的田地其实很多,之前寺里唯一的和尚主持也种过一些菜蔬,只是都被孟岢偷吃光了,后来只得瞒着他偷偷的种,只是而今还是被孟岢给得知,只怕免不了惨遭祸害。
“想我堂堂儒家士子,怎么能与你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老儒生义正言辞,拒绝道。
……
“孟小子,来这里,这个指定个大……”老儒生眼中都快冒绿光了,都沦落到借宿寺庙中了,自然是吃不饱饭的,这般行为难免也让老儒生心中觉得有些对不起先贤,只是圣人还曰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等日后吃穿用度无需担忧的时候,怕是会大义凌然的再道一句:陈蔡偷生,此时义也!
皎皎月光下,两个书生打扮的一老一少,蹲在地头津津有味的啃萝卜,此时的萝卜汁水很足,颇为甜美,二人沉溺其中,连身后的大和尚也不知道何时出现的。
“孟施主,一针一饭来之不易,不可浪费粮食!”那和尚道了一句佛号,缓缓说道。
“咳咳……”孟岢被呛了一下,面色悻悻的将地头啃了一半的萝卜拾起,“大和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和尚面色古井无波,道:“我若是不来这几方萝卜只怕被你二人糟蹋干净。”
老儒生有些尴尬道:“主持师兄,我……”
和尚抬手打断,“腹中饥渴只管吃便是了,但不可浪费!”
二人点头称是,孟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长夜漫漫,今后不必再受饥渴之苦了……
月色明亮,和尚穿过几座杂草丛生的荒废院落,缓缓走入一座大殿,有些尘灰从大殿缝隙里落下,和尚整洁的僧袍纤尘不染,他跪坐在一个蒲团上,闭上双目,手中念珠不停转动,面前是一座宏伟的地藏菩萨塑像,那塑像一手持禅杖,一手掐法印,面有悲苦色,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势。
和尚并未点灯,偌大的殿宇一片黑暗,只有他拨弄念珠的声音,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和尚心头释然,对着地藏菩萨的塑像一拜,黑暗中,菩萨端坐业火莲台上,不辨容颜……
孟岢有些困意,萝卜也吃的尽兴,刚回来没看几个大字就又倦了,看的老儒生一阵默然,就想问问他寒窗苦读十数载的毅力哪里去了。
待孟岢的口水渗透头下云枕,老儒生也熄了灯火,掩上房门。
此时季节,夜间略有凉意,老儒生紧了紧身上薄衣,荒废的寺院杂草丛生,但也可从一些痕迹中看出旧时的辉煌,这不禁让老儒生有些憧憬名动天下的太渊寺的宏伟,只可惜太渊寺位处中原,离此地数百里,到达长安他已是尽力了,太渊寺只怕没有机会去看了吧,老儒生自顾自笑笑。
此刻的他,没了与孟岢偷萝卜的贼头贼脑,身形挺直、不苟言笑,头上方巾垂落,倒是有几分风流士子的模样,他摸了摸腰间锦囊,虽是名贵锦绣,却总觉得不如自己身上这穿了十几年的粗布衣衫来的舒服,他眨了眨眼,看向明月,一如当年赏月赋诗的潇洒,士子风流,而今士子已老,风流不减当年……
等孟岢醒来,老儒生和大和尚都不见身影,他自顾自嘀咕着,大和尚喜欢乱跑,好不容易来了个老儒生,结果也总是渺无踪迹,还是自己一个人。
待收拾停当,孟岢出门,扬长而去,总得寻口饭吃不是,萝卜虽好,也得细水长流,若是总吃,先不说大和尚的意愿,等吃完了日后漫漫长夜只得忍饥挨饿,何其难过啊!
闲来无事,孟岢到处闲逛,这个时间路上行人不是很多,来长安这么多年了,孟岢还是对这座城池比较熟悉的,至少哪一处花楼里的小娘子最娇嫩、哪一处酒楼里的饭菜味道最好这些他还是知晓一二的,嗯……哪怕没去过也能从他人口中得知啊!
就如长兴坊内有一处酒楼常会施舍一些饭菜给这些在长安求学的贫苦读书人,据说是老板娘曾经和一个求学士子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后来那士子离开长安城,老板娘难解相思,以此怀念。此等故事,若是落在这群读书人笔下,想必也能成为一个流传民间的悲欢爱情故事,不过对于孟岢来说没什么关系,因为长兴坊距寺院有些远,贫寒士子又多,等他到时,饭菜早就没了,现如今饭都吃不饱了,谁还去感悟爱情的悲欢离合?
一来二去,孟岢饿的多了,就只得想办法,后来发现了一条捷径,从一片院落里穿过能省很多路径,起码能早到半柱香,只是那一片住宅有不少名贵居住,其中不乏在此金屋藏娇的权贵,闲人不得靠近,若是被人发现了是要挨毒打的,孟岢便被发现过一次,后来硬是半个月没能下床,别说吃饭了,保住命就不错了。
即便如此,也不是次次都能抢到饭菜,挨饿的日子也不少。
孟岢尽量放轻脚步,在一片片院落之间的小巷疾行,每当此时,他都感觉自己的耳力目力从未如此灵敏过,侧旁院落里的假山竹林、佳园幽径,从墙外也能看出风景极好,不过他可没有偷窥的心思。
转过一个角落,猛然看到一个人影,孟岢心中一惊,完了!转身就跑,跑了一半发现好像不对,便又折返回去,从墙角探出头来窥探,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一户人家的门捣鼓着,也不知刚刚看见他没有。
孟岢啧啧称奇,这人也忒胆大了些,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撬锁了,真是我辈豪杰,嗯……为什么是我辈?我孟某岂是鸡鸣狗盗之徒!
当即孟岢便坦坦荡荡的走了出来,他自是没有什么惧意的,路过和行窃的性质那能一样吗,他大步走过,看那年轻男子穿着华贵,怎么便落入了歧途,孟岢感叹。
那年轻男子歪头看了看“虎步龙行”的孟岢,眉眼中略有些奇怪神情,便又低头拨弄那一扇门户。孟岢见那年轻男子毫不在意,有些疑惑的又回身问道:“兄台,你……现在做这种活计都如此光明正大了吗?”
这可难住了平时里心思颇多的男子,他有些好奇:“嗯~,不能如此光明正大吗?”
孟岢张了张口,无言以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他抱臂而立,一手拄着脑袋,神情有些奇异:“仔细说来,也无不妥,只是……这种活夜间做比较好吧!”
李长青愣神,旋即恍然,心底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人把自己当成窃贼了,这等趣事还真不多见,他便依孟岢之言说道:“无妨,此间人家只有一个少妇,我早便打听清楚了,而且听说那少妇容貌极美,不输饮香楼内女子啊!”
“当真?”孟岢惊诧,饮香楼内女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长安城内贵人都以赎身其中女子眷养为荣,如此说来,这少妇是当真极美的了,他不由说道:“兄台,这种女子大部分是权贵眷养的情人,轻易不可动,否则后患无穷!”
李长青侧目,本以为这人也是个登徒浪子,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底线的,便笑道:“兄台说的是,是我考虑欠周了。”
孟岢感叹:“看你穿着也不像寻常人,怎么就做起了如此勾当?”
“生活所迫罢了!”李长青摇头,左右今日无事,倒不如逗一逗他,图个乐子。
孟岢点头,目光中颇为感慨,:“唉,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既落得如此行当,想必也是难以饱暖的,你我有缘,我赠你一饭。”
李长青不在理会院落里等他修理门锁归来的女子,随孟岢离去。
陇右李家嫡子,朝廷五品大员的李长青跟着一个默默无闻的落魄书生去讨施舍的饭菜,若流传开来,也是一则趣事。
孟岢在一片片宅院间辗转,对路径极为熟悉,看的李长青啧啧称奇,他在此地购置宅院已有数年,近来也在此居住了不少时日,竟还不如一个讨饭吃的穷书生。路上,二人交谈,长青公子塑造了一个落魄贵族子弟为谋生计,不得不以盗窃为生的故事,听的孟岢一番感慨,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心中又不忍他误入歧途,便规劝道:“我辈中人,当行堂堂正正事,做清清白白人,不可甘心于惶惶度日!”
此时他一脸正气,全然忘了之前去偷萝卜的事,孟岢夸下海口道:“日后我若是发迹,你只管来寻我,定是要相助你一二的!”
李长青轻笑,堂堂长青公子,也需他人提携,他模糊应答道:“好!”
孟岢大笑,用自己那不甚干净的手拍着身旁人的云锦袍子,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