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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沃莱山地

“强有力的事物很多,却没有一件事物比人类更为强而有力。……他凭着他的计策驾驭了居住在野地里的一切。”

——《安提戈涅》[3]

“谁解开快驴的绳索?”

——《旧约·约伯记》

《毛驴、包裹和驮鞍》

在离勒皮[4]十五英里一处风景宜人的高原谷地、名叫莫纳斯提埃的小地方,我度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晴丽日子。莫纳斯提埃以制造花边、酗酒成风、随便使用各种语言,以及政治上无可比拟的派别分歧而著名。法国的四大党派[5]——正统派、奥尔良派、保王派和共和派,每一派都有一批拥护者在这个小小的山区市镇里;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厌恶、憎恨、诋毁、诬蔑。除非为了接洽业务,或者在小酒店里的争吵中彼此指摘对方撒谎,他们连语言上的礼貌也是置之不顾的。这地方完全是山地里的波兰[6]。我在这个纷争不休的热闹地方,不想竟成了人们尽力接近的焦点;每个人都有意对我这个外来者表示亲善和乐于帮忙。这并不仅仅由于山地人生性好客,甚至也并不由于他们看到我在莫纳斯提埃,如同在这个广大世界的任何地方一样,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感到意外;这多半是因为我有一个向南进入塞文山区旅游的打算。在这个地区,从来不曾听说过像我这类的旅游者。人们以轻蔑的眼光看待我,犹如看待一个打算旅行月球的人,不过也有一种殷勤的关心,仿佛我是准备前往寒极的。所有的人都愿意帮我做好准备工作;遇到采办物品的关键时刻,都有一大群同情者支持我;每一步准备工作的完成,都有人举杯为我欢呼,还用一席午宴或早餐对我表示庆祝。

到我准备就绪可以启行的日子,已经接近10月,旅途所经的高原地区已经寻不到一点小阳春天气了。我打定主意,如果不在野外宿营,至少也要备办好宿营的工具;因为对于一个悠然自得的人而言,最烦心的事莫过于必须在黄昏时刻到达安身处所了,而投身乡村小客栈,在徒步旅行者说来,总是不能预算准确的。单身旅行者最重要的东西是帐篷,可是帐篷搭起来很麻烦,拆散也麻烦,而且还在前进途中作为你的行李形成十分显眼的特点。如果拿睡袋来代替,那倒是随时可以取用的——你只消钻了进去就行了;它可以用于双重目的——晚间当床,白天则是旅行包;它不会对每个好奇的路人明白宣示你有意在野外露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要是露宿不能保密,那么那个休息场所就会招来烦恼:你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了;喜欢交际的乡下人,会及早吃了晚饭,来到你床边访问;你在睡眠时还必须不能完全睡熟,又必须在天色未明之前起身。我乃决意用个睡袋;在我几次游访勒皮、又按我自己的高级生活与为我出主意的朋友们商量之后,就设计了一种睡袋的样式,照此定制了,成功地取了回来。

我所创制的这件用品,长宽近六平方英尺,另外还有两块三角形的折盖,夜里当枕巾,白天则是袋顶和袋底。我把它叫做“袋”,可是说实在话,它绝不是袋的样子:只是像烟卷或腊肠那样长长的一卷,面料是绿色的防雨车篷布,里子是蓝色的绵羊毛皮。它同军用背包一样便于携带,用作床铺,则既干燥又暖热。一个人睡在袋内,有宽裕的空隙可以转身;必要时也可以睡两个人。我可以钻入袋内到脖子部位;脑壳戴上一顶皮帽,有个帽兜盖住两耳,一条带子横过鼻子底下,仿佛防尘口罩;假如遇到大雨,我的办法是拉下一条树枝,拿我的防雨外套挂上去,用三块石头镇住衣角,这样搭成一个小帐篷。

人们容易想到,只凭我自己一副人类的肩胛,负担不了这么一个大包裹。因此就得选用一种负重的牲口。讲到这一点,在各类牲畜之中,马是不易伺候的高贵动物,胆小,易惊,食事上有娇气,体格又脆弱;那动物太贵重,又太好动,不能放开它不管,因此你就得像押送犯人那样整天跟住它;遇上危险道路,还会引起它的狂奔乱跳。总之,马是靠不住的、难对付的伙伴,只会给旅行者添加多少倍麻烦。我所需要的是价钱低、体型小、而又耐得起劳苦的牲口,还须是鲁钝而又和易的脾气。根据这一切要求,结果选择到了毛驴。

莫纳斯提埃镇上有个老汉,人家都叫他做“亚当老爹”,有些人说他头脑不大清楚,街上常有孩子们跟在后面学他的走路样子。亚当老爹拥有一辆大车,拉车的是一头小小的母驴,比狗大不了多少,毛色像老鼠,有一双和气的眼睛和一个轮廓分明的下颚。这头牲畜有个匀称和出自良种的模样,有一种朴实而优雅的风度,我一见就引起了注意。我和亚当老爹第一次是在莫纳斯提埃市场里碰面的。为了证实那毛驴的善良性格,他叫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骑到它背上去,然后一个筋斗翻下来,直到孩子们开始失去做试验的信心,这试验也就因为没有什么题目可出而停止进行了。我已经有一些人代表我的朋友们帮我谈交易;可是这样仿佛还不够,市场上所有买货的和卖货的全都围了上来,一齐帮我讲价钱;因此那毛驴与我和亚当老爹成了一场喧闹的中心,历时将近半个钟点。最后,那毛驴以六十五法郎和一杯白兰地酒的代价让归我所有。我的睡袋则已花了八十法郎和两杯啤酒了。对毛驴,我马上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小温驯”。总算起来,还是毛驴花钱较少。实际上正该是这样,因为它不过是我那睡袋的附属品,或者说只是四条腿的自动床架而已。

我和亚当老爹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一家弹子房里,正当大清早清静宜人的时刻,我请他喝了白兰地酒。他说丢开那牲口使他老大难过,还宣称他是时常买白面包给毛驴吃的,而他自己却是有黑面包吃就满足了;可是后面这一点,据最可靠的权威人士说,完全属于瞎吹。他在村子里有个野蛮对待毛驴的名声;不过当时他确实掉下了一滴眼泪,这眼泪流下一边面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按照当地一名夸夸其谈的马具匠给我出的主意,我定制了一条皮鞍垫,垫旁缀有几个圆环,用以悬挂小包裹,同时我仔细地配齐了工具包里的工具,又收取好一应盥洗用品。在武器和日用器皿方面,我带上了一支左轮手枪,一套小型酒精灯和平底锅,一盏灯笼和几枝小蜡烛,一把大折刀和一只革制大水瓶。主要的物品,还有两整套换身的保暖衣服,(我在旅行中所穿的乡下棉绒裤、水手厚呢上装和毛织短上衣不计在内,)几本书,以及我的旅行用绒毯。这绒毯也制成袋子样式,是我在冷天夜里用作御寒衬套的。常用的食品,主要有巧克力饼和大红肠罐头。这一切,除了我随身携带的物件之外,都顺当地装入了羊皮睡袋;我的空背包碰巧也塞进去了,不是因为想到往后在旅途上有什么用处,而是趁便顺手放入的。为应付眼前的需要,我带上了一条冷羊腿,一瓶波若莱酒[7],一只装牛奶用的空瓶,一具打蛋器,还有相当数量的黑面包和白面包,就如亚当老爹那样,供我自己和毛驴食用,不过在我的供食方案中,我将黑、白面包的用途,跟亚当老爹所说的作了一个颠倒。

莫纳斯提埃人虽然在政治思想上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对我却异口同声地提出种种荒唐可笑的不利条件来进行恐吓,还说到许多突然死亡的惊人方式。寒冷呀,狼群呀,强盗呀,谈得最多的,是夜间有人搞恶作剧:每天叽里呱啦地迫使我注意。可是在这种种预言中,却把明显的真正危险漏掉了。就像《天路历程》里的基督徒那样,我在行路中吃苦最大的,是我的包裹。在叙说我的困苦遭遇之前,让我先以三言两语讲一讲我从经历中所得的教训。这包裹要是两端都用皮带扎紧,为了安全起见,依其全长横过驮鞍挂下来,而不是折叠成堆,这一来旅行者便可安然无事了。那驮鞍显然不适用,这是此番旅行生活中不完美的地方:它必然要颠动,而且容易滑落。不过路旁有石块可拾,一个人马上会懂得用重量适当的石块来补救失衡趋向的。

出发的那一天,我在早晨5点稍过一点就起身,到6点,我们开始把行李装到毛驴身上;可是十分钟后,我完全失去希望了。那鞍垫在小温驯脊背上一刻也留不住。我拿它退还给马具匠,同他进行了一场不讲礼貌的争论,因此引来了一大群人挤满在屋外街上,看热闹,听争吵,同时议论纷纷:那鞍垫在双方之间飞速换手,描写得更生动些,也许该说是我们将它抛掷到彼此的头上。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很大的火气。都是很不友好的态度,讲了许多随口而出的言语。

我先将一具当地人称为“马铠甲”的普通毛驴驮鞍搭在小温驯的背上,接着再一次拿各项物件装了上去。折叠起来的睡袋,水手厚呢上装(当时天气暖和,我穿了背心走路),一长条黑面包,还有一只无盖的篮子,装着白面包、羊肉、酒瓶和水瓶,都用绳子缚在一起,形成一个精心结构的网络。我以莫名其妙的满意心情看待这个驮装结果。其实装在毛驴肩背上的,是舱面货物那样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下面没有平衡设施,承受它的又是一具不曾经过丝毫磨损以适应毛驴皮骨的崭新驮鞍,绑在牲口身上的肚带,也是全新的,可以想见它在旅行途中必有伸缩,这样,即使在一个十分粗心的旅行者看来,也是应当看到必出祸事的。再说那个精心结构的网络,因为是许多同情者的共同作品,插手的人太多,也就无法精心设计。他们凭着一片好意拽紧绳子,那是确实的;曾有多至三个人同时用脚抵住小温驯的腹部和臂部,咬紧牙关使劲拉拽;不过后来我了解到,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可以不费什么大力气,就能比六个劲道十足的热心汉子做出更为扎实的工作。我在当时只是一名新手;即使在鞍垫不适用那个事件之后,仍还没有任何事物扰乱我的泰然心理,因此我就像一头走向屠宰场的公牛那样走出了牲口棚的大门。

《赶驴生手》

当我处理了这种种行前琐事、走过山坡荒地向山麓走去的时候,莫纳斯提埃的钟声正好打响9点。在我还望得见山上人家的一路上,有一种暗暗的惭愧感和对某种可笑的失败的担心,使我不敢调弄一下小温驯。它踏着四只小蹄子一本正经地以优雅的姿态走在旅途上,时不时摇摇耳朵或尾巴;而压在大堆包裹下面的驴身,却显得那么渺小,这使我心有不安。我们徒步走过溪流,没有什么困难——这是不生问题的,毛驴天生很驯良。一经渡水到了对岸,那道路开始穿过松林逐渐上坡,我用右手握住那条不文明的棍棒,怀着不安的心情将它打落在毛驴身上。小温驯把步伐大概加快了三步,然后又恢复到原来的小步慢行。再打一次,效果如前;第三次还是这样。我是够得上称为一名英国人的,要我对雌性动物下辣手,未免违背我的良心。我停止了敲打,对那毛驴全身从头到脚看了一下,可怜的牲畜,它的膝头在发抖呢,呼吸是上气不接下气了:显然它在上坡时不可能走得再快一点了。我想我不该虐待这头无害的牲口;让它按照它自己的步伐走去吧,让我耐心地跟随它吧。

它走的是怎样的一种步伐,那是没有一个适当的单词可以形容的;那步伐比人们平常散步还慢得多,相差几乎有如散步之于奔跑。我每举一步,都花很长的时间;五分钟下来,就累得我心神疲惫,腿上肌肉全部发热。可是我必须一路靠近毛驴,必须按照它的速度掌握我的前进尺度;因为假如我落后了几码,或者超前走了几码,那时小温驯马上就停了下来,开始自己寻草吃了。想到这局面须得从此地一直持续到阿莱[8],我就大伤其心。在一切意想得到的旅行之中,这一趟旅行是最惹厌的了。我试叫自己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试用烟草来振奋我那预感不祥的心神;可是我一直有个幻觉跟着我,就是觉得眼前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一会儿上山岭,一会儿下溪谷,这里有两个动物永无休止地一步又一步慢慢移动着,一分钟移动一码,而且,就像昏迷在梦魇中那样,无法进一步接近目标。

就在这时刻,从我们后面来了一个高个子庄稼汉,大约四十岁光景,有一张不讨人欢喜的死板的脸,穿的是一件乡下人的绿色开衩外衣。他以快速而沉着的步伐赶上了我们,又停下来观察我们可怜的前进状态。

“你的毛驴,”他说,“已经很老了吧?”

我对他说,我认为并不老。

于是他推测说,那么,我们一定是走了许多路了。

我告诉他,我们是刚从莫纳斯提埃出发的。

“那你们怎么走成这副模样啊!”他大声呼叫;同时仰起脖子,纵情大笑了一阵。我觉得有点儿受到侮辱,两眼盯住了他,直到他笑得心满意足。接下来他说,“你万万不可顾惜这类畜生;”说着,他从树丛中折下一根枝条,大叫一声,开始抽打小温驯的尾部。那畜生竖起了耳朵,立刻改走矫健、轻快的步子,就在那庄稼汉跟我们走在一起的那一会儿,它一直没有迟滞委顿,没有一点丧气的样子。现在,我抱憾地说一句:过去它那气喘吁吁而又摇摇摆摆的形态,原来是个喜剧片段。

老天赐我意外的帮助,那庄稼汉在离去之前,给我出了一些高妙的主意,尽管那些主意不合人道。他将那根枝条赠送与我,并说这家伙可以比我的棍棒更易叫毛驴吃痛。最后他又教我,赶毛驴的人真正的喝叫法,或者共同了解的字眼,是“普鲁!”自始至终,他一直拿滑稽的怀疑神气对待我,使我感到跼蹐不安;他又讥笑我的赶驴方法,就如我在暗中讥笑他的发音方法或他的绿色开衩外衣一样。不过这一会儿可轮不到我发笑。

我为我新得的学问而骄傲,还认为我已把这一套技术学完全了。没有疑问,午前半天里余下的时间,小温驯确实有一些出色的表现,由此我就有闲暇可以观察一下周围的景象。这一天正逢安息日,阳光下山间的田地上不见一个人影;当我们下山走到弗吕热尔的圣马丁教堂时,那教堂直到门外都挤满了人,有些人跪在门前台阶上,牧师的唱诗声从黝黑的教堂内部传送到了堂外。此时此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老家;因为可以说,我出身于具有守安息习惯的地方,一切安息日的仪式,就像苏格兰方言一样,都能触动我复杂的感情,既有愉快,也有悒郁。只有像是来自另一星球的人那样匆匆经过的旅行者,才能确切地从这个伟大的守真节日享受到它的和平与美妙。看到整个乡下都在休息,对于他的心神很有好处。异乎寻常的一片静穆,具有胜过音乐的美趣;这静穆还将他导入温婉的思想,犹如山河流水的响声或阳光的暖意。

我怀着这种愉快情绪走下小山,到达一处葱绿的山谷尽头。古戴镇就在这里,博福尔堡建在对面的峭壁上,澄澈如晶的溪水在镇后山下潴成一个深潭。潭上潭下,你可以听到溪水迂回曲折地流过石块的声音:这是一条大河温文和蔼的源头,把它称为“卢瓦尔河”,似乎不近情理。古戴镇四面环山,凭着从岩石上凿出的步行小道与山外世界的法国相通,这小道是最宜于走毛驴的。镇上男女,在他们这个绿树荫蔽的冷僻角落里,喝酒,咒骂,或者在冬天里从他们家屋门口瞭望积雪的山巅,你会认为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处所,犹如荷马笔下独眼巨人[9]所居之地吧。可是实际上并不如此。邮递员经常背着邮袋来到古戴镇;古戴镇有志外出的青年,行走一天便可到达勒皮的铁路线;在这个镇上的客栈里,你可以看到店主的侄儿雷吉斯·塞纳克的木雕像,此人于1876年4月10日在纽约汤马尼会堂获得“南北美洲剑术教授和优胜者”的光荣称号,同时还得了五百美元的奖金。

我匆匆吃毕午饭,尽早再上路。可是,很糟糕,我和小温驯爬上小镇对面那座不见尽头的小山时,吆喝“普鲁!”似乎失去效用了。我像狮子那样大声吼叫,又像雏鸽那样柔声呼唤,然而小温驯既不徇情,也不惧怕。它坚持按照它的步法行走,只有敲打一下才能催动它走得快一点,可也仅仅是快上一秒钟就完了。我必须紧跟在它身边,不断加以痛打。这项苦役略一停顿,它就立即恢复它所特有的那种姿态了。我想我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人落入这种尴尬境地。当时我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布谢湖,准备在那里露营,因此,即使为了怀有这样的希望,我也必须立即不客气对待这头倔强的牲畜。我的敲打声使我自己也听得厌烦了。有一回,我在注视之中,发觉它与过去曾经多次厚待过我的一位熟识的夫人依稀有些相似,这一来就使我格外憎恶自己的残酷手段。

更为尴尬的问题是,我们遇见了另外一头在路旁游荡的毛驴,不巧正好是公的。那公驴跟小温驯碰在一起嘶叫作耍,我必须拆开这一对,并且反复用猛烈的鞭打打散它们的青春时期风流韵事。要是那头驴子在公驴的外皮之下又有一颗公驴的心,那就免不了要扑到我身上嘴咬蹄踩的了;可这回倒出现了叫人放心的事——那公驴显然是辜负了小温驯的温情了。不过这件偶发事故,如同一切涉及我的小毛驴性别的其他事情一样,叫我心里老是纳闷。

谷地上空猛烈的阳光炙射着我的肩膀,没有风,灼热异常;而我又必须不断挥舞枝条打毛驴,弄得汗水径直流入眼睛。每隔五分钟,放在毛驴背上的睡袋、篮子以及水手厚呢上装,又向这边或那边滑溜下来,此时我就不得不叫小温驯停止前进,以便将它的负载拖、推或者用肩膀顶上去,调整好安放位置。最后,行至于塞勒村,那驮鞍和所有行李全都滚了下来,落到毛驴腹下的尘土里。那毛驴特别高兴了,立即停步,似乎还在窃笑。有一个汉子、两个妇女和两个小孩一齐走了过来,在我跟前围成半个圆圈,用他们自身作榜样对小毛驴表示鼓励。

我为重新装好毛驴身上的负载,真是累得筋疲力尽;可是刚刚从这边放定,那一堆物件立即又滚转一下往那边掉了下去。请想想我是怎样着急啊!可是没有人动手帮我一把。不错,那汉子对我讲了,我应当采用另外一种方式装载行李。我就暗示他,如果他对我的狼狈处境提不出解决办法,还是请他免开尊口吧。而那好心的讨厌家伙却还笑眯眯地同意我的言语。这是最难堪的窘境。我必须干脆满足于拿睡袋放在小温驯身上,其他各物都由我自己携带:一条棍子,一只一夸脱的水瓶,一件在口袋里塞满零碎物品的水手厚呢上装,两磅黑面包,还有一只满盛肉类和瓶子的无盖篮子。我相信,我可以说是不缺乏灵魂的伟大了,因为我勇敢地承担了这个很不雅观的担子。天知道,我是怎样把行李拾掇得便于负载的。接着我继续引导小温驯走进那村庄。小毛驴按照它那无法改变的习惯,每逢走过一宅房屋或者一个庭院,都想进去一下;而我则是满身拖累,腾不出一只手来给自己帮一把,我的困难是没有言语可以表明的。有个牧师,随带着六七个人,正在检查一座修缮中的教堂,见了我的狼狈形状,哈哈大笑。我记起自己曾见善良的人像傻瓜一样向逆境奋斗,当时我也大笑过,这个回想令我深深懊悔。那是在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是此番自己遇到困难以前的事。我想,至少上帝知道,今后我决不再笑人了。可是,呵!对于遇到困难的人来说,一场笑剧又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走出村庄不久,小温驯鬼迷心窍,只走大路旁的一条小路,抵死不肯离开。我放下手上所携物件,然后,说来惭愧,我对准那个小无赖的脸部狠狠抽打了两下。看它闭着眼睛抬起头来,仿佛等候我打第三记,觉得很可怜。我差一点儿要哭了;但我动作得比哭聪明些,我规规矩矩地坐下在路旁,用烟草和少量的白兰地酒提了提神,认真思考我的处境。此时小温驯使劲地咀嚼黑面包,装出个虚伪的悔悟神气。事理很简单,我必须向掌管旅行灾难的神道奉献一些牺牲。我丢掉了准备装牛奶的空瓶,丢掉了供我自己食用的白面包,同时,我不打算按照平均原则办事,保留了供小温驯食用的黑面包。到末了,我又丢掉了冷羊腿和打蛋器,尽管最后这件器皿是我的心爱之物。结果那篮子就变宽敞了,什么东西都可以放了,于是我拿水手上装也塞在篮子的上部。我用绳索将篮子挂在肩上。虽然绳索勒得我肩头发痛,那上装又挂下来几乎拖到了地上,我的心情却大为轻松,就此重新走上旅途。

如今我可以腾出一条胳膊自由鞭打小温驯了,我狠狠地惩罚了它。若使我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湖滨,那么它就必须在它的小胫骨上多加一把劲。太阳已经落入一片薄薄的雾霭中,尽管东边远处的山头和昏黑的枞树林的顶端还留下几绺金光,在我们前进道路的周围,却一切都变得寒冷和灰暗了。田野中间,数不清的乡村小径通往四面八方。这是一处最难辨别方向的迷宫。我抬头可以望见我的目的地,或者该说是标明目的地的那座山峰;可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思选路,那路径到末了总是转变方向,不知不觉之间折回峡谷,或者站着山麓引往北方。渐渐消失的阳光,越来越暗的天色,以及我在走过的那片荒凉、生疏、遍地岩石的乡野,使我感到有些凄惶。你可以相信,我手里的枝条不是闲着的;我估计,要叫小温驯像样地走上一步,至少得由我重重地抽上两记。四周除了我那不知疲倦的鞭打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忽然,在我艰苦赶路之际,驴背上的行李又一次掉落到地上,而且好像着了魔法一样,全部绳索一齐松开,我的宝贵财产散落满地。重新驮装须得从头做起,由于我必须设想出一个新的、更好的办法,我相信为此损失了半个钟头。当我走到一处满是草皮和乱石的旷野地时,天色真正变昏黑了。看来这是一条可以同时通向任何地方的大路;我正因此落入类似绝望的境地,这时看见有两个人踏着石块向我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像是流浪者,但他们的步态却是不同寻常的。走在前面的是儿子,一个颀长、瘦削、黑脸膛、容貌像苏格兰人的汉子;后面是母亲,身上穿戴的是礼拜天的最好服饰,头巾上缀有一条绣工精致的丝带,戴着一顶新呢帽,一面跨开褶叠裙下的双腿大踏步地向前走,一面不断发出猥亵、粗野的咒语。

我向那儿子打了个招呼,问他走路的方向。他随便地往西方和西北方指了指,嘴里咕哝出一句听不清的解说,行走也没有暂时稍减速度,却只管循着我的走道大踏步走过去。那母亲跟在后面,连头也没有抬一抬。我在他们身后高声地叫了又叫,可是他们只管上山,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我到最后不得不丢下小温驯,向他们追上去,一路不停地打招呼。到我靠近时,他们停步了,那母亲仍然诅咒着;这时我可以看出她是个端庄、慈祥、形态体面的妇女。那儿子再一次粗声粗气而又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我,而且又要动步走了。不过这一回我只缠住那母亲,因为她跟我靠近,我请他们原谅我的孟浪,说明只有等他们给我指出路径,我才能放他们走开。他们两个都没有认为受了冒犯——而是变得心平气和了:当下告诉我,只要跟随他们走去就行了。接着那母亲问我,这么晚的时刻,我往湖滨去干什么。我作答时,按照苏格兰人的礼数,先问她本人是否还要走很远的路。她又带上一句咒语对我说,她还得走上一个半小时。说罢,也没有再打招呼,母子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重又跨大步登上山坡。

我回头找到小温驯,驱赶它快步向前,花了二十分钟爬上一个陡坡,到达了一处台地的边缘。转身回望我在这一天行程中经历过的地方,那景色既荒凉又暗淡。梅泽纳峰和圣朱利安山[10]后面的一排高峰,在深沉的阴暗中屹立空间,背后是东方闪烁不定的冷光;起伏交错的山丘,业已全部落入一片苍茫,只除了各处出现了深黑色的高丘林木的轮廓,各处有白色的小块不规则土地,是庄稼人家的陇亩,各处还有一种斑点,那是盘旋在峡谷间的卢瓦尔河、加泽勒河或洛桑河。

过不多久,我们走上了大路,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规模不小的村庄,心中陡感惊异;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湖滨没有人家,只是湖中出产鲑鱼。那大路上朦胧中扬起尘土,是一群孩子从田间赶牲口回家了;另有两个叉开双腿骑在马上的妇女,帽子、头巾和其他衣饰穿戴整齐,马蹄得得地从我身旁飞快经过,是从县里上了教堂和市场回来的。我问了一个放牧归来的孩子,这是什么地方。他回答说,我到了布谢的圣尼古拉。错综复杂的道路和诳语骗人的乡巴佬把我引导到了这里,离开我的目的地往南大约有一英里,已在一座相当高的山峰的另一面了。我的肩膀被绳子勒着,伤得很厉害;我的手臂由于不断鞭打,像是犯了牙痛;我放弃了往湖滨露营的打算,在此寻找客栈落脚。

《我使用了刺棒》

布谢的客栈,是我历来所见最少虚饰的客栈之一;不过在我的旅行中,我还见过许多同样的客栈。说实在话,这一家是法国这个高原地区典型性的旅店。请想象一下:一所两层楼房的小屋,门前放着一条板凳;牲口棚与厨房连成套间,因此小温驯和我可以互相听到进食时的声音;家具是最简朴的夯土房间的陈设,只有一间供旅客过宿的卧房,房内除了床铺之外没有别的设备。厨房里同时进行烹饪和吃喝,到夜晚一家人就睡在这里。不管哪一个,凡是想洗脸洗身的,必须靠着那张公用桌子当众洗涤。食品有时很俭约;我不止一次吃到鱼干和炒蛋;葡萄酒是最最淡味的一种;白兰地酒是男人们不要喝的;吃饭时,也可能有一口肥大的母猪来作陪,在桌子底下乱拱鼻子,并且摩擦到你的腿上来。

不过,客栈里的一家人,十次之中总有九次,显得很亲热和体贴。一经跨入店门,你就不是外人了;这些乡下人尽管在大路上态度粗鲁,使人不敢接近,但到了一起坐在他们的炉灶旁边的时候,他们就显示出仁慈教养的特征。例如,在布谢,我打开我的那瓶波若莱酒,请店主共饮,他只肯喝一点点。

“我对这类酒是个行业外的爱好者,你知道吗?”他说,“我能够把你的瓶子喝空。”

在这类路边客栈里,旅客按例须自备餐刀用餐;除非他索取,人家不会供应他一把的;餐桌上放有一只玻璃瓶,一大块面包,一把铁叉,这就设备齐全了。布谢的店主人真诚赞美我的餐刀,刀片的弹性更使他惊奇不已。

“这是我一辈子也猜想不到的,”他说。“我敢打赌,”他拿餐刀在手里掂了掂,又说,“这该叫你至少花费五法郎吧。”

听我告诉他对此我花了二十法郎,他的下颌掉落了。

他是个和气、慷慨、识趣、亲善的老汉,只是惊人地无知。他的妻子在态度上不是那么讨人欢喜,但是能够读书,虽然我以为她从来不曾读过什么。她能动一点脑筋,讲话时斩钉截铁的口气,仿佛她是客栈的当家人。

“我家老汉什么也不懂,”她说,生气地点了点头;“他跟牲口一样。”

那老头也点头表示默认。在女人方面,没有一点轻蔑的意思,男人方面也并不羞惭;彼此老实地接受了事实,也就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我受到了有关此次旅行的详细盘问;那女主人一会儿就明白了,随即概括地说出了我在回去后要拿什么写入我的书本。“某某地方人们是不是收割了庄稼;那里有没有森林;多方面研究风土人情;举个例子来说,我和我家主人跟你讲了什么;大自然的美丽景色,以及其他种种。”说了,她看了我一眼表示询问。

“正是这样,”我说。

“你看,”她添说一句对着她的丈夫,“我懂得这一门。”

他们两人对我所讲路上的麻烦事情都有很大的兴趣。

“到明天早上,”那丈夫说,“我要给你制一件比你的棍棒更有用的家伙。那种牲畜是感觉不到什么痛痒的;俗话说的‘驴子一般顽固’嘛;你可以用棍子打得它失去感觉,可是你还是到不了什么地方。”

更有用的家伙!我不知道他准备给我什么。

客房里设有两张床铺。我占了一张;我得承认,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和他的老婆孩子做出一个人趴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举动,我是有点儿难为情的。这类事情在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倘使要我经常发生同样尴尬、同样从外部得来的感觉,那么我就祷告上帝,但愿此次所见也是最后一次吧。我拿两眼一直只看自己,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她有两条美好的胳膊,又仿佛对我的出现毫不介意。事实上,这局面对我来说,比对那一对夫妇更为尴尬。一对男女彼此始终泰然行事;倒是那单身的文雅人物应当羞愧了。可是我禁不住觉得那个做丈夫的搅乱了我的情绪,于是从我的瓶子里倒出一杯白兰地酒来,借此争取他的宽容。他告诉我,他是阿莱的一名箍桶匠,去往圣艾蒂安[11]找工作的,又说在空闲的时候,他也干干撮合说媒的倒霉行当。对于我,他一口咬定说我是个白兰地酒商人。

第二天(9月23日,星期一)早晨,我最先起床,贼胆心虚地匆匆盥洗完毕,以便留出一个清静的场所让那位夫人即箍桶匠的妻子从容起身。我喝了一碗牛奶,然后出门探察布谢附近的景色。天气冷得十分难受,是个灰暗、有风的冬季早晨,薄薄的云片快速地飞过低空;风从光秃秃的台地呼啸而过;唯一的彩色景象远在梅藏克峰和东方群山的后面,那里的天空仍还呈现着黎明时分的橘红色。

此时是清晨5点钟,在海拔四千英尺的地方;我必须把两手埋在衣袋里小步奔跑。乡下人三三两两结伴前往田间操作,他们都转过头来打量我这异乡人。我在昨夜曾见他们回来,现在又见他们去往田间;这里是布谢生活的一幅缩影。

当我回到客栈准备略进早餐的时候,女店主正在厨房里为她女儿梳头;我向她称赞那头发长得很美。

“哦,不行,”那母亲说,“这头发没有长成理应长得的那么美。你看,长得太细了。”

一批聪明的乡下人就是这样在不如意的物质条件下安慰了自己,又通过一种惊人的民主程序,凭多数人的缺点决定了美的典型。

我说,“你家老板哪里去了?”

“老板在楼上,”她回答说,“在给你制刺棒呢。”

愿上帝赐福于刺棒的发明者!愿上帝赐福于教我使用刺棒的布谢圣尼古拉的客栈主人!这种在顶端嵌有八分之一英寸小钉子的简单杆子,到店主人交与我掌握时,确实成了权杖。从此以后,小温驯就成了我的奴隶了。戳一下,它就走出那道最有吸引力的牲口房大门。戳一下,它就雄健地迈步作小跑,一跑几英里。然而若同昨天相比,那是多大的一个变化呀!再不要挥动那条讨厌的棍子了;再不要用发痛的胳臂鞭打了;再不要使用劈下大砍刀的架势,只消审慎而文雅地做个击剑动作就行了。纵然小温驯鼠毛色的楔形屁股上时不时流出一滴血来,那有什么关系呢?说实在话,我原可以不用这个办法的;可是昨天的诸般业绩把我的仁慈之心全部冲洗掉了。这个顽固的小畜生,既然不接受好心对待,那就只好一面挨刺一面走路。

天气阴沉而又严寒,从这里到普拉代勒,除了一队骑牲口的妇女和两名邮递员经过之外,一路上极度冷静。我只记有这么一起遭遇。在一段荒地上,有一匹脖子带着响铃的灵敏马驹向我们冲驰过来,威武地打着响鼻,仿佛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接着它那幼稚的小心灵忽又想到别处去了,于是掉转身子,疾驰而去,就像来时那样,那项铃在风地里叮当作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它停步时的高雅神气,也听见那铃声;到我登上大路时,风吹电线的声音似乎继续奏出同样的乐曲。

普拉代勒位于一处山腰上,高踞于阿列河的上面,四周是丰茂的草地。各处都在刈割再生草,因此使得邻近地区,在这个刮风的秋天早晨,散发着一种不适时的干草气息。阿列河对岸,若干英里的土地连续升高直到天边:一派染成棕褐和灰黄的秋天景色,加上枞树林的黑色斑点以及几条蜿蜒在群山之间的白色道路。飘浮在这一切上面的云块,均匀地撒下略呈紫色的阴影,惨淡而带有一点威吓意味,显得比实际更高更远,同时使得像丝带一般盘旋山间的公路呈现出更为明显的轮廓。这是一片暗淡的景象,但对一个旅行者来说,却是具有刺激性的。因为现在我是处于沃莱地区的边界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属于另外一个地区——荒芜的热沃当地区,山峦绵延,没有耕作,新近为了害怕狼群,把森林都砍光了。

很可惜,狼群跟强盗一样,似乎都避开了旅行者的前进道路;而且你可以跋涉过我们这个惬意的欧洲全境,不会遇到一件够得上称为冒险的险事。不过,若使有险可冒的话,一个人来到这里,可正到了希望的前缘。因为这里是产生那条扬名后世的恶兽“狼中拿破仑”[12]的地方。那条狼作了多少孽啊!它在热沃当和维瓦赖两个地区自由自在地栖息了十个月;它噬食了好几个妇女和儿童以及“以美貌闻名的几名牧羊女”;它追逐过带有武器的骑兵;有人曾见它在大白天沿着交通干线追赶一辆驿车和随车骑手,那驿车和骑手当时飞逃在狼的前面。政府像通缉政治犯那样出布告捕捉它,悬赏一万法郎购买它的脑袋。可是,待到把它枪杀送往凡尔赛[13]的时候,请看!只是一条平常的狼,甚至比平常的狼还小一点。亚历山大·波普[14]有诗咏叹道:“虽然我能从北极走到南极”,这个“小伍长”[15]却震撼了整个欧洲;要是所有的狼都像这条狼的话,那么它们就会把人类的历史改变了吧。贝尔泰[16]先生拿这条狼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人公,我读过这篇小说,不过以后不愿再读了。

我急急忙忙吃罢中饭,女店主曾叫我参观普拉代勒的圣母像,说“尽管那像是木雕的,可是显示过不少的奇迹呢”,我却执意不肯听从,就在12点1刻之前,用刺棒赶着小温驯走下陡坡,往阿列河畔的朗戈涅前进了。道路两旁,在灰蒙蒙的田野里,庄稼汉们正在为明年的春耕做准备工作。每隔五十码,就有一对肩宽体壮的负轭公牛在耐性地拉犁耕地。我从这些温顺地在土地上顽强服役的牲畜中,看见有一头忽然对小温驯和我发生了兴趣。它在犁开的那条垄沟直冲着大路,它的脑袋牢牢地受制于牛轭,犹如那些支承沉重飞檐的女神雕像的头颅;可是它把它那诚实的大眼睛收缩成圆圆的,用一种沉思的眼光凝视着我们,直至它的主人斥令它掉转犁头往相反方向耕过去。从这一片犁开的垄沟上,从许多公牛脚边,从各处用锄头敲碎干土块的农夫手下,风带走薄薄的一重尘土,形成满地烟雾。这是一派美好、忙碌、生动的农村景象。随着我们的继续下山,热沃当高地在我眼前也不断地往天空升高。

昨天我已经渡过了卢瓦尔河;如今我要渡阿列河了,这两条河流在其发脉处竟是如此接近。刚到朗戈涅的桥头,酝酿多时的雨开始下起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用《圣经》上的一句话问我:“你从哪里来?”她的口气十分认真,引得我哈哈大笑;可这一笑叫她大为狼狈。她显然是个极讲究礼貌的孩子,因此就默默地带着恼怒站住了凝视我,目送我跨过那座桥进入热沃当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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