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一得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段是写湘云与黛玉赏月联诗的故事。其联句诗的最后一句,近年来一直有所争议,那就是湘云即景吟出“寒塘渡鹤影”后,黛玉对的是“冷月葬诗魂”,还是“冷月葬花魂”?
这原是一个“版本”的问题。有第七十六回的各种版本中,活字排印的“程高本”和其他刻印本,以及“庚辰本”“甲辰本”和“圣本”(即“俄藏本”旧称“列藏本”)三种抄本此处皆作:
……因对道:“冷月葬诗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
两个“诗魂”皆作“花魂”的则有“有正本”“蒙府本”“戚宁本”和“杨藏本”。最早发现这一处异文的是宋淇,他以“林以亮”为笔名,1953年在香港的《今日世界》第48期“林黛玉的眼泪”文中指出了两种版本的不同,唯并未加任何评议。1958年俞平伯与王佩璋编《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时,因乃以“有正本”为底本,故依“有正本”作“冷月葬花魂”,亦无校注说明。到了1967年6月葛建时与严冬阳于台湾的《联合报·联合副刊》《再谈林语堂先生对红楼梦的新发现》文中,曾表示“杨藏本”作“冷月葬花魂”,比一般本的“冷月葬诗魂”为佳,但未详述理由。1969年宋淇又在香港《明报月刊》第40期发表“谈冷月葬花魂”,认为“庚辰本”此处原抄的是“冷月葬死魂”,后有人将“死”字点去,改作“诗”字,因而推测原即作“花”,误抄成“死”,才改为“诗”。并认为“花魂”比“诗魂”更适合黛玉的身份与口吻。此后又有许多研红人士也认为“冷月葬花魂”是原作,“诗魂”则是传讹。
这个异文问题真的可如此解释吗?笔者1998年9月参加海峡两岸在台北合办“红楼梦文化艺术展”之“学术讨论会”时,曾初次发表拙见,以“庚辰本”错抄处多由“音误”而非“形误”,而推论该本七十六回黛玉的联句诗原抄“冷月葬死魂”应为“冷月葬诗魂”之误。记得当时与会学者表示赞成或反对者兼有之。2001年8月在北戴河举行的“新世纪海峡两岸中青年学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时笔者虽已年逾花甲,亦获邀参加。乃发表“从庚辰(北大)本《石头记》七十一至八十回谈起”论文,举该十回正文为例,讨论我国古籍抄写时产生众多异文之问题。翌年,以“庚辰本《石头记》七十一至八十回之版本研究”为题,刊出于2002年“中央大学”之《人文学报》25期,后亦收入2006年台北市大安出版社出版之拙作《化外谈红》(197—218页)。
该篇拙文认为抄写时之“音误”及“形误”,是造成我国古籍有异文的两个重要原因。校勘时宜先判定是“音误”抑为“形误”,《红楼梦》自不例外。庚辰本《石头记》第七十一至八十回抄得极差,错误很多。据笔者粗略估计,就其正文而言,因音误而抄错的次数远多于因形误而抄错的。例如第七十六回“音误”总数约是“形误”的三倍。由于各回中抄写人将“诗、思”,“使、斯”,“使、死”,“时、似”等音近字多次误用,但这十回中“花”只有一次误抄为“化”(第七十五回),一次误抄为“嬛”(第七十九回),一次误抄为“好”(第八十回),皆是“音误”。并无因“形误”抄成“死”之例。故第七十六回原抄的“冷月葬死魂”很可能为“冷月葬诗魂”之音误所致。后人据他本改“死”为“诗”。
实际上,不仅是正文,“庚辰本”的“双行夹批”误抄亦多。第七十一至八十回虽仅二百三十四条,却多有错字,但不像正文,校者很少加以改正。以第七十三回为例,二十五条“双行夹批”中音误和形误就有:
(一)音误:“杂”误为“杀”,“非”误为“飞”,“府”误为“富”,“紧”误为“锦”,“矣”误为“一”,“矣”误为“已”,“又”误为“有”,“子”误为“字”,“纸”误为“之”,“观”误为“官”,“请”误为“敬”,“极”误为“其”。
(二)形误:“贱”误为“贼”,“彼”误为“被”,“文”误为“大”,“平”误为“年”,“此”“持”误为“特”,“例”误为“倒”,“真”因避讳缺末笔“、”而误为“直”。
(三)音形同误: “邢”误为“刑”(多次),“帐”误为“赈”,“节”误为“即”。
各本第七十九回写到香菱向宝玉叙述薛蟠与夏金桂定亲的经过时说“……我也巴(或作爬)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庚辰本”其下有“双行夹批”云:
妙极,菱香口声,段不可少看他,下作死语,知其心中略无忌讳……
按:“菱香口声,段不可少看他”似应作“香菱口声,断不可小看也”,“下作死语……”应为“下作诗语……”以对应正文之“作诗的人”。唯正文之“作诗”不误,夹批误为“作死”,此是“诗”误为“死”的另一例。可证“庚辰本”第七十六回的“冷月葬死魂”是“冷月葬诗魂”之误,而非来自“冷月葬花魂”。
或许有人辩称,固然“庚辰本”作“冷月葬诗魂”,难道不可能是后来曹雪芹因“诗魂”对“鹤影”,稍嫌未工,自己改“诗魂”为“花魂”?浅见不以为然。盖“庚辰本”第七十五回之前有一夹页,上写: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
缺中秋诗俟雪芹
实际上现传世各抄本,排字本及刻本等的第七十五回皆缺宝玉、贾环、贾兰的三首中秋诗,因此可知曹雪芹到最后也未补上所缺之诗。则其修改第七十六回诗句,易“诗魂”为“花魂”的概率应近于零。
管见以为《红楼梦》或《石头记》原稿在曹雪芹增删之不同阶段各只有一种,现传世者都是复抄本。原抄本可能即有错字,一再传抄中错字更多,甚至有抄者故意改动的。故有可能由于某位读者或评注人因觉以“诗魂”对“鹤影”,不如改为以“花魂”对“鹤影”为佳,即在手中的抄本上改了。之后,传抄者因之,则其再抄本就成了“冷月葬花魂”。“有正本”“蒙府本”与“戚宁本”三抄本属于同一系统(有人称之为“立松轩本”),皆做“冷月葬花魂”即是一例。“杨藏本”是一“百衲本”,来源复杂。第七十六回底文与“有正本”等三抄本大体相同,故这一回可能与此三抄本同一来源。故亦作“花魂”。
至于“诗魂”与“花魂”两者孰佳?见仁见智,各家看法不同,目前主“花魂”者似占多数,甚至有人引经据典,讲得天花乱坠。但是现在知道曹雪芹用的是“冷月葬诗魂”,故若谈经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定稿,则必须用“冷月葬诗魂”。否则所谈就不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了。
笔者读《红楼梦》多年,常想能够在“正本清源”做些工作,以免研究者误用。现既已证此句应作“诗魂”而非“花魂”,乃不揣谫陋,抛砖引玉,希望读者先进,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