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官道行来,路上也遇上不少车马,不比关内的官道上半日难见一人,途中多为荒野,偶有人家聚集,四架车马行了半日,将马车停在一处官道旁的平野上歇息。
十余人不着急赶路,倒也不是十分疲惫,几个年轻人略为活泼,聚在一起谈笑,元明先生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身旁有为他驾车的男子陪伴着。
周小易从马车内取了一些清水和干粮,走向元明先生所在的那块大青石,道:“先生,吃些干粮吧!”
元明先生伸手接过,也不道谢,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周小易又转头对着石忠道:“石兄,你也吃一些吧!”
石忠起身道谢,温和笑道:“周兄有心了,石某腹中不算饥饿,饮些清水便可。”
周小易闻言将水袋递了过去,道:“我观石兄车驾娴熟,周某有些好奇石兄出身名门,如何懂得此间之道?”
“哈哈,”石忠笑了起来,道:“实不相瞒,家父对石某管教颇严,觉得玉不琢不成器,因此前些年将石某赶出长安,让我在外流浪了两年,期间辗转反侧,流落于各地之间,也便学了不少市井门道。”
周小易赞道:“令尊好气魄,如此熬炼雕琢石兄。”
“周兄言重了,石某可是没少因此吃苦啊!”石忠一脸苦笑。
石忠脸色略有犹豫,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但说无妨!”
“周兄可能不知,你早已在长安权贵中家喻户晓,都知晓正阳书院新来的学子,我曾暗中发现家父屡次与人议论你,可每当我问及的时候他总是避讳不言,不但不与我说,还不让我提及,好似一旦涉及到周兄便会惹下大祸患,石某有些不解……”
周小易没有回答,元明先生已是从侧旁站起身来,道:“因为他是韩正阳的弟子,也是李玄真的弟子!”
石忠心中一惊,虽不知韩正阳是何等人物,但他却知晓李玄真,太白剑仙的声名之盛,可以说无人不知,仅凭一人便镇得李唐王朝多年安宁,他虽无缘得见,也是极为倾慕的,而韩正阳即能与李玄真并列,定然也非常人。
原以为周小易没有什么背景,现在看来,整个大唐可能都没有几人的背景能比他更强的了,此刻石忠对周小易的位置又是高看了一筹。
元明先生缓缓说道:“其实你与那北狄来人没有什么区别,在进入长安城的第一天就一直处在所有人眼中,不同于她的无非是你有李玄真和韩正阳这层背景,而北狄女子的身后只是一个远在万里外的木秋生,因此她被人追杀逐出长安,而你却可以安然的处在正阳书院,还能四处走动。”
“元明先生……”
元明先生突然眼中流露出几分讥讽,道:“所以,周小易,你除了有韩正阳和李玄真二人为背景,一无是处……”
周小易愣了一愣,温声道:“先生说的是,我本便是一普通人,此生本该庸庸碌碌,可突然有一日,我眼前出现了一人让我去救整个天下,自那日起我便学策论、学谋略、学剑道、学兵法,什么都要学,可我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啊,哈哈,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卷入各种是非,”
“可是,能拒绝吗?”
“能吗?”
“那深夜里的一声声叹息,那眼中的渴望……”
“人常道,生之恩,断指可偿,养之恩,无以为报,”
“老头儿死的时候说,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故乡,让我随便将他葬在一处地方就行,”
周小易咽了咽唾沫,道:“可我不甘心,他到死都望着南方,日近长安远,举目可见日,不得见长安,他本来不该如此落魄的,他本该在那辉煌的宫殿中,是那君王的幕后谋士,谈笑间尽掌天下大势,一目便可丈量山河,所以他不甘心,我也不甘心,”
“他养了我十六年,他可以不想让我卷入是非,可我却不能不把这放在心上,”
“我的人生本该碌碌无为,那再坏一些,又有何妨?”
周小易说完,笑吟吟的看着元明先生,脸上笑意爽朗,目中眸子坦荡。
兴许是觉得自己之前言语过激,有些失礼,元明先生有些出神。
周小易默默的候着,良久,元明先生目中才有了神采,喃喃问道:“韩正阳……死……了?”
周小易轻轻点点头,面容恬淡,看不出是悲是喜。
元明先生笑了起来,笑的很放肆,笑的散了衣袍,笑的乱了簪发,口中喃喃念道:“堂堂文成之最,怎的客死他乡,可悲啊……当真可悲啊,没想到,你倒是走在了我前头,你这一辈子都压我一头,更是用计将我绑在了正阳书院近二十年,现在连死也要死在我的前头,韩正阳,你真是一个混蛋啊!”
向来儒雅随和的元明先生此刻也顾不得君子之道,忍不住咒骂起来,不过眼中却没有多少咒怨的意味,反倒是有些悲意与凄凉。
良久,元明先生神色略有缓和,轻轻问道:“韩正阳葬在哪里?”
“一片无名之地罢了。”周小易淡淡而对。
“你……”元明先生皱眉看着周小易,却没能说出什么。
周小易呵呵一笑,道:“先生不必多言,我这个做弟子的,天下人可负,终是不能负了吾师啊……”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元明先生愣愣的看着他,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元明先生有心与他交谈,却不知该如何对这个后辈开口,他默默的将手中的干粮送入口中,略有些干,噎得他喘不上气,周小易将手中水袋递过去,他拿起水袋仰头对着口中浇灌而下,清冷的水流从他面上淌过,湿了脸颊,润了眼眶……
石忠在侧旁听了半晌,听的不是很明白,但也知道其中可能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因此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元明先生想起还有个石忠在看着,这才转头的看着他。
石忠额前的渗出冷汗,即便他对元明先生的为人深切知晓,可侧旁还有个周小易不是,别看他二人之前相聊甚欢,可一旦要动起手来他相信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男子下手不会迟了分毫,若不是家中存了拉拢元明先生的企图,想让他和元明先生打好关系,他怎会掺入其中。
感受着周小易的杀机,和元明先生犹豫的神色,他心中竟是有些怨恨家里的安排。
石忠冷汗不住的淌下,大青石旁有些寂静,他急中生智,干笑了一声朝远处喊道:“诸位,我这里还有不少干粮,可有谁想要一些充饥?”
此刻他的心中祈望有人能回应他一声,可只有三两同窗甚是客气的拒绝,他突然有些后悔昔日与这些同窗交情太浅,到此刻竟无人能与自己多聊上两句。
“胸中虽有城府,行事却不予三思,心性不稳,难成大器!”周小易默默点评道。
见周小易有开口的意思,石忠急道:“先生,弟子可立誓不将今日之事传出!”
“先生!”周小易轻轻唤了一声,不再言语。
元明先生脸上阴晴不定,他自是极为正直的,可此事干系过大,石忠虽说不知韩正阳是何人,可一旦传出,让他人知晓了,朝廷的暗部不还要翻了天,堂堂文成之最,亲手建立起支撑李唐半壁江山的暗部,也不知留下了多少暗子后手,在这等时节爆发,本便是摇摇欲坠的李唐王朝只怕会直接崩塌。
元明先生知晓其中利害,皱眉看向石忠道:“石忠,这一众学子之中,也就你跟我走的近些,虽然也有些别的心思,可我也不忍误你,我这里有一方丸药,虽不致命,但日后可能……你自己决定用不用吧!”
周小易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李玄真的评论还算是中肯的,元明先生终究做不到寻常谋士般的无情,也难怪多年以来被韩正阳和木秋生二人压一头。
石忠心胸有些颤抖,很明显这丸药类同苗疆蛊术般是那种服下日后便需要定是服用解药的,他知晓元明先生没直接谋害了他已是大发慈悲,此刻若是不服下丸药身旁的周小易定是不会放过他的,自己虽也懂得几分武学,可显然是比不上时时佩剑的周小易,他即便是暴起呼救也当真是没信心能让远处的众人看到。
石忠暗暗宽慰,能拾得性命已是不错,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他从元明先生手中接过一枚刚刚取出的丸药吞咽了下去,行礼道:“多谢先生!”
元明先生也是觉得心中有些愧疚,道:“日后你便跟随着我吧!”
石忠称是,立于元明先生身后一言不发。
周小易见状也只能作罢,诚然以他的本事不如那些江湖上的大家宗师,可收拾一个宗族子弟还是轻而易举的,不过既然元明先生发话,终究是不好忤逆了他。
“先生休息一番,片刻后便要启程了,不然天黑只怕到不了驿站!”周小易没有再提韩正阳的事,转身离去陪着马车旁的李灵钏主仆二人。
那有大抵有二流实力老仆撇头看了周小易一眼,好像知晓了什么,笑了笑便低头吞咽干粮。
周小易远远看向大青石,元明先生依旧是盘坐着,不知是思索着什么,身后石忠比之以前更显拘谨,周小易淡淡的看着他,目光依旧有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