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周小易十分不解，他并非对这个镇子有着特别的眷恋，但是按照往常的惯例，现在还远远不是远行的时候，且不说刚刚开春，地上的积雪渐融，泥泞不堪难以行走，便是往常也从来没有这样在一个镇子停留如此之短的惯例。
他与老头儿奔走多年，从他记事起便知道老头儿有他自己的一套，还从未见过老头儿因为什么原因而改变，此次却是如此急迫。
老头儿并没有讲出个一二三四来，不过周小易也没有追问下去，他且算是颇为乖巧的，便依老头儿所言急急忙忙的收拾了起来。显而易见，他们的清贫是真的清贫，棚子直接拆掉，就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装卸的东西了，老头儿背着装着油灯和木偶的箱子，周小易背着几件衣物，便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上路了。
镇子里的人并没有太大感觉，只是发现镇子东头少了一个木头棚子，也没有了令人烦腻的咿咿呀呀戏腔调子，也就是几个闲汉少了一处可以恣肆调笑的地方，对镇子里的人来说，他们只是一介过客罢了，对啊，整日在温饱饥寒之间挣扎的人，又有谁在意两个过客呢？
……
周小易的感觉很不好，他本来就有些破损的鞋子在与泥泞的道路充分接触之后算是感受到了何为“冷到三月中”，老头儿捡了一个木头棍子权当拐给用了，走的倒也平稳。一路无话，老头儿不开口，周小易也懒得问，本便不是多话之人，他二人在一起，沉默远比多言来的痛快。
两人埋头赶路，此次却是再次往西北去的，西北多高大的山脉，不同于剑南道的山险峭，也不同于江南道的山秀丽，两者虽各有妙处，却少了西北那一份雄浑壮阔的意境。
常听得人说西北的昆仑是万山之祖，周小易还是颇为向往的，他常扪心自问自己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能迅速站稳脚跟，和当地的熊孩子们分庭抗礼，虽常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之嫌，却也算得一号人物，想来像他这种“好汉”早晚也得在那万山之祖昆仑上留下自己潇洒的背影，流传于世。
西北贫瘠，数十里不得人烟，中间荒野连天，也没有客栈驿馆之类的可供人歇息，不过好在有官道可行，倒也不怕迷失了方向，只是久来无聊，再雄浑的景色看的久了也是令人烦闷的，因此很少有人单独前行，或有与商队车队之流同行，或有寻伴同行。周小易跟老头儿走了许久却没有遇上别的人，实在是这等时节没有谁会外出寻得一身泥泞不自在，只是这一次好像专有人寻这不自在。
“这人怕不是脑子有毛病？”看着前面小土坡上又添了不少泥点的风流背影，周小易不禁沉思。
李玄真转身微笑道：“真巧啊，能在此地遇上二位。”
“巧你个头！”周小易瞥了一眼。
李玄真仿佛看到了周小易的动作，笑道：“小家伙，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周小易抬眼看了看老头儿，老头儿面无表情，显得波澜不惊，他拄着拐，废了老大劲爬上了那个土坡，与李玄真并肩而站。老头儿深深的吐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数十年的郁气，李玄真轻笑道：“躲着我？”
老头儿叹道：“何必呢？我已无多少时日，你又何必再来寻我？让我安生的过完此生不好吗？”
李玄真皱眉：“并非我执意寻你，只是长安城里有些人坐不住了。”
“他们坐不坐得住与我何干？便任由他们闹腾又能怎样？”
“你甘心吗？甘心你奠定的王朝霸业毁在他们的手里？”
老头儿沉默许久，说道：“我老了。”
一股难言的情绪弥漫在李玄真的心头，怎么会是那些虚伪的人高高安坐于长安城内？怎么他们之间便到了这般田地？如今他有何面目来应对这垂垂老矣的故人，昔年那一世白衣、风流无双的剑客此时也略显寞落。
李玄真道：“这是你的弟子？”他指了指周小易。
“是，也不是。”
李玄真皱眉道：“他只学了你那牵丝木偶的手艺？”
老头儿笑道：“不然我教他什么？讨饭吗？”
“你忍心让他此生泯于微末之中？”
老头儿低眉道：“七戏八乞九卖糖，本便是贫贱之人，安于贫贱又有何不好？”
老头儿接着问道：“那你呢？你不累吗？”
“你为这一个李字奔走了多少年，便是摘去你这姓氏，你也是对的起任何人了，可是长安城内的那些个白眼狼却不识得你的好，只觉得你碍眼，不知多少人欲将你除之而后快。”
李玄真沉默了一阵，轻笑道：“竖子匹夫，不足与谋。”一句风轻云淡便将身上背负的一切压下。
“你还能守多少年？你年纪不比我小多少，纵使你习武练剑，又能撑多少年？我们这一代人老了，早就有人盼着我们死绝，这样他们才睡的踏实，才不会整日害怕一觉醒来自己的荣华富贵被人推翻，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想必我也不用多说，自古便是如此，你又是何苦呢？”
李玄真道：“你放的下，我放不下啊！世人道我洒脱，却不知我顾及甚多。”
他顿了顿，“你问我还能守几年，我只能说只要我一日不死，
手中三尺长剑，可定身后江山！”
他取下腰间佩剑，拄剑而立，将那三尺青锋插进潮湿的泥土里，俯瞰山河。恍惚间，那一方小小土坡成为一座横贯世间的山峰，而那一道白衣也恍如顶天立地的神明。
相较而下，老头儿的身影越发佝偻，仿佛一粒不起眼的尘埃，李玄真没有听到老头儿的喃喃低语，但一旁的周小易听的一清二楚，
“你守的是天下人的江山，可这江山却不是天下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