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上有位写小说的作家刘心武先生,大约自1992年起开始在红楼梦研究的刊物中发表他的研究心得。随后陆续出版了《秦可卿之死》(1996年)、《红楼三钗之谜》(1999年)、《画梁春尽落香尘》(2002年)、《春梦随云散》(2003年)和《红楼望月》(2005年)五本书。内容虽有重复,但也陆续更新、增减形成了《红楼梦》的一支新“索隐派”或“探佚派”。由于刘先生的文笔很好,又得到老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引为知己,大力赞扬,各书都很畅销。2005年大陆“中央电视台”第十频道的“百家讲坛”,邀他主讲《红楼梦》小说,自4月2日开播,每周一讲,共有三十六讲,极受听众欢迎,成为“超人气节目”。同时,他演讲的内容也于同年8月和12月由北京的“东方出版社”前后出版了两册《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各十六讲,销路甚佳,是大陆文坛的一件大热闹事。台中的好读出版公司也发行了台湾版。
这三十六讲的题目是:
1. 追寻“红学”谜踪(上)
2. 追寻“红学”谜踪(下)
3. 贾府婚配之谜
4. 秦可卿抱养之谜
5. 秦可卿生存之谜
6. 秦可卿出身之谜
7. 帐殿夜警之谜
8. 曹家浮沉之谜
9. 日月双悬之谜
10. 蒋玉菡之谜
11. 北靜王之谜
12. 秦可卿原型大揭秘(上)
13. 秦可卿原型大揭秘(下)
14. 秦可卿被告发之谜(上)
15. 秦可卿被告发之谜(下)
16. 贾元春原型之谜
17. 贾元春判词之谜
18. 贾元春死亡之谜(以上为第一部)
19. 妙玉入正册与排序之谜
20. 太虚幻境四仙姑命名之谜
21. 妙玉身世之谜
22. 妙玉情爱之谜
23. 妙玉结局大揭秘
24. 玉石之谜
25. 贾宝玉人格之谜(上)
26. 贾宝玉人格之谜(下)
27. 黛、钗合一之谜
28. 黛、钗婚配之谜
29. 黛、钗结局之谜
30.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谜
31. 迎春、探春、惜春命运之谜
32. 王熙凤、巧姐命运之谜
33. 李纨命运之谜
34. 金陵十二钗副册之谜
35.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谜
36. 情榜之谜(以上为第二部)
各讲的篇幅约略相同,在十四页至十八页之间。另有序文“说在前头”和介绍作者的“刘心武创作简历”。
这部书的作者认为红学研究应是公众享有的学术空间,应“多歧为贵,不取尚同”。其内容主要和作者以往发表五本著作相同,但以不同方式表现。从各讲标题不难看出作者的重点放在小说中着墨不多的秦可卿、元春和妙玉三位“金钗”上,尤其是从秦可卿的身世,染病和死亡道出了所谓“秦学”。他认为小说中“秦可卿”之现实世界“原型”是康熙废太子允礽的女儿,出生后被偷送到曹家(贾府)养大。允礽之子弘皙在王府私自设小朝廷,企图谋篡帝位,小说四十二回有“双悬日月照乾坤”一句诗即是指这件事,而许多小说人物和蒋玉菡、柳湘莲等均属于废太子的“月派”。然秦可卿身分为元春向皇帝告发只好自杀,元春因有功得宠,但死于三年后的政治斗争中,由“三春(三年)去后诸芳尽”的诗句可证,凡此种种前所未闻的“故事”很多。据说刘先生口才极佳,难怪广受一般观众的欢迎了。
然而大陆上很多红学家不以为然。自《红楼望月》一书配合“百家讲坛”出版成为畅销书,刘先生的“讲坛”也成为高收视率节目。红学家开始进行批判也拟阻他续讲,故使得他疾呼“讨论《红楼梦》请不要以专家身份压人”,并称“上央视是我决不放弃的公民权利。”结果他的书更为畅销,三十六讲也顺利结束,台湾更引入了他的“揭秘”。因“红学”在台湾不是显学,重视、了解者不多,故笔者要向读者说明究竟刘心武先生是否真的揭了秘,其说可信吗?
据悉,大陆上从2006年起已出版了几本专书指出刘先生论点的错误,包括公孙冶编《揭秘与猜谜——刘心武秦学透视》,郑铁生著《刘心武红学之谜》和红楼艺苑等编的《是谁误解了红楼梦》。但也有仍以秦可卿为主题人物,从不同角度,以“脂砚斋评语”诠释红楼梦小说为雍王朝秘史的《红楼实梦——秦可卿之死释秘》(方瑞著,2005年)。拙见以为近年来大陆上的“索隐”“探佚”多是望文生义,不合历史的“虚拟红学”。今举两位学者的批判为例说明这类“红学”实是无稽之谈。
刘心武先生认为曹家(小说中贾家)和允礽有很亲密的关系。其理由是小说中荣国府有一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即由允礽的“名对”“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变化得来。刘心武先生又认为这“名对”是允礽做太子时受到康熙皇帝表扬的对联,故“他到处把它写出来送人”,也给了曹寅一幅。但北京的红学家蔡义江先生指出,这对子其实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句子,而非允礽所作。刘先生在本书第八讲却辩称:“可能是当年太子还小,他的老师说了刘禹锡诗里的前半句,作为上联,让他对个下联。他当时并没有读过刘禹锡的诗句,却敏捷地对出了下联,与刘禹锡的诗句不谋而合。这当然也就足以受到老师夸奖。康熙知道后当然也就非常高兴,一时传为了美谈。当时太子不但对对子也学书法。他一再地写这两句,因为书法好,经常写出来赏赐臣属。”真是在瞎掰了。
唯蔡先生没指出,允礽随康熙南巡时确曾多次为臣下题诗,其实题的都不是“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如《圣祖五幸江南全录》中记载。
皇太子赐提督张匾:“世勤阃职”
对联三副:“公署静眠思水石,古屏闲展看潇湘”
“早有兵甲销横海,每肄韬钤训习流”
“春风北户千茎竹,晚日东园一树花”
又记:皇太子赐灵谷寺僧对联一副:“沧池影随千潭月,碧树香传五叶花”;又有赐蒋陈锡父祠堂对联一副:“乌府皂囊传故事,绛帷水有清风”。可知刘心武先生不但误以刘禹锡的句子为允礽所作,而且也不知他并未“经常写出来赏赐臣属”。
清史专家张书才先生则更从历史文献指出所谓“揭秘”的各点实有“论点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和“违背典制史实,不符文本实际”两大缺失。例如第十讲以贾元春封妃省亲是乾隆元年(1736)之事,理由是元春省亲的仪仗中有“曲柄七凤黄金伞”而“曲柄伞是乾隆朝才开始有的一种创制”。实际上顺治、康熙、雍正时期皇贵妃和贵妃的仪仗中都有“红曲柄七凤伞”,而“妃”可用“金黄七凤曲柄盖”之规定则是乾隆十四年制定的。又第十讲及第十二讲中以冯紫英随父“去潢海铁网山打猎,是在皇帝出去打猎时的一次刺杀皇帝的尝试”,“发生在乾隆元年春天”,实际上乾隆即位后第一次“春狩”是“南苑行猎”,时在乾隆三年二月。其他例子尚多不及备述。故知用为“证明”小说前三十五回是写乾隆元年故事的各项说法,多是无根之言。
或许因为作者不熟悉清史,轻信周汝昌先生的说法,而误以小说中的“北静王”是乾隆的叔叔慎郡王允禧和入继给他的乾隆皇子永瑢(十一讲),因而衍生出一些其他的联想(十二讲)。然据清史,乾隆二十三年五月允禧薨后始有谥号“靖”,二十四年十二月永瑢才入嗣,而且只封贝勒并非郡王!因此,除非承认《红楼梦》小说有关影射“慎靖郡王”的“北静王”故事写成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或更晚,不会有“祖孙两人合并成为一个艺术形象,就是北静王”的可能。
研读文本很仔细是刘先生之优点,但为人忽略,很可惜。他看出许多故事的矛盾或缺漏,为大多数人所不及。例如他在三十二讲指出七十五回前半回到宁府射鹄子时有贾琮,但后面过中秋节全家围坐时却没有贾琮,又指出六十二回探春说到家人生日时“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与七十一回贾母八月初三为八秩大寿日不合,他也在二十八讲里提到七十回有一笔交代说“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龄侯之子为妻,凤姐又忙着张罗。”可以证明是“他们那种家庭标准的婚配模式。”相信许多读者(包括笔者在内)都忽略了。
另他对一些人物的评论也有与众不同的见解,特别是与“索隐”或“探佚”无关的,因不去附会而皆相当中肯合理。如三十四讲之评尤氏与平儿,三十五讲之评晴雯皆是极可读的。刘先生指出晴雯因抄检大观园而被逐,但造成事端的实是晴雯本人为了让宝玉装病而说有人跳墙进来所致,因此刘先生极力夸赞曹雪芹的笔法及让读者“掩卷沉思”。笔者对于这一点完全赞同。
作者也讨论到一些“脂批”。但因过于相信周汝昌的观点,相信脂砚斋就是小说中的史湘云,后来嫁给曹雪芹,两人是知己,关系密切,相互了解。故虽在二十七讲已指出“脂砚斋”在三十二回的评语并不认识曹雪芹的思想,但不深入探讨。实际脂砚斋误解处很多,应非真正了解曹雪芹的人,若刘先生不受周汝昌的影响,仔细思考,当会看出许多批语实与小说文本的观点不合。
近年来大陆之红学界有许多怪现象。有的如刘心武般,编造故事。例如霍国玲等的《红楼释梦》言曹雪芹有青梅竹马女友竺香玉,被雍正纳入宫中封后,后曹竺两人合力刺杀雍正,数年前《国文天地》(台北)曾有人介绍过,实皆无稽之谈。还有一位马熙骅于所撰《奇评曹雪芹与红楼梦》中,宣称得到具“特异功能”老师的指示而知道现有尚未为人发现的资料里说如何如何。例如说《红楼梦》的作者实是一位“侍女”,则属于“怪力乱神”了。另一类人因旧抄本有误字或漏抄,而任意“更正”和“补充”,以迁就自己的观点。例如以“甲戌”是“甲申”之误抄,其实,无论何种字体“戌”不可能误抄成“申”。添改文字实乃“自由心证”,非为学之道。凡此等等,皆是自我臆度,无中生有,不合逻辑,也不符史实,故可名之曰“虚拟红学”。只要作者文笔好,当作茶余饭后遣日的读物,亦无不可,若据之认真当作一门“学问”去钻研求证,则就不切实际了。
为什么这类“虚拟红学”近年会大流行呢?浅见以为可分两面来说:从作者方面而言,由于未能勤查文史资料或不肯深思熟虑,故无法循正统学术道路有所突破,而只好臆创新说,另辟蹊径。虽常强词夺理,但因说法新奇别致,也能引起某些读者的兴趣。从读者方面而言,一般多缺历史知识、中文素养,也乏正确判断是非的能力。故盲目欢迎诡异耸动的新说,也很自然。唯就提升文艺和学术品质而言,浅见以为“虚拟红学”是不值得鼓励或提倡的。
原载《新书资讯月刊》2007年3月号,20—23页;
转载《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4辑,282—2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