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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

一 到达修道院

那是一个温煦、晴朗的好日子。时值八月之末。事先商定午前晨祷之后就与长老会晤,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半。不过,我们所说的那几位去修道院并没有参加礼拜,而是刚好在仪式结束时到达。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第一辆是漂亮的敞篷车,套着两匹非常昂贵的马,坐这辆车来临的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和他的远亲、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彼得·福米奇·卡尔甘诺夫。这位年轻人准备上大学,不知何故眼下住在米乌索夫家里,而主人却怂恿年轻人跟他一起出国,去瑞士的苏黎世或德国的耶拿,在那里的大学读书、毕业。年轻人尚未拿定主意。他若有所思,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相貌不坏,体格结实,身材相当高大。他的目光往往异样地凝滞:就像一切分心得厉害的人那样,有时他会盯着您瞧上好半天,实际上根本没看见您。他言语不多,而且有些木讷,可有时候,——不过那一定是跟某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会一下子变得口若悬河、热情奔放、笑声不绝,天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笑的。但他的亢奋状态其来也倏,其去也忽。他向来衣冠楚楚,甚至可以说刻意讲究穿着;他已经拥有若干可以自主的财产,而可望拥有的还要多得多。他是阿辽沙的朋友。

第二辆落在米乌索夫的敞篷车后面很远,那是一辆相当破旧、嘎嘎作响、但容积颇大的街车,由两匹青灰中透出淡红色的老马拉着,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偕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就是坐它来的。会晤的时间昨天就通知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但他还没有到。客人们在栅栏外的招待所下车,然后步行进入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其余三位大概从来没见过任何修道院,而米乌索夫恐怕有三十年连教堂也没进去过。他怀着几分好奇心四顾张望,多少有点儿故作随便的样子。他的观察力很强,但是,除了一些极普通的教堂建筑和生活房舍,修道院内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来做礼拜的人已快走完,最后几个摘下帽子画着十字正在离开教堂。人群中大都是平民,也有少数来自较上层社会——两三位女士、一位很老的将军;他们都住在招待所里。乞丐马上把我们的那几位客人围住,但没人给他们钱。只有彼得·卡尔甘诺夫从小钱包里取出一枚十戈比的硬币,天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尴尬的样子,急急忙忙把它塞给一名女丐,很快地说了一句:“拿去平分吧。”同来的人谁也没有说他什么,所以他根本用不到难为情;然而他注意到这一点以后,反而更增添几分尴尬。

不过,这就怪了:按说应该有人迎接他们,也许还应该是比较隆重的,要知道其中一位前不久刚输币一千卢布,而另一位则是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和所谓的饱学之士,他的态度会影响那场捕鱼权讼事今后的趋势,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修道院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可是,居然没有人作为修道院的正式代表迎接他们。

米乌索夫漫不经心地瞧着教堂近旁的一块块墓石,本欲指出这些墓穴想必让死者的亲属大大破费了,否则哪儿能有权葬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但他没说出口,因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寻常的冷嘲热讽正在他心中发生质变,眼看就要燃起一腔怒火。

“见鬼,这儿到底谁管事?简直不可理喻……。这事必须决定,因为时间在流失。”他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倏忽之间,一位上了年纪、头有些秃的先生向他们走了过来。此人穿一件宽松的夏季外套,一对小眼睛现出巴结的神情。他举帽行礼,带着甜丝丝的咬舌音向所有的人介绍自己是图拉省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一下子便关心起我们那几位客人来了。

“佐西马长老住在隐修所里,那儿清静,离修道院大约四百步,要过一片疏林,过一片疏林……”

“我知道要过一片疏林,”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接茬儿道,“可我们不太记得该怎么走,很久没来了。”

“只要出这道门,直接穿过疏林……穿过疏林。请跟我来。如不嫌弃的话……在下可以……我自己也想……请这边走,这边走……”

他们走出大门,从树林中走过去。地主马克西莫夫虽然已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可他并不在走,几乎可以说是在一旁跑,同时把他们一一打量,那种好奇之状已近乎神经质,简直到了失礼的程度。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到眶外来了。

“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事要见那位长老,”米乌索夫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此公’特许约见的,因此,尽管我们感谢您指引路径,但还是请您不要一起进去。”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见过……。一位不折不扣的骑士!”说着,这位地主向空中打了个榧子。

“您说的骑士是谁?”米乌索夫问。

“长老,卓越的长老……。修道院的光荣和骄傲佐西马长老。这样一位长老……”

但他语无伦次的话被后面赶来的一名小修士打断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和米乌索夫当即止步。那修士头戴高顶帽,身材较矮,面色枯黄,他极有礼貌、深可及腰地鞠了一躬,说:

“先生们,院长神父恭请诸位在访问隐修所之后到他那儿用餐。时间请不要晚于一点钟。您也请一起来。”他转向马克西莫夫补了一句。

“这我一定遵命!”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闻请大为高兴,立刻大声应允。“一定遵命!说真的,我们大家都作了保证,在此地一定规规矩矩……。怎么样,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愿意光临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看看他们这儿的各种惯例习俗吗!只是有件事让我为难,那就是:我现在跟您在一起,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

“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到。”

“要是他临阵脱逃,那才妙呢!难道我乐意听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纷?何况还有您!”然后他转而对小修士说,“我们午餐时准到,请向院长神父致谢。”

“不,我有责任带领你们去见长老。”小修士答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接先去院长神父那里,先去院长神父那里。”地主马克西莫夫叽叽喳喳地说。

“院长神父此刻正忙着,不过,还是悉听尊便……”小修士说,语气有点儿犹豫。

“这老头儿够讨人嫌的。”米乌索夫出声说,其时马克西莫夫已往回向修道院跑去。

“像冯·佐恩[14],”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冷不丁地说。

“您就知道这事儿……。他怎么会像冯·佐恩?您自己见过冯·佐恩没有?”

“见过他的相片。倒不是五官相似,而是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他活脱是冯·佐恩的翻版。我单看面相就知道,准没错。”

“也许吧,这方面您在行。不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刚才您自己提到了我们曾保证规规矩矩,请记住。我对您说,您得管住自己。要是您开始出洋相,我可不想让这里的人把我跟您看作一路货……”他转而对小修士说,“瞧,他就是这么个人,我实在害怕跟他一起去见正派人。”

小修士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默默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其中不无几分狡黠,但他没答茬儿,可以看出,他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尊感,这一点简直太清楚了。于是米乌索夫更加皱紧眉头。

“哦,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这儿让人看到的只是如法炮制了千百年的表面文章,而骨子里却是江湖骗术和信口雌黄!”他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那就是隐修所,我们到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大声说,“四周有围墙,大门还上锁。”

接着,他面向绘在大门上方和大门两侧的圣者像连连画十字,动作的幅度很大。

“进别人的修道院可不兴带自己的一套规矩,”他说,“这个隐修所里共有二十五位圣者隐居修道,整天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吃卷心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不让一个女人进这道门。事实上确是这样。可我怎么听说长老也接见女士的呢?”他出其不意地问小修士。

“来自平民的女性现在这里也有,就躺在回廊那边等候。至于有身份的女宾,有两个小房间是专为她们搭建的,跟回廊相连,不过在围墙外侧,瞧,那些窗户便是。长老精神较好的时候,从里边的通道出来见她们,当然还是要经过围墙的。眼下那里就有一位哈尔科夫的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带着她病得厉害的女儿在候见。想必,长老已经答应见她们,尽管最近一个时期他身子非常虚弱,绝少露面。”

“如此说来,还是有一条暗道能从隐修所里通到太太们那儿。修士神父,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我不过说说罢了。您听说过没有,在阿索斯不但谢绝女客,也不准任何雌性的禽畜像母鸡、母火鸡、小母牛……”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我回去了,让您一个人留在此地,我可以预先告诉您,等我走了以后,您会从这儿被拉出去的。”

“我哪儿招您惹您啦,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瞧,”他蓦地叫了起来,人已经跨到隐修所的围墙里边,“瞧,敢情他们住在这么个玫瑰山谷里呀!”

确实,虽然目前没有玫瑰,却有许多初秋的奇花异葩,凡是能栽种的地方到处可见。莳弄这些花草的人显然很有经验。花坛布置在教堂四周和坟茔之间。长老修室所在的小木屋是平房,门前有回廊,周围也种满鲜花。

“前任长老瓦尔索诺菲在的时候是这样的吗?听说那一位可不喜欢风雅,会突然蹦起来用拐棍打人,甚至女的也要打。”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边说,一边登上台阶。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候确实好像疯疯癫癫,不过传闻中也有许多是无稽之谈。他从来没有用拐棍打过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说,“诸位,现在请少待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最后一次提醒您,别忘了有约在先,听见没有?注意自重,小心我跟您算账。”米乌索夫赶紧又一次低声提出警告。

“真弄不明白,您干吗这么激动,”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用嘲弄的口吻说,“莫非您担心自己的罪过露馅?据说,他从人家的眼睛就能知道来者的心事。不过,您也太看重长老的想法了,像您这样的巴黎人、走在时代前列的先生会这么当真,简直令我吃惊,这就是我要说的!”

但是米乌索夫没来得及对这番讽刺以牙还牙,里边已经有请。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些被激怒……

“这下我能料到自己的表现:我心中窝火,定会跟人争论……然后开始发脾气——结果是我自己和我的信条一齐掉价。”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二 老小丑

他们几乎和长老同时走进一间屋子,他们一到,长老立即从卧室里出来。比他们先到修室内等候长老的有隐修所的两位司祭级修士:一位是管理图书的神父;另一位帕伊西神父是个病人,年纪虽不算老,但据说很有学问。此外,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站在角落里等候(后来也一直站着),看上去二十二岁上下,身穿在家人的常礼服,他是宗教学校的毕业生,准备进神学院深造,不知为什么目前住在修道院里由众修士给予关照。他身材颇高,滋润的脸上颧骨宽隆,一双栗色的细长眼睛显得聪明而又专心。他的面部表情极其恭敬,但还算得体,看不出奉承巴结之状。他甚至没有向进来的客人行鞠躬礼,因为他不具备与来客平等的身份,而是处在从属、依附的地位。

佐西马长老在阿辽沙和另一位见习修士陪同下走出来。两位司祭修士站起来,手指触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接受祝福并且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祝福以后,向他们每人同样深深一躬还礼,并且请求他们每个人也都为他祝福。全部礼仪过程极其认真,一点也不像例行公事,几乎是怀着感情进行的。然而米乌索夫却觉得一切都像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站在与他同来的人最前面。“不管抱有什么信条,”还在昨天晚上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此地有这样的惯例,那么纯粹出于礼貌也得走过去请求长老祝福,即使不行吻手礼,至少得接受祝福。”但此时看到了两位司祭修士又是打躬又是吻手的全套礼仪,他顷刻之间改变主意,只是神态庄重而严肃地按俗礼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到一把椅子旁边。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也依样画葫芦,这一回倒是像只猴子完全照搬米乌索夫的做法。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庄重而有礼貌地鞠了躬,但两手也贴着裤缝;卡尔甘诺夫则慌得甚至根本没有鞠躬。长老放下已举起来准备祝福的手,向他们又鞠了一躬,请大家坐下。阿辽沙两颊通红,他感到羞愧。他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在一张式样古老的单人红木皮沙发上坐下,请修士以外的客人们并排坐在对面靠墙四把包革磨损得很厉害的红木椅子上。两位神父修士分坐两边,一位近门,一位靠窗。宗教学校毕业生、阿辽沙和见习修士一直站着。整个修室颇不宽敞,还有些死气沉沉。家具陈设粗糙、简陋,除最必要的以外,了无长物。窗台上有两盆花,屋角供着许多神像——其中之一是很大的圣母像,可能还是分裂运动[15]之前很久画的。圣母像前点着一小盏油灯。它旁边的另外两幅像上的圣者身穿光彩夺目的法衣,再旁边则是一些小天使的雕像、瓷蛋、一个天主教的象牙十字架(连带抱尸哀悼的圣母),还有几幅外国人像雕版画,其蓝本都是过去若干世纪里几位意大利大画家的作品。与这些精美的版画珍品为邻的却是几张最粗俗不过的俄国石印画——圣徒、殉道者等等的像,这些画像在所有的市集上花几戈比就能买到。也有一些俄国当代和过去的主教、大主教石印画像,但已是在另外的几面墙上。

米乌索夫对所有这些“官样文章”匆匆浏览一过,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长老。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充分相信自己的眼力,这个弱点在他身上是无可厚非的,如果考虑到他已经五十岁了的话,因为到这样的年龄,一个生活优裕、社交广泛的聪明人照例会变得更加敬重自己,有时甚至是不由自主的。

他才看第一眼便对长老的印象不佳。的确,长老的长相会使许多人不喜欢,不只是米乌索夫一人如此。长老身材矮小,弯腰曲背,两条腿虚软乏力,才六十五岁,可是由于病魔缠身看上去要老得多,至少有七十五岁。他那枯瘦干瘪的脸整个儿布满细细的皱纹,而眼眶周围尤多。一双浅色的小眼睛灵活、晶亮,像是两个闪闪发光的句号。花白的头发仅在两鬓残留少许,稀稀拉拉的一小撮胡子呈尖劈状,不时泛出淡淡笑意的嘴唇薄得像两条带子。鼻子不算太长,可是尖尖的,活像鸟喙。

“一切迹象表明,那是个歹毒、傲慢而又浅薄的小人。”这是在米乌索夫头脑里一掠而过的想法。总之,他对自己很不满意。

时钟敲响的当当声促成了谈话开始。一座廉价的锤式小挂钟节奏很快地敲了十二下。

“咱们非常准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高声说,“可是我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来。我代替他表示歉意,神圣的长老!”阿辽沙听到“神圣的长老”这称呼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我本人一向准时,一分钟也不迟到,因为我牢记‘准时为帝王之礼貌’这一条……”

“可您至少不是帝王。”米乌索夫立刻沉不住气,嘀咕了一句。

“说得对,的确不是帝王。其实,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我自己也知道,真的!我说话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尊敬的大师!”他带着某种刹那间燃烧起来的激情慷慨陈词,“您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丑!我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这是老习惯了,唉!至于我有时候不合时宜地信口开河,那甚至是故意的,故意逗人发笑和讨人喜欢。必须得讨人喜欢,难道不是吗?七年前我到过一个小城,去那儿做些买卖,我结交了几个商人。我们一起去见警察局长,因为有些事情求他,并请他到我们那儿吃饭。警察局长接见了我们,那是个又高又胖、头发浅黄、脸色阴沉的主儿,——那号人在这类场合是最危险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肝,他们的肝火特旺。知道吗,我摆出一副交际场中十分洒脱的样子开门见山对他说:‘警察局长先生,请您来当我们的纳普拉夫尼克!’他问道:‘什么纳普拉夫尼克?’从最初的半秒钟我就看出这一招不灵,因为他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本正经,不见松动。我说:‘我是想开个玩笑,让大家伙儿轻松轻松,因为纳普拉夫尼克先生是我们俄国著名的乐队指挥,而我们也恰恰需要一位类似乐队指挥那样的人来协调我们的买卖……’[16]我这不是已经把我的比喻解释得头头是道了吗?可是他说:‘对不起,我是警察局长,我不允许别人用我的头衔做双关俏皮话的材料。’说完,他扭头就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喊大叫:‘对,对,您是警察局长,不是纳普拉夫尼克!’他说:‘不,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我就是纳普拉夫尼克。’请想象一下,我们那档子事儿就这么黄了!我这人总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想讨好人家,结果一定是跟自己过不去!有一回,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对一位颇有势力的人士说:‘尊夫人是一位怕痒痒[17]的女性,’——我是指看重名节,在品行方面从不马虎,——可他冷不防冲我问道:‘您胳肢过她?’我一下子憋不住了,心想得讨人家好,我就说:‘是的,胳肢过,’——于是,他把我当场‘胳肢’了一顿……。不过那已是过去很久的事了,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难为情;我老是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您现在就是这样。”米乌索夫十分厌恶地轻声抢白了他一句。

长老默默地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

“太对了!信不信由您,我连这一点也明白,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甚至可以说,我事先预感到,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会这样,还预感到您会第一个向我指出这一点。此时此刻,我看得出,我的玩笑开得并不成功。尊敬的大师,我的两侧腮帮子开始跟下边的牙床粘连了,简直像在抽风;我打年轻的时候起便这样,那时我在贵族人家帮闲蹭饭。我是个根深蒂固的小丑,生来如此,尊敬的大师,这跟疯子没什么两样;要说也许有魔鬼附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争辩,不过那位仁兄也不是大款,讲究点儿的会另挑一个躯壳寓居,但不会挑您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的躯壳作为魔鬼的寓所也不够气派。话得说回来,我可是有信仰的,我信仰上帝。我只是最近才有点儿疑惑,可我这会儿还是坐在此地等候恭听伟大的至理名言。尊敬的大师,我就像哲学家狄德罗。您可知道,至圣的神父,在叶卡捷琳娜女皇[18]时代,哲学家狄德罗曾去见普拉东都主教。他一进去马上就说:‘上帝是没有的。’伟大的先圣都主教听了这话,举起一个指头,回答说:‘疯子只在自己心里说:没有上帝!’狄德罗立即跪倒在他脚下,大声嚷道:‘我信了,我愿意受洗入教。’[19]于是当场就给他施了洗礼,由公爵夫人达什科娃[20]充当教母,波将金[21]当教父……”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这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您明明知道自己在瞎编乱造,这个愚蠢的故事完全是一派胡言,为什么您要出这种洋相?”米乌索夫已经完全无法克制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已颤抖。

“我一辈子都预感到那是一派胡言!”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越发来劲地喊道,“不过,诸位,我要说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长老了不起!请原谅,上面那段狄德罗受洗的故事是我自己编造的,就是刚才那会儿现说现编的,以前可连想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是想给大家添一些调料。我在这儿出洋相,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为了让人觉得我更加可爱。不过,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狄德罗的故事,我年轻时在本地的一些地主家里当食客的时候,就从他们那儿听到过不下二十次;顺便提一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也听令姑母玛芙拉·福米尼什娜说过。他们至今个个确信,目无神明的狄德罗去找过普拉东都主教辩论有没有上帝的问题……”

米乌索夫霍地站起来,他不仅失去了耐性,甚至有些失态了。他怒火中烧,并且知道自己因此而显得可笑。

的确,此刻修室内发生的事情委实不可思议。还在前面几代长老任期内,这修室就一直接待来访的客人,迄今已有四五十年,来客总是满怀崇敬,虔诚至极,别无他念。经许可来此的人,走进修室时几乎都懂得,这对他们是莫大的荣幸。许多人跪在地上,觐见时自始至终不站起来。有不少是“上层的”乃至学富五车的人士,这且不说,还有某些主张思想解放者,他们或出于好奇,或另有原因来到此地,但在跟大伙一起或得到单独接见走进修室时,无一例外地都给自己立下了必须首先遵守的规矩,那就是在整个觐见时间内,态度绝对恭敬,举止绝对文雅,尤其是因为这里不涉及钱的问题,一方只有仁爱和慈悲,另一方只有悔罪和渴望——渴望解决某个棘手的灵魂问题或自己内心世界的什么危机。

正因为如此,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他所在之地大不敬的丑态,使在场的人——至少其中几个——莫名其妙、大为惊讶。两位司祭修士不动声色,注意集中在长老会说些什么,但是看上去已准备像米乌索夫一样站起来。阿辽沙低头站在一旁,直想哭。他觉得最奇怪的是: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胞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身上,因为他是唯一能制止父亲胡来的人,别人谁也不拥有那样的影响,讵料这时他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眼睛朝下,显然抱着一种近乎求知欲的好奇心等着瞧这一切如何收场,仿佛他自己在这儿完全是个局外人。阿辽沙对宗教学校毕业生拉基津也很了解,两人差不多可以说挺要好,现在阿辽沙甚至不敢朝他看一眼,因为他知道拉基津在想些什么,虽然整个修道院里只有阿辽沙一人知道。

“请原谅……”米乌索夫向长老说,“您也许认为我也参与了这种不体面的恶作剧。我的错误在于我竟相信像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么个人,在拜访如此受人尊敬的长者时会懂得自己应该遵守的准则……我不曾料到,自己不得不为和他一起进来这件事请求原谅……”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话没说完,已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从屋子里走出去。

“不要激动,我请求您,”长老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靠两条瘦弱的腿支撑身体,然后拉住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两只手,让他重又坐到椅子上。“定一定神,我请求您。我特别请您做我的客人。”说完,他鞠了一躬转过身去,仍在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伟大的长老,请问:我的风趣的表演是否冒犯您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嚷道,他双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准备从椅子上蹦起来,具体须视别人如何回答而定。

“我诚恳地请您也不要激动,不必拘束,”长老字字都有分量地对他说,“请不必拘束,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主要的是不必那么自惭形秽,因为一切都由此而起。”

“完全像在家里一样?也就是说,保持本来面目?哦,这有点儿过分,太过分了,但是——我心领了!我说,有福的神父,您可别劝我现出本来面目,别冒这个险……我自己也不敢走得那么远。这一点我预先说清楚,为的是保护您。我这个人其余各个方面依然云山雾罩,尽管某些人想往我脸上抹黑。我这指的是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至于对您,至神至圣的贤人,我要宣泄一下洋溢在胸中的敬佩之情!”他站起来,高举双手,说道:“‘曾经怀过你的那个肚子和喂过你的那两个奶头真有福哇,特别是奶头!’[22]刚才您说:‘不必那么自惭形秽,因为一切都由此而起,’——您这话简直把我从前心到后背一下子捅穿了,把我的底细全看透了。我在人前确实总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比谁都卑鄙,谁都把我当作小丑,于是我心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你们怎么看、怎么想我不在乎,因为你们个个比我更卑鄙!’所以我成了小丑,由于羞惭而成了小丑,伟大的长老,是由于羞惭!我纯粹是因为过于敏感而耍赖。要是我来到人前时相信,大家都会把我当作最可爱、最聪明的人接待,——哦,上帝啊!那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大好人!大师!”他骤然跪倒在地。“我该做什么才能得到永生?”

直到现在仍然难以判断:他究竟在恶作剧,还是果真深受感动一至于此?

长老抬起眼皮朝他看看,含笑说:

“该做什么您自己早就知道,您有足够的智慧。勿酗酒,勿饶舌,勿纵欲,尤其是勿贪财,关闭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部歇业,哪怕关掉两三家也好。而主要的一点,最最主要的一点是——勿说谎。”

“您是不是指狄德罗的故事?”

“不,不是指狄德罗的故事。主要的是勿对自己说谎。对自己说谎和听自己说谎的人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无论在自己身上还是周围,即使有真理,他也无法辨别,结果将是既不自重,也不尊重别人。一个人如果对谁也不尊重,也就没有了爱;在没有爱的情况下想要消遣取乐,无非放纵情欲,耽于原始的感官享受,在罪恶的泥淖中完全堕落成畜类,而一切都始于不断的对人和对己说谎。对自己说谎的人最容易怄气。要知道怄气有时是很开心的,对不对?一个人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冒犯他,而是他无端臆想自己受到了冒犯,信口雌黄故作姿态,夸大细节混淆视听,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这些他自己也知道,可还是动不动就怄气,怄得有滋有味,怄得其乐无穷,就这样直到真的怀恨在心……。还是站起来吧,坐下,我恳切地请求您,要知道这一切也都是虚伪的姿态……”

“有福的人哪!让我吻一下您的手,”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骨碌爬了起来,迅速亲了一下长老骨瘦如柴的手。“说得对,怄气确实开心。您这话说得真好,我还没听到过如此精辟的见解。不错,我这辈子怄气确实觉得开心,我是为了美学上的需要而怄气,因为有时候扮演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不但开心,还有美感;——这一点您忘记了,伟大的长老,那就是:美感!我要把它记在本子上!我说谎端的说了一辈子,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说谎。千真万确,我就是谎话,是谎话之父!不,好像不是谎话之父,我老是把原文记错,就算是谎话之子吧,那也够可以的了。不过……我的天使……有时候谈谈狄德罗也无妨!狄德罗坏不了事,可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坏事。伟大的长老,我差点儿忘了,其实打前年起我就一直想上这儿打听一件事,就是说,到这儿来详细了解、认真请教——只是请别让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我的话。伟大的长老,请问有没有这回事:不知哪一卷《圣徒言行录》中介绍过一位圣者显灵的故事,这位圣者为了信仰受尽折磨,在他终于被砍头以后,他竟站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捡起来‘作亲吻状’,并且捧着它走了很长时间,一路‘作亲吻状’。尊敬的各位神父,这件事真实不真实?”

“不,不真实。”长老说。

“所有的《圣徒言行录》里都没有类似的记载。您说的《言行录》上记的是哪一位圣者的事迹?”管理图书的那位司祭修士问。

“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我不知道,不清楚。我上当了,是别人说的。我听到了,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这位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刚才他还为狄德罗发火来着,这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这件事,我向来不跟您说话,根本不交谈。”

“不错,您没有对我讲过;但您是当着一群人讲的,我就在这群人中间,那是大前年的事。我之所以旧事重提,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因为您讲的这个滑稽的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一点您并不知道,并不了解,可我回到家中信仰发生了动摇,而且从那以后便每况愈下。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由于您的缘故,一个人堕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可不是狄德罗!”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激昂慷慨地越说越来劲儿,其实人人都十分清楚,他又在演戏。但米乌索夫到底还是被刺着了,刺得很痛。

“一派胡言,全是胡言乱语,”他嘟哝道,“也许我在某个时候确实说过……只是没有对您说过。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在巴黎听一个法国人说,那是我国教堂里晨祷时从《圣徒言行录》中向教徒宣读的……这位法国人很有学问,他专门研究过俄国的统计资料……在俄国住过很长时间……。我自己没读过《圣徒言行录》……也不会去读……。人们在餐桌上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当时我们正在进餐……”

“是啊,当时您在用餐,可我却失去了信仰!”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还在挑逗。

“您的信仰与我什么相干!”米乌索夫本想大喝一声,但在倏忽之间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蔑地说:“您真是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弄脏。”

长老突然离座起身。

“请原谅,我要暂时离开诸位几分钟,”他向所有的客人说,“有人在你们之前就已经来了,一直在那里等我。至于您,还是不要说谎吧。”临了还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补上一句,说时脸上的神情倒是挺高兴的。

他从修室里走出来,阿辽沙和另一名见习修士赶紧跟上,以便搀扶他下台阶。阿辽沙紧张得简直气也喘不过来,他庆幸能够离开,但也庆幸长老非但没有见怪,而且还显得挺高兴的样子。长老向回廊走去,准备为在那儿等他的人们祝福。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是在门口把他叫住了。

“最最有福的人哪!”他声情激越地喊道,“请允许我再一次吻您的手!不,跟您还是可以谈谈的,可以相处的!您以为我总是这样说谎和扮演小丑的吗?实话对您说吧,刚才我一直在演戏,那是故意试试您。我一直在对您进行试探:能不能跟您相处?以您的尊严是否容得下我的谦卑?现在我要给您颁发及格证书:跟您是可以相处的!从现在开始我要保持沉默,一直不开口。我回去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轮到您说了,这儿留下的人中间您是唱主角的……可以唱十分钟。”

三 信女

台阶下面靠围墙外侧搭建的回廊旁边,麇集着约莫二十个信徒,全是女的,大都属劳苦百姓。她们被告知,说长老终于要来了,所以她们聚集在廊边等候。女地主霍赫拉科娃母女俩也走到回廊上,她们也来求见长老,不过是在专门招待有身份的女宾的房间里等候。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是位富有的女士,衣着总是高雅有致,还相当年轻,相貌很不俗,有几分憔悴,一双很有生气的眼睛几乎是全黑的。她顶多不过三十三岁,却已经寡居五年。她那十四岁的女儿下肢瘫痪。可怜的少女已经半年不能走路,由别人用一辆长长的躺式轮椅推行代步。姑娘有一张俊俏的脸蛋,只是因病而略显得消瘦,但很精神。她那双睫毛很长的深色大眼睛闪耀着调皮的神情。母亲从春天起就打算带她到国外去,但夏季因处理田产庄园的事务耽搁了时日。她们在我们的小城逗留都快一个星期了,主要是办事,不是进香,但三天前已经拜谒过长老。现在她们忽然又来了,虽然明知长老几乎已不能接见任何人,可是这母女俩苦苦恳求给予她们再次“一睹神医风采的荣幸”。

在等候长老出来时,母亲坐在女儿轮椅旁的一把椅子上,与她相距两步站着非本地修道院的一名老修士,来自遥远的北方一座鲜为人知的修道院。他也想得到长老的祝福。

但是,长老在回廊上刚一露面,首先就直接走到平民那里。人群挤向连接低矮的回廊与平地的三级台阶。长老站在上面一级台阶上,套上圣带,开始为向他这边挤过来的妇女们祝福。有人拉住一个“鬼号婆娘”的两只手把她拖到长老跟前。她一见长老,就突然打起嗝来,同时发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全身扭曲哆嗦,好像在发临产时的抽风病。长老把圣带按在她头上,为她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文,病人马上停止号叫,安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样,但我幼年时经常在乡下和修道院里看见、听到这些狂号乱叫的女人。别人把她们拉去做礼拜,她们不是尖叫,便是像狗一样狂吠,声震整个教堂;可是当圣餐给端了出来,别人把她们拉过去领圣餐时,“魔鬼附身”会立刻停止,病人照例能安生若干时间。我小时候对这种现象感到非常震惊和诧异。但当时我听某些地主说,特别是听城里的老师对我的疑问回答说,这都是假装的,为的是可以不干活,并且说采取必要的严厉手段肯定能根治这种现象。他们还援引种种趣闻轶事作为自己观点的佐证。但后来我很惊讶地从一些医学专家那儿了解到,根本不存在任何作假的问题,这是一种可怕的妇女病,好像多见于我们俄国,它表明我国农村妇女的命运是多么悲惨。这种病的起因是: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用土法熬过难产,产后又过早地干重活;此外,对于无处宣泄的悲苦、丈夫的殴打等等,也有些妇女始终不能像大多数同命人那样逆来顺受。可是大叫大闹、撒泼打滚的女人只要给带到圣餐前便霍然而愈——对这种奇怪的现象,过去人家总是向我解释说那是假装的,更有人简直把它说成是“教权派”在故弄玄虚;其实,这种现象的发生很可能也是十分自然的。把患者拖去领圣餐的其他女人,更主要的是患者本人,如同相信颠扑不破的真理一般完全相信:只要患者被带到圣餐前按下头去凑近圣餐,附在患者身上作祟的魔鬼一定受不了。正因为如此,对于一个神经质的、当然也是属于病态心理的女人来说,在圣餐前被按倒的一刹那,她的全身机制必然受到震撼,这种震撼是由期待显圣除病的奇迹以及绝对相信奇迹会出现的心理引起的。于是奇迹出现了,虽然只管用一会儿工夫。

此刻的情形正是这样。长老刚把圣带盖在患者头上,奇迹就出现了。

许多挤在他跟前的妇女在这霎时间的效果影响下,因感动和欣喜而热泪纷纷;另一些女人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哪怕吻一下他的衣服边沿也是好的;还有一些则像唱歌似的哭喊着。

长老为她们一一祝福,跟某些人还交谈几句。那个“鬼号婆娘”他认识,她是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给带来的,离修道院不过六里(约六点四公里)[23]地,以前也曾来过。

“这一位可是远道而来的!”他指着一个还完全算不上年老、却干瘪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说。那女人的脸不是一般的晒黑,而是彻底变黑,她跪倒在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长老。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狂乱的邪气。

“老远来的,老爷子,老远来的,离这儿有三百里(约三百公里)地。老远哪,神父,老远哪!”那女人拉长声调说,脑袋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晃,手掌托着一边腮帮子。她说话像是在哭亲人。

老百姓的悲痛有长期积在心中默默忍受的;它深沉内向,无声无息。但也有向外宣泄的悲痛;它会以眼泪的形式迸发出来,从那一刻起便转为连带哀诉的号哭。这种悲痛尤其多见于女人。但它并不比无言的悲伤好受些。号哭只能痛快于一时,其代价则是进一步刺激和撕裂心中的创伤。这样的悲痛甚至不愿别人给予安慰,它自知无法解脱,索性以痛攻痛。号哭只是一种不断刺激创伤的需要。

“想必是在城里做营生吧?”长老继续垂问,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人。

“我们是城里人,神父,城里人;论出身是农民,可是住在城里。我是专为瞅您来的,神父。我们听人家说您来着,神父,说您来着。我的儿子没养大就死了,我把他埋了以后,便出门烧香求神。我去过三座修道院,那儿都指点我说:娜斯塔秀什卡,上这儿来吧,就是说,让我来找您,亲爱的,来找您。我就来了,昨天做了站立礼拜,今天瞅您来啦。”

“你为什么哭?”

“心疼儿子啊,老爷子,他都快三岁了,只差三个月就满三岁了。我为儿子伤心,神父,为儿子。那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我跟尼基图什卡有过四个孩子,可我们家留不住孩子,好人哪,留不住哇。头仨我埋了,倒也不怎么心疼他们,可这最后一个我埋了以后老是忘不了。他就像站在我前面似的,总不走开。把我的心都熬干了。我瞅着他的小睡衣、小衬衫、小靴子,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把他留下的东西一件件全都摆出来,瞅着瞅着,就哭起来了。我对我的丈夫尼基图什卡说:当家的,你让我出去烧烧香、求求上帝吧。他是个马车夫,我们不穷,神父,不穷,我们赶自己的马车载客,马是自己的,车也是自己的。可如今我们还要它干吗?我不在家,我的尼基图什卡就整天喝酒。我知道他一定会的,过去也是这样:我只要一转身,他就管不住自己。而如今我压根儿不去想他。我离家已经两个多月。我把他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也不想记起来;往后我跟他还有什么奔头?我跟他算是完了,我所有的亲人都完了。如今我也不想瞅瞅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产,反正我是什么也瞅不见的了!”

“听着,大嫂,”长老说,“古时候有位大圣人,一天在寺院里看见一个像你这样做母亲的在哭,因为她唯一的小孩也被上帝召去了。大圣人对她说:‘莫非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在上帝的宝座前面胆儿有多大?天国里甚至没有谁比他们的胆儿更大的。他们对上帝说:“主啊,你把生命赐给了我们,可是我们刚睁眼看到生命,你又把它从我们身上拿回去了。”他们就是不怕,硬是向主请求,于是上帝立刻赐给他们天使头衔。所以,’大圣人说,‘你做母亲的该高兴才是,不要哭泣,你的孩子此刻也在上帝身边位列天使。’古时候圣人对失去孩子而哭泣的母亲就是这么说的。他是一位大圣人,决不会对她说假话。所以,你也要明白,大嫂,你的孩子此刻一定也在上帝的宝座前,又高兴又快活,并且在为你向上帝祈祷。所以我劝你也要这样:在哭泣的同时应当高兴。”

那女人手托腮颊,低首垂目听长老说完。她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尼基图什卡也是这样安慰我的,跟您的话一个样。他说:‘你这个糊涂娘们,你哭什么呀?咱们的儿子这会儿定然在上帝身边跟天使们一起唱诗呢。’他对我是这么说,可我瞅见他自己也在哭,跟我一样在哭。我说:‘我知道,尼基图什卡,除了在上帝身边,他还能在哪儿?只不过眼下这儿没有他,尼基图什卡,他不跟咱们在一起,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在咱们身旁!’但愿能让我再瞅他一回,哪怕只瞅那么一眼,我不向他走过去,不吭一声,我躲在角落里,只要瞅那么一小会儿,听一听他的声音,以前他在院子里玩儿,会自己走到家门口,扯起他的小嗓门儿叫唤:‘妈妈,你在哪儿?’但愿能让我再听他在屋子里走一回,只要再听一回他的脚步声,笃,笃!我记得他时常冲我跑过来,一边嚷一边笑,不知有多少回!我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可是他没了,老爷子,没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这是他的小腰带,可是他——没了,我再也见不着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从怀里抽出儿子的镶金银丝绦的小腰带,才对它一看,马上抽噎着哆嗦起来,并用手遮住眼睛,可是眼泪却如泉水一下子从她的指缝中往外迸涌。

“这就像《圣经》上记载的,”长老说,“古代的‘拉结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24]你们做母亲的在世上注定就是这样的命。不必寻找安慰,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还是不要寻找安慰,哭吧,只是每当你哭的时候,一定得想起你的儿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他正从天上向你遥望并且看见了你,瞧着你的眼泪很是高兴,还让上帝看你流泪。你这种伟大的母亲的哭泣还会持续很久,但最终将化为心平气和的喜悦,你的眼泪将不再是苦的,而只是慈祥和蔼的热泪,能拯救心灵免于罪过并且得到净化。至于你的孩子,我要为他做安魂祈祷。他叫什么名字?”

“叫阿列克塞,老爷子。”

“名字很可爱。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吧?”

“对,老爷子,对,正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名!”

“多好的圣人哪!我一定为你的孩子祈祷,大嫂,我也要在祷告中提到你的悲哀,还要祝愿你的丈夫健康。不过,你撇下他不管可是罪过。回到你丈夫身边去,好好照看他。你的孩子要是从天国里看到你抛弃他的父亲,他将为你而哭泣;你为什么要扰乱他的幸福呢?要知道他还活着,活着,因为灵魂是永生的,他虽不在家里,可是他总在你身边,只不过看不见罢了。倘若你说你恨自己的家,那他怎么能进家门呢?倘若不能看到你们俩——父亲和母亲——在一起,那他上门去找谁呢?眼下你老是梦见他,觉得很痛苦,可是将来他会给你送去宁静的好梦。回到你丈夫身边去吧,大嫂,今天就动身。”

“我回去,亲人哪,我听您的话,回去。您解开了我心上的疙瘩。尼基图什卡,你一定在等我吧,我的尼基图什卡,亲爱的,你一定在等我吧!”

那女人又拉长声调唱上了,但长老已经转向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老妇人的衣着像是城里人,不是香客打扮。从她的眼睛可以看出她有心事,是来诉说什么事情的。她自称是一名军士的遗孀,住得不远,就在我们城里。她的儿子瓦先卡在军需部门供职,去了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他从那儿写来过两封信,可是最近已有一年音信全无。她想打听儿子的情况,但实际上她连该去哪儿打听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斯杰潘尼达·伊利尼什娜·别德里亚金娜——她丈夫是个商人,很有钱——对我说:‘普罗霍罗夫娜,你把你儿子的名字写在亡魂册上,送到教堂去,就当他死了祈祷他安息吧。他的灵魂要是感到不安,他就会写信了。’斯杰潘尼达·伊利尼什娜说这办法别人试过好多次了,灵得很。不过我心里不太踏实……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您说,这样做好不好?这是正路还是邪道?”

“这等事连想也不该想。甚至这样问都是可耻的。怎么能为一个活人做安魂祈祷呢?何况你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是极大的罪过,跟妖术魔法差不多,若不是念你无知,是不能宽恕的。你最好还是祈求圣母,她很快就会保护和帮助你,祈求她保佑你的儿子平安健康,也祈求她宽恕你的一念之差。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普罗霍罗夫娜。你的儿子不久就会回来看你,要不,一定会写信来的。你记住我的话。走吧,从此你放心就是。我告诉你,你的儿子活着。”

“您真是我们的大好人,愿上帝给您奖赏,您是我们的恩人,在上帝面前有您为我们大家祈祷,担待我们的罪过……”

而长老已经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劳累过度、看上去害肺病、尽管年纪还轻的农妇两次向他投来炽热的目光。她默默地望着,眼神似有所求,但是她好像不敢往这边靠近。

“你有什么事,我的孩子?”

“解救一下我的灵魂吧,神父。”她声音不大、不紧不慢地说,随即双膝跪倒,向长老叩头。

“我犯下了罪过,亲爱的神父,我的罪过使我害怕。”

长老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那女人膝行向他靠近,始终没有站起来。

“我丈夫去世两年多了,”她开始说,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身体像是在颤抖。“我嫁过去以后的日子非常难过,丈夫年纪大了,老是狠狠地打我。后来他病倒了,我瞧着他,心想:要是他病好了,又能下地打我,那怎么办?就在那个时候,我脑瓜里钻进了这个念头……”

“等一下。”长老说着把自己的耳朵一直凑到她嘴边。底下的话那女人便说得声音更轻了,旁人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楚。她很快就讲完了。

“有两年多了?”长老问。

“有两年多了。起初我并不想,可是近来老是病病歪歪的,心里就犯疑惑了。”

“你是从远地方来的?”

“离这儿有五百里地。”

“忏悔时说了没有?”

“说了,都忏悔过两回了。”

“圣餐礼让你参加了没有?”

“参加了。我害怕;我怕会死去。”

“什么也别怕,任何时候都不用怕,也不必犯疑。只要悔过之意在你心中不淡薄下去,那么,上帝一切都能宽恕。对于真诚悔过的人,世上没有、也不可能有哪一种罪过是上帝不能加以宽恕的。再说,一个人也不可能犯那么大的罪过,大得能耗竭上帝无比博大的爱。难道有哪一种罪过能大过上帝所能宽恕的限度?你只要不断地忏悔,把害怕从心中彻底赶走。要相信,上帝对你的爱是你无法想象的,哪怕你有罪过,哪怕你陷在罪过之中,上帝还是爱你的。至于天国喜欢一个悔过的罪人胜过喜欢十个规矩人,这已经是常言古话了。去吧,不用害怕。不要恼恨他人,受了委屈不要生气。死去的丈夫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在心里一笔勾销,真心诚意地跟他和好。既然你有悔过之心,也就有了爱心。只要有爱心,你就是上帝的人……爱能赎一切罪过,能拯救一切。既然我这么个和你一样有罪的凡人能为你的诚心感动,能怜悯你,更不必说上帝了。爱是无价之宝,用它能赎买整个世界,别说自己的罪能赎,就连别人的罪也能赎。去吧,不用害怕。”

他为那女人画了三次十字,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神像给她戴上。那女人一躬到地,默然向他行礼。长老从台阶上站起来,和颜悦色地向一个怀抱吃奶婴儿的健壮妇女看了看。

“我打维舍果里耶来,亲爱的神父。”

“离这儿有六里地呢,抱着个孩子可把你累坏了。你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您。我来过您这儿,您忘了吗?您的记性可不怎么样,会把我给忘了。我们那儿说您病了,我心想:我得去亲自看望他一下。现在我看见您了,您哪儿有什么病啊?您还能活二十年,真的,愿上帝保佑您!有那么多的人在为您祈祷,您哪儿能病呢?”

“谢谢你,亲爱的,为了这一切。”

“顺便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这儿是六十戈比,亲爱的神父,您把这点儿钱拿去送给比我更苦的女人吧。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心想:还是交给他更好,他知道应当给什么人。”

“谢谢,亲爱的,谢谢,好心人。我认为你想得很对。你抱的是个女孩吧?”

“是女孩,敬爱的神父,叫伊丽莎白。”

“愿主赐福给你们俩——你和你的孩子伊丽莎白。你使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大嫂。再见了,亲爱的人们;再见了,我的孩子们;再见了,善良的人们。”

他给所有的人祝福,并向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四 一位信仰不坚定的女士

外地来的女地主把长老与平民交谈、为平民祝福的一幕全都看在眼里,不禁悄悄地泫然泪下,便用手绢抹去。她是一位感情丰富的上流社会女士,在许多方面具有真诚善良的品质。当长老终于向她这边走过来时,她立即感奋地迎上去说:

“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我得出了好多好多的……”她激动得连话也讲不利索,“哦,我明白了人民对您的爱戴,我自己也爱人民,我愿意爱他们,怎么能不爱人民,怎么能不爱我们出色的、伟大而又质朴的俄罗斯人民!”

“令爱的健康怎样了?您又想跟我谈谈?”

“哦,我再三央告、恳求,我愿意跪下,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上三天也愿意,直到您接见我。伟大的神医,我们特来向您表示我们的满腔感佩之意。是您把我的莉扎给治好了,完全治好了,全靠星期四您为她做了祈祷,并且把您的双手按在她头上,我们迫不及待地赶来,就是想把您的这双手好好吻个够,表示一下我们对您的感恩之情和崇敬之心。”

“怎么说治好了呢?她不是还躺在椅子上吗?”

“但是夜里的寒热完全没有了,从星期四开始已经有两昼夜一切正常,”这位女士急急地说。“不但如此,她的腿也比前硬实了。今天早晨她起身时精神很好,她整夜睡得很香,您瞧她红润的脸色,瞧她亮闪闪的眼睛。原先她老是哭,而现在笑口常开,高高兴兴,欢欢喜喜。今天她定要自己站一会,结果她单独站了整整一分钟,不依靠任何支持。她跟我打赌,说再过两个星期就能跳四对方舞了。我请来了本地的赫尔岑什图贝大夫;他耸耸肩膀说:‘令人惊讶,难以置信。’试想,我们怎么能不来打扰您,怎么能不飞也似的赶到这里来向您致谢?莉兹[25],快谢谢,谢呀!”

莉兹笑盈盈的俏脸庞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她在躺椅上尽可能欠起身子,眼睛看着长老,两手在他面前对合,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笑的是他,是他!”她指了指阿辽沙,同时孩子气地恼恨自己没能忍住,还是笑了起来。此时如果有谁看一下站在长老后面保持一步之隔的阿辽沙,定然会发现他脸上很快泛起了红潮,一眨眼就染遍他的两颊。他的眼睛刷的一亮,随即低下去看着地上。

“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她受托有事要向您交代……您好。”母亲忽然转而对阿辽沙说,并向他伸出戴着很雅致的手套的一只手。

长老转过头来,忽然凝神看着阿辽沙。阿辽沙走到莉扎跟前,有些奇怪和不好意思地笑着也向她伸出一只手。莉兹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让我给您捎来了这个,”她把很小的一封信交给阿辽沙。“她特别关照请您上她那儿去一趟,越快越好,希望您不要使她失望,一定得去。”

“她要我去一趟?要我上她那儿去?……究竟为什么?”阿辽沙深感诧异地喃喃自语。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

“哦,都是为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做母亲的约略解释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目前已定下一个主意……但这事她一定要跟您面谈……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但她要您尽快去一趟。您会这么做的,一定会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基督徒的责任。”

“我总共只见过她一面。”阿辽沙仍然困惑不解地说。

“哦,她是那么高尚,那么无与伦比!……光凭她遭的罪就……。请想象一下她曾经忍受和现在正忍受着的是什么样的痛苦,想象一下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这一切实在可怕,太可怕了!”

“好吧,我去。”阿辽沙定下主意说,他已把那封神秘的短简匆匆读了一遍,信中除恳请他去以外,没有作任何说明。

“啊,您真是太热心、太慷慨了!”莉兹大为振奋,一下子欢呼起来。“我还对妈妈说呢:‘他决不会去的,他在修道。’您真是个好人!不过我一直认为您是个好人,现在我很高兴把我的看法告诉您!”

“莉兹!”母亲在一旁提醒女儿注意不要失态,但旋即微微一笑。

“您把我们也给忘了,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您就是不愿意上我们家去,可莉兹对我说过两次,只有跟您在一起她才觉得快活。”

阿辽沙举起低垂的双目,一下子又涨红了脸,而且又憨然一笑,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不过,长老已不在观察他。前文曾经提到,有一位非本院的修士在莉兹的轮椅附近候见长老,此时佐西马长老便在与他交谈。来者显然是一名微不足道的修士,也就是说,出身平民,目光短浅,世界观一成不变,但很虔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很固执。他自称来自鄂毕多尔斯克的圣西尔维斯特——一座地处遥远的北方、总共只有九名修士的穷修道院。长老为他祝福,并邀请这位修士到他修室去坐坐,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您怎么敢揽这样的事?”修士突然问道,一边郑重其事地指指莉兹。他指的是长老怎么有把握“治好”她的病。

“当然,现在谈这事为时尚早。好转还不是痊愈,也可能出于其他原因。但如果能够奏效,那不是谁的力量,只能是上帝的意旨。一切都出自上帝的安排。来看我吧,神父,”临了他对修士说,“我不是什么时候都撑得起来的。我三天两头闹病,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哦,不,不!上帝不会把您从我们这儿夺走的,您还能活很久很久,”女地主大声说,“再说,您哪儿有病啊?您看上去那么清健,那么精神,那么幸福。”

“今天我觉得比前几日好得多,不过我知道这仅仅是回光返照。现在我对自己的病已经明白无误。如果说您觉得我精神很好,那么最使我高兴的事在任何时候都莫过于听您指出这一点。因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谁要是十分幸福,他就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在这世上实现了上帝的意旨。’所有虔诚的教友,所有的圣徒,所有神圣的殉道者都是幸福的。”

“哦,您说得真精彩!多么有胆识、多么崇高的言语!”女地主赞叹道,“您的话像匕首一样锋利。然而幸福,幸福在哪里呢?谁又能说自己是幸福的呢?哦,既然承蒙您允许我们今天再次见您,那就请您听我把上一回没完全说透、也不敢说的话一齐抖出来,听我说说我所忍受的痛苦,忍受了很久很久的痛苦!我很痛苦,请原谅,我很痛苦……”

说到这里,一阵强烈的情感冲动促使她在长老面前把自己的双手合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

“我的痛苦在于……不信……”

“不信上帝?”

“哦,不,不,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未来的生活——这实在是个难猜的谜!这问题谁也解答不了!请听我说,您会治病,您对人的灵魂了如指掌;我当然不敢奢望您完全相信我的话,但我十分郑重地向您保证,我现在说这话并非由于轻率,人死了以后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这个念头一直使我激动,甚至使我痛苦,使我恐惧、惊慌……所以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一辈子都不敢跟谁讲……现在斗胆向您求助……哦,天哪,现在您不知会把我看作什么样的女人!”

她情不自禁地两手拍了一下。

“不必管我会怎么想,”长老答道,“我完全相信您的苦恼是真实的。”

“哦,我对您不胜感激!请听我说。我闭上眼睛,心想:既然人人都有信仰,那么这是从何而起的呢?有人认为,这一切最初是由恐惧而起,人们害怕森严的自然现象,便产生出种种想象,而这些想象中的事情其实都是没有的。我在想:照这么说,即使我一辈子都有信仰,我死了以后照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坟上会长出牛蒡草来’,像我从一位作家的书上读到的那样。这太可怕了!怎样才能把信仰找回来?事实上,我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信过,那时反正什么都信,自己什么也不想……怎样能证明其存在?现在我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匍匐在您面前求您这件事。如果我再错过眼前这次机会的话,那么此生没有人能回答我了。拿什么来证明其存在?怎样才能确信无疑?哦,我真是太不幸了!我举目四顾,发现周围所有的人对什么都无所谓,差不多人人如此,现在谁也不关心此事,只有我一个人受不了。这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毫无疑问,是这样。但要证明实在办不到,确信其存在则是可能的。”

“怎样确信?通过什么?”

“通过切实的爱的经验。您要设法脚踏实地、坚持不懈地去爱世人。随着您在爱世人的实践中不断取得成功,您也就会逐步相信上帝确实存在,相信您的灵魂确实永生不灭。如果您在爱世人的努力中达到完全忘我的境界,那时您必将坚信不疑,任何疑惑哪怕想窥探您的心灵都不可能。这是经过了验证的,确实如此。”

“切实的爱?这又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要知道,我是那么热爱人类,信不信由您,有时候我梦想能抛开一切,放弃我所有的一切,撇下莉兹,去当一名护士。我闭上眼睛,想着想着,就会心驰神往,在那样的时刻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不可战胜的力量。无论什么创伤,无论什么化脓的溃疡都吓不倒我。我会亲手加以包扎、清洗,我可以看护那些病人,我愿意吻那些脓疮……”

“您所梦想的是这个而非其他,这就相当不错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您真的能做出什么善举来。”

“是的,但在这样的生活中我能熬多久呢?”女地主热切和近乎狂乱地继续说,“这是最主要的问题!这是最使我苦恼的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自己问自己:你在这条道路上能长期坚持吗?如果你给一个病人清洗脓疮,他不是马上向你表示感激,相反,还变着法儿折磨你,不赏识、不理会你仁爱为怀的服务精神,冲你大叫大嚷,粗暴地要这要那,甚至向某一位上司告状(这在忍受着巨大痛苦的病人身上是屡见不鲜的),——那怎么办?你的爱还维持得下去维持不下去?于是,您知道不,我胆战心惊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说有什么会使我切切实实爱人类的一片热忱变得冰冷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别人毫无感恩之心。总之,我是施恩图报的,我要求立刻得到报答,也就是得到赞许和以爱还爱。否则我没法爱任何人!”

她处在阵发性的亢奋之中,十分真诚地鞭挞着自己。完了以后,她望着长老,坚定的目光不无挑战的意味。

“这跟一位医生跟我谈过的情形一模一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老说,“他已经上了年纪,是位无可争辩的有识之士。他说得也像您一样坦率,虽然用了开玩笑的口吻,但那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我对自己实在大惑不解: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即一个一个的人。我在梦想中常常满怀激情打算为人类献身,而且一旦有此必要,或许为了人们我真的敢于走向十字架;然而,我根据经验知道,要我跟什么人共处一室,我连两天也待不住。任何人只要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的个性就会压迫我的自尊心,妨碍我的自由。不出一昼夜,即便是最好的人也能令我憎恨:我会憎恨某甲进餐时间太长;我会憎恨某乙患感冒,不停地擤鼻涕。别人只要稍稍碰我一下,我就会视为仇敌。可事情偏偏总是这样子: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这种情况究竟该怎么办?难道只能陷于绝望?”

“不,因为您在为此深感苦恼,有您这份心意就足够了。只要尽力而为,会给您记上一笔的。您已经做了很多,否则您不可能如此深刻地认识自己!可如果您现在对我如此坦诚相告,目的也只是要我对您的直率表示赞许,而且刚才您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了赞许,那么,您在切实地爱世人的行动中当然达不到什么境界,一切仍将停留在您的梦想之中,整个一生会像幻影似的倏然消逝。在这种情况下,关于灵魂不灭的问题您自然也会淡忘的,最后您自己凑合着也就平静下来了。”

“您使我彻底垮了!此刻,就在您说话的一刹那,我方始明白,刚才我告诉您我受不了毫无感恩的表示时,我确实只想得到您对我的真诚的嘉许。您使我看清了自己,您抓住了我的要害,并且向我本人把我剖析得一清二楚。”

“您这是真心话吗?听了您这番自白以后,现在我相信您是真诚的,心地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界,请永远记住您是走在正道上,要努力不偏离这条路。主要的是力戒作假,力戒一切弄虚作假,尤其要力戒向自己作假。您得提防这一点,每时每刻加以警惕。此外,既不要嫌弃别人,也不要嫌弃自己。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存在什么要不得的想法,那么,您自己发现这一点本身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净化了。您还要力戒恐惧,虽然恐惧只是一切作假的后果。在爱的征途上永远不要害怕您自己的怯懦心理,甚至对您在这过程中的不良行为也不必怕得要命。很抱歉,我不能对您说什么动听的话,因为与梦想中的爱比较起来,切实的爱是一件严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梦想中的爱图的是急功近利、立竿见影,渴望做出人人注目的壮举。怀着这样的梦想确实连命也舍得,只要这过程不持续很久,而是像在舞台上那样快快结束,只要人人都瞧着他表示赞许。切实的爱则需要工作和毅力,对于某些人来说兴许还是一门学问。但我可以预言,一旦您惊恐地发现,尽管您作了一切努力,您非但没有向目标靠近,反而像是离得更远了,——恰恰在那个时刻,我可以向您预言,您将一下子达到目的,并将在自己的上方清楚地看到上帝神奇的力量,他一直在爱护您,一直在冥冥中指导您的行动。恕我不能继续奉陪了,有人还在等我。再见。”

这位太太哭了。

“莉兹,莉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全身猛地一震。“祝福,您还得为她祝福呢!”

“她根本不值得爱。我看到她一直在淘气,”长老用打趣的口吻说,“小姐,您为什么老在取笑阿列克塞?”

莉兹确实一直在拿他开心。她早就注意到(从上次来访开始),阿辽沙在她面前十分腼腆,总是尽可能不对她瞧,这在她看来实在太逗了。她便聚精会神地等着捕捉阿辽沙的视线。阿辽沙顶不住别人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在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下隔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向她瞥上一眼,而莉兹马上会冲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于是阿辽沙更觉得难为情,更加心烦意乱。最后阿辽沙索性转身不再面朝着她,而是躲到长老背后去了。几分钟后,他还是被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又转过脸去瞧瞧别人是否在注视他,只见莉兹几乎探身到椅外从侧面盯着他,一心一意等阿辽沙朝她那边张望。莉兹捕捉到他的视线后,纵声大笑,连长老也忍不住了,问道:

“淘气的小姐,您为什么这样捉弄他?”

莉兹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涨红了脸,双眸一闪,面部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她突然用愤激的口吻振振有词地抱怨起来,语调很快,还有些神经质。

“可他为什么把过去的事全忘了?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跟他一起玩儿来着。他还上我家来教过我书,这您知道吗?两年前他来辞行的时候,说他决不会忘记我们是永久的朋友,永久的,永久的!而现在他忽然怕起我来了,莫非我会吃了他不成?干吗他不愿接近我?干吗他不跟我说话?干吗他不肯去我们家?难道是您不让?可我们明明知道别处他哪儿都去。我不便请他来,他如果没有忘记的话,应该首先想到。偏偏他就是想不着,他如今是在修道啦!您干吗要让他穿上这件长袍?……他跑起来会摔倒的……”

忽然,她忍不住以手掩面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动,久久不能止住,这是一种神经质的、无声的大笑。长老面带笑容听她说完,然后慈祥地为她祝福。当莉兹吻他的手时,突然把长老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眼睛上,哭了,并且说:

“您别生我的气,我是个傻瓜、一文不值的废物……阿辽沙不愿来看我这么个可笑的丫头,也许他做得对,做得很对。”

长老当即表示:

“我一定打发他去。”

五 定当如此,定当如此!

长老离开修室大约有二十五分钟。时间已过了十二点半,而这次聚会的当事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却还没有来。但是大家几乎像是把他给忘了,所以当长老返回修室时,发现他的客人们相互间谈兴正浓。居中心地位的首先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两位司祭修士。米乌索夫也想加入谈话,其热切之状显而易见,可是他又不走运,看得出只处于次要地位,别人甚至很少答理他,这一情况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只能在他窝着的一肚子火上浇油。事情是这样的:以前他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学识方面也作过几次较量,一直不大能够冷静地忍受伊万对他不够重视的态度。

“至少迄今为止,我始终站在欧洲一切先进思潮的前列,可这新的一代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忖道。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作了保证要坐在椅子上缄口不语,有一段时间他确实保持沉默,但是面带嘲讽的冷笑注意着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窝火的神态显然感到高兴。他早就打算回敬米乌索夫一二,现在可不想错过机会。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便弯腰挨到他的邻座米乌索夫肩旁,压低嗓门再一次逗他:

“您刚才因何不来一个‘作亲吻状’然后离去,而居然愿意留下与如此不体面的一群为伍呢?因为您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和损害,所以留下来想展现一下才智作为报复。现在您非向他们展现您的才智不可,否则是不会走的。”

“您又来了?相反,我马上就走。”

“走在最后,比所有的人都晚!”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又刺了他一下。这几乎正好是在长老回来的一刹那。

争论暂时告一段落,但长老在原位上坐下后,向大家环顾一周,仿佛在殷勤相请他们继续谈下去。阿辽沙对长老的面部表情研究有素,他清楚地看到长老疲惫已极,是在强打精神应付。他的病发展到最近一个时期,已多次出现因精疲力竭而昏厥的现象。差不多正是昏厥前那样的惨白此刻正在他脸上扩散。但他显然不愿请来客散去;他对这次聚会似乎抱有自己的目的,——究竟什么目的呢?阿辽沙在留神观察。

“我们正在谈论这位先生的一篇极有意思的文章,”管理图书的司祭修士约西甫神父指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长老说,“他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不过中心思想好像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一位神职人员就教会社会法庭及其权限的问题写过整整一本书,而这位先生针对该书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很抱歉,足下的文章尚未拜读,但我听说过。”长老道,同时以专注而犀利的目光凝视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位先生的立论极有意思,”管理图书的那位神父继续说,“看来他在有关教会社会法庭的问题上对于政教分离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这很有意思,但究竟怎么个否定法?”长老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后者终于对长老的提问作出了反应,态度也并不像阿辽沙从昨天起就担心的那样客客气气中包含俯就的意味,倒是谦虚而又沉稳,显然很有礼貌,一点也不像别有用心。

“鄙人是从这样一种观点出发的:两种成分——即教会的实质和国家的实质——彼此间的这种混淆,无疑将是永久的,尽管这种状态是不可思议的,非但永远不可能使之转变为正常状态,甚至想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协调都办不到,因为其基础是虚伪。在诸如司法之类的问题上,国家与教会之间的妥协,依在下愚见,从真正和纯粹的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作为拙文对立面的那位神职人员声称,教会在国家中占有明确和肯定的地位。鄙人则以为不然,并向他指出:相反,教会应当把整个国家包含在自身之内,而不是仅仅在国家中占一席之地;即使由于某种原因目前还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从本质上说,无疑必须把这一点作为整个基督社会今后发展的直接目标和首要目标。”

“完全正确!”寡言少语、颇有学问的修士帕伊西神父说,语气十分坚决,甚至有些激烈。

“不折不扣的教皇极权论[26]!”米乌索夫大声指出,同时不耐烦地倒换一下他跷起的二郎腿。

“嗳,我们这儿可没有山!”约西甫神父当即作出反应,接着面向长老继续说:“他的文章回答了对手——请注意,是一位神职人员——的好多论点,其中包括如下一些‘根本性和实质性的’论点。论点之一:‘任何社会集团都不能够、也不应当把权力据为己有,以支配其成员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论点之二:‘刑事与民事裁判权不应属于教会,因为教会无论作为神职机构,还是作为人们为宗教目的而结成的联合体,这都是与它的性质不相容的。’最后,论点之三:‘教会乃不属于人世间的天国。’……”

“一个神职人员从事这样的文字游戏简直荒谬绝伦!”帕伊西神父又听不下去了,便插言道。“足下反对的那本书我读过,”他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一名神职人员竟然说出‘教会乃不属于人世间的天国’这样的话,当时我就惊讶不置。既然不属于人世间,那它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世上。《圣经》福音书中‘不属人世间’一语不是在那样的意义上使用的。任意玩弄这样的词句实在太不应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正是到世上来立教的。顾名思义,天国自然不属于人间,而是在天上;但要进入天国,除了通过建立在地上的教会,没有其他途径。因此,在这一意义上做世俗的文字游戏是荒谬和无聊的。教会是真正的王国,是受命进行统治的,而且最终无疑将成为统治整个大地的王国,——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得到上帝许诺的……”

他一下子不作声了,像是克制住了自己。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恭敬而认真地听他说完,然后非常沉着、但依旧和颜悦色、坦荡诚恳地面向长老继续说:

“拙文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古时候,在基督教创立之初的三个世纪内,基督教仅以教会形式出现在世上,也仅仅是教会。当异教的罗马国有意成为基督教国家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这样的局面:罗马成了基督教国家后,只是把教会包容在自身之内,但它本身在非常之多的活动中仍和以前一样是个异教国家。其实,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但在罗马这样一个国家内,异教文明和异教学问留下的东西太多了,例如国家的目的和基础便是。基督教会进入这个国家后,无疑不能放弃它的任何一条宗旨,不能偏离立教的基石,只能认定自己的目标走下去,那是上帝亲自给它指出的铁定目标,其中一项就是使全世界以及整个异教古国向教会转化。由此可见(我是说如果放眼未来的话),不应该由教会作为‘任何社会集团’或‘人们为宗教目的而结成的联合体’(拙文的论战对手提到教会时的用语)在国家内为自己谋一席之地,而是相反,地上的任何国家以后都必须完全向教会转化,并且只能成为教会,而非其他,凡是与教会目标不一致的任何目标一概加以排除。这一切丝毫不会辱没了它,不会剥夺它作为一个伟大国家的名誉和光荣,不会使它的统治者丢面子,只会把它从虚伪的、仍然是异教的歧路引上通向永恒目标的唯一正道。因此,《论教会社会法庭之基础》一书的作者,如果在寻求并端出这些基础时,把它们仅仅看作一种权宜之计,看作在我们这个有罪和不完善的时代还少不了的一种妥协,那么,他的观点就对了。可是一旦该书的作者擅敢宣称,他现在端出的、其中一部分刚才帕伊西神父已经列举的那些基础,乃是坚如磐石、浑然天成和亘古不变的基础,那就直接背离了教会,背离了教会亘古不变和坚如磐石的神圣使命。这便是拙文的中心思想,可以说是它的一份完整的提纲。”

“简言之,”帕伊西神父又说了,他在每一个字上都用了强音,“按照在我们这个十九世纪暴露得太清楚的某些理论,教会应当蜕变为国家,仿佛是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演化,然后消失在国家内,让位于科学、时代精神和文明。如果教会不干并且进行抵抗,那就在国家内划一个角落给它作为补偿,——在现今的欧洲大地上到处都是这样。按照俄国的观念和意愿,不应当让教会蜕变成国家并视之为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的演化,相反,应当让国家最终有幸成为教会,只成为教会,而非其他。将来定当如此,定当如此!”

“哦,说实在的,听了你们刚才的话,我倒是不那么气馁了,”米乌索夫笑道,同时又倒换了一下他的二郎腿。“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实现这样的理想是无限遥远的前景,除非基督第二次降临人世。反正是理想,怎么想都可以。是啊,美妙的乌托邦式空想,那时战争、外交家、银行都将消失。甚至有点儿像社会主义。我本来还以为这一切都是真格的,以为教会现在就要干起来了,比如审理刑事案件,判处笞责和苦役,也许还有死刑。”

“如果现在只有教会社会法庭而没有其他法庭,那么教会现在也不会把犯人送去服苦役或处死。犯罪行为以及对犯罪的看法将来肯定会改变,当然是逐步改变,不是一蹴而就,但也是相当快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从容不迫地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您真的这么想?”米乌索夫凝神看了他一眼。

“如果一切都成了教会,那么教会可以把犯罪和桀骜不驯的人革出教门,而不必砍头,”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继续说,“请问,被革出教门的人有哪里可去?要知道,到那时不但必须像现在这样离开人们,而且还必须离开基督。因为他犯了罪不仅与人们为敌,也是跟基督教会作对。当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现在也是这样,但毕竟没有明文规定,所以现今的罪犯与自己的良心相互妥协的情况层出不穷。现今的罪犯几乎都对自己这样说:‘我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但我并不反对教会,不是基督的敌人。’可要是教会取代了国家的位置,那时罪犯再要说这样的话就难了,除非他把人世间的教会一概否定。‘人人都错了,人人都偏离了正道,全人类都是冒牌的教会,唯独我一个凶手兼盗贼才是真正的基督教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到底是很难的,需要具备许多特殊的条件,需要各种很少遇到的情况凑在一起。现在,我们不妨从另一面来探讨一下教会本身对于犯罪的观念。难道教会不应当摒弃目前这种近乎异教的态度?如今为了保护社会,对于受感染的肢体只是把它截去了事,难道教会不应当改一改这种机械的做法?不应当转变观念(不是弄虚作假,而是彻底转变),对人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使之获救、再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弄不明白了,”米乌索夫打断了他的话,“又是什么空想。轮廓模糊得很,听也听不懂。革出教门是怎么回事?怎么个革法?我怀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是在拿别人开心。”

“实际上现在也是这样,”长老忽然开言道,于是大家马上都朝他转过脸去,“要知道,如果现在没有基督教会,那么罪犯为非作歹便没有任何制约,甚至事后不会受到惩罚——我说的是真正的、而不是像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机械的惩罚。后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刺激心灵,而真正的惩罚才是唯一有效、唯一能起威慑和驯化作用的办法,它包含在人们自身的良知中。”

“敢问此话怎讲?”米乌索夫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问。

“事情是这样的,”长老开始说,“包括流刑、苦役在内的处罚——过去还要加以鞭笞——其实并不能使任何人改邪归正,主要的是几乎没有一个罪犯怕这样的刑罚,因而罪案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愈来愈多。这一点您不会不同意吧。由此可见,社会并没有得到什么保护,因为有害的部分虽然被机械地切除,流放到远处去了,算是眼不见为净,但立刻会出现另一个罪犯来取而代之,也许会出现两个。如果说在我们的时代有什么在保护社会,甚至使罪犯改恶从善,变成另一个人,那么仍然唯有表现为人们自身良知的基督之法。只有认识到自己作为基督社会即教会的儿子犯了过错,他才能认识到自己对社会即教会犯了过错。可见,现代罪犯只有面对教会,而不是面对国家,才能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如果裁判权属于作为教会的社会,社会便知道该把哪些被革出教门的人拉回来,重新加以接纳。现在的教会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裁判权,只有从道义上加以谴责的权力,自己置身于实实在在地惩罚罪犯的事务之外。教会不开除罪犯的教籍,反而像慈父一般不断地规劝他。不但如此,教会还努力保持与罪犯的各种教务接触:让他参加教堂的礼拜、领圣餐,给予施舍,对待他与其说像犯人,不如说更像俘虏。现在世俗法律对罪犯采取排斥和切除的办法,如果连基督社会即教会也像世俗法律那样排斥他,哦,主啊,那他会怎么样呢?如果在每一次国法制裁之后教会也紧接着以开除教籍来惩罚他,那会怎么样呢?没有比这更走投无路的绝境了,至少对俄国的罪犯如此,因为俄国的罪犯还有信仰。不过,也难说,那时也许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罪犯绝望的心中也许会丧失信仰,那怎么办?”

“但教会作为慈爱的母亲自己不参与实实在在的惩罚,因为罪犯受到的国法制裁已经太痛苦了,总该有人可怜可怜他吧。教会不参与惩罚,主要因为教会法庭是唯一包含真理的法庭,因而在实质上和道义上不能与任何其他法庭相结合,即使达成暂时的妥协也不能。在这方面不能做交易。据说,外国的罪犯很少悔过,因为现代的各种学说使他确信,他的罪行并非罪行,而只是对不公正的压迫势力的反抗。社会运用对罪犯占有优势的力量十分机械地把他从自己身上加以切除,在切除的同时还伴之以憎恶(至少欧洲人自己关于他们欧洲的情况是这样叙述的),——伴之以憎恶和遗忘,丝毫不关心作为自己兄弟的他今后命运如何。”

“由此看来,一切都由缺乏教会最起码的怜悯而起,因为在很多情况下那里已经根本没有教会,剩下的只是一些教会工作人员和壮丽的教堂,而那里的教会本身早就在热衷于从教会这种低级形态向国家这种高级形态过渡,将来无非是完全消失在国家之内,至少在信奉新教路德宗的国土上看来是这样。在罗马,宣告由国家取代教会则已有一千年了。[27]故而罪犯自己已不觉得自己是教会的一员,被开除教籍的结果是破罐子破摔。这种人一旦重返社会,往往满怀仇恨,好像是社会本身把他开除出社会的。这会导致何种结局,您可以自己推断。在许多情况下,我国似乎也是这样。但问题恰恰在于:除了设置的法庭,我国还有教会,它始终把罪犯作为自己亲爱的、并且仍然视为宝贝的儿子与之保持接触;此外,教会法庭也还保留着,哪怕仅仅保留在头脑里,虽然不是实实在在的法庭,但毕竟作为未来的一种梦想存在着,而且连罪犯自己凭着灵魂的直觉无疑也是承认的。”

“刚才在这里谈到,如果教会裁判权真的实行起来并且充分发挥其作用,也就是说,如果整个社会都变成教会,那么,不仅教会法庭能对罪犯的改恶从善产生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影响,而且犯罪行为本身也可能真的会减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这话有道理。再者,教会对于未来的罪犯和未来的罪行的理解在许多方面也将与现在的观念完全不同,教会将有办法使被弃绝者重返社会,使图谋不轨者悬崖勒马,使堕落者获得新生。”

“诚然,”长老淡然一笑,“目前基督社会本身还没有作好准备,仅靠七位贤人撑着;但由于这样的贤人不会减少,教会仍将处于不可动摇的地位,以期从几乎还是异教联合体的社会完全转变为全球统一、主宰一切的教会。将来定当如此,定当如此,即使等到地老天荒亦无妨,因为只有此事才是注定要实现的!不必为时间和期限犯愁,因为时间和期限的秘密在于上帝的睿智,在于他的预见和他的爱。按照凡人的估计,也许还邈乎其远的事情,根据上帝的意旨,也许已到了门口,呼之欲出。上述局面定当实现!”

“定当如此,定当如此!”帕伊西神父虔敬而又严肃地连声附和。

“奇怪,太奇怪了!”米乌索夫说,他的口气与其说火爆冲动,不如说潜藏着愤怒。

“究竟哪一点使您觉得如此奇怪?”约西甫神父小心翼翼地问。

“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米乌索夫大声说,像是一下子发作了,“把国家撇在一边,把教会抬到国家的位置上!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教皇极权论,这简直是通天教皇极权论!这是连教皇格列高利七世[28]也不曾梦想过的!”

“您完全倒过来理解了!”帕伊西神父正色道,“不是教会变成国家,这一点必须明白。那是罗马,是罗马的梦想。那是魔鬼的第三次诱惑!正相反,是国家向教会转变,国家上升到教会并在全世界成为教会,——这就与教皇极权论,与罗马,与您的解释完全相反,这恰恰是正教在地上的伟大使命。此星将从东方升起。”

米乌索夫意味深长地保持沉默。他的整个姿态显示出不寻常的自尊感。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倨傲俯就的浅笑。阿辽沙提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注视着他。整个这一席谈话使阿辽沙全身心激动非凡。他偶然向拉基津瞥了一眼,只见拉基津仍站在门口老地方一动也不动,认真谛听,留神观看,尽管垂着眼睛。但从他两颊活泼泼的红晕阿辽沙猜到拉基津也很激动,看来程度不下于他。阿辽沙知道拉基津激动的原因。

“请允许我向诸位讲一个小故事,”米乌索夫忽然摆出一副特别堂皇的气派,郑重其事地说,“在巴黎,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变[29]后不久,有一次我去拜访一位当时位居要津的大人物,在他家中遇见一位极有意思的先生。此人不是一般的密探,好像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头目,——可以说,是个相当有势力的官儿。我抓住这个机会,出于十分强烈的好奇心与他交谈起来。他不是作为熟人受到接待,而是作为下属来向上司报告公务的,由于看见了我在他的上峰家中受到的礼遇,他算是瞧得起我,多多少少表现得比较坦率,——当然喽,那是有一定限度的,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客气,而不是坦率,法国人就是善于这样子表示客气,何况他发现我是个外国人。但我很理解他的意思。我们的话题是社会革命党人,顺便提一下,当时社会革命党人正受到迫害。谈话的主要内容这里就略去了,我只想引用从那位先生口中突然冒出来的一通绝妙高论。他说:‘其实,对于所有那些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无神论者和革命党人——我们并不怎么担心;我们有人监视他们,他们有什么动静我们全知道。但其中有一些——虽然为数不多——是特殊人物,他们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时又是社会主义者。我们最担心的正是他们,这些人很可怕!基督徒社会主义者比无神论社会主义者更可怕。’这番话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刚才听了诸位所言,我忽然把他的话记起来了……”

“您是不是把他的话用到我们身上来,把我们当作社会主义者了?”帕伊西神父单刀直入地问。

但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想出该如何回答,门开了,迟到那么多时间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走了进来。说实在的,大家好像已不再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在最初一刹那反倒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惊讶。

六 干吗让这号人活在世上?!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中等身材,相貌也给人好感,不过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肌肉发达,不难猜想他的膂力过人,然而他的脸上却似乎呈现着几分病容。他的面孔瘦削,两颊凹陷,泛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一双相当大的黑色凸眼睛目光虽然刚毅、执著,但总有那么点儿迷离恍惚。即使在他情绪激动和怒气冲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听心境的使唤,其表情往往是另一回事儿,有时与此情此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跟他交谈过的人间或表示有这样的印象:“很难了解他在想些什么。”有人明明看到他的眼睛现出一种若有所思和闷闷不乐的神情,冷不防会给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一跳,这说明恰恰在他看上去郁郁寡欢的时刻,他脑海中盘旋着的却是轻松愉快的念头。不过,眼下他脸上的几分病容倒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知道或听说,最近他在我们城里很不安分,生活放荡;同样,大家也了解,他为了钱财纠纷与父亲闹翻,目前肝火特别旺。这方面已经有几则传闻在城里不胫而走。他的性子确实相当暴躁,我城的调解法官谢苗恩·伊万诺维奇·卡恰尔尼科夫在一次聚会上曾经说他“头脑容易发热而又缺乏条理”,可谓一语中的。

他进来时的一身打扮非常入时,完全无可挑剔:常礼服扣得齐齐整整,戴一副黑手套,圆筒大礼帽拿在手里。作为一名退伍不久的军人,他仍留有唇髭,而把胡子刮得光光的。他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鬓角是朝前梳的。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派沙场英豪的风度。他在门口立定片刻,先用目光向所有的人一扫,料到长老是这儿的主人,便径直向他走去。他向长老深深鞠了一躬,并请求祝福。长老站起来为他祝福;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吻了他的手,然后异常激动地、简直是恼火地说:

“让诸位久等了,请恕罪。可是,我一再问过父亲派来的听差斯乜尔加科夫,他两次都十分明确地回答说,时间定在一点钟。现在我才忽然明白……”

“请宽心,”长老打断了他的话,“没关系,您迟到了一会儿,问题不大……”

“非常感谢,我就知道您一向仁爱宽厚。”

言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又鞠了一躬,接着突然朝他父亲那边转过身去,同样恭敬地向他也深深鞠了一躬。看得出,他是事先经过考虑,然后才由衷决定这样做的,认为自己有义务以此表示礼貌和诚意。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虽然猝不及防,却当即有了独特的应招:一见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他行礼,他连忙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向儿子还了同样深深的一鞠躬。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结果却使他显得十分凶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随后默默地向室内所有的人行了个总礼,迈着坚定的大步走到窗前,在帕伊西神父近旁仅剩的一把椅子上就座,整个身体向前探出,立刻摆好姿势,准备聆听被他打断的谈话继续下去。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进来到坐下为时至多两分钟,谈话自然旋即恢复。但这一回对于帕伊西神父固执的、几乎有些恼人的提问,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没有必要回答。

“请允许我把这个题目撇开吧,”他略带社交老手的淡漠口吻说,“这题目还够伤脑筋的。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正在笑我们呢,他对此定有高见。您还是去问他。”

“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有一点点小小的看法,”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当即应道,“总的来说,欧洲的自由主义者,乃至咱们俄国的自由主义票友,往往而且早已把社会主义的最后结果与基督教的终极目标混为一谈。这个荒唐透顶的结论当然是很有代表性的。不过,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混为一谈的却不光是自由主义者和自由主义的票友们,在许多情况下跟他们一样的还有宪兵,我说的自然是外国的宪兵。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讲的那段巴黎轶事相当说明问题。”

“我再次请求这个题目就别再谈下去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说道,“诸位,还是让我来给你们另外讲一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的轶事吧,那是极其有意思而又极其说明问题的。仅仅五天以前,本地有一次以女士居多的聚会,他在那里的争论中郑重其事地宣称,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人们爱其同类,人爱人类这样的自然法则根本不存在,如果说迄今为止世上有爱或有过爱,那并不是自然法则使然,而纯粹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永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到这里作了一点补充:全部自然法则尽在于此,所以,倘若把人类认为自己可以永生的信念加以摧毁,那么,不仅人类身上的爱会枯竭,而且人类赖以维持尘世生活的一切生命力都将枯竭。这且不说。到那时就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了,到那时将无所不可,甚至可以吃人肉。但这还没完。最后他断言,对于每一位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己能永生的个人来说,如我们现在便是,自然的道德法则必须马上一反过去的宗教法则;人的利己主义,哪怕是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甚至应当承认处在他的境地那是不可避免的、最合情合理的、简直无比高尚的解决办法。诸位,根据这番怪论你们不难推断,我们亲爱的奇谈怪论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所发表的以及他也许还打算发表的其余种种是些什么了。”

“对不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大声说,“不知我有没有听错:‘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而且应当承认,对于每一个不信神的人来说那是必然的和最合理的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帕伊西神父说。

“我一定记住。”

说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缄口不语,就像刚才插话时一样出人意料。大家都向他投去好奇的一瞥。

“难道您果真确信,人们如不再相信他们的灵魂不灭,后果便会那样?”长老忽然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是的,我是这样看的。没有永生,就没有德行。”

“您有这样的信念是有福的,或者是非常不幸的!”

“为什么不幸?”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含笑问道。

“因为十之八九您自己既不相信您的灵魂不灭,也不相信您在文章中关于教会和教会法庭问题所写的那些话。”

“也许您说得对!……但我毕竟不完全是开玩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奇怪地承认道,而且很快涨红了脸。

“您不完全是开玩笑,确实如此。这个问题在您心中还没有解决,并且在折磨着您的心。但是受难者有时喜欢拿自己的绝望取乐,这好像也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眼下您也是由于绝望而在苦中作乐——又是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又是在社交场中与人辩论,其实您自己并不信服自己的论点,并且忍着心中的痛楚在暗自发笑……在您思想上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这是您的大悲哀,因为它执著地要求得到解答……”

“可是这问题在我思想上能解决吗?能得到肯定的解答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继续奇怪地问道,同时始终面带莫名其妙的微笑望着长老。

“如果得不到肯定的解答,也就永远得不到否定的解答,您知道自己的心有这一特点,而这正是您的心的全部痛苦所在。但您得感谢造物主给了您一颗高超的、能够这样子痛苦的心,‘思辨尚奥,求索务高,因为我们的归宿在凌霄’。愿上帝保佑您的心在地上就能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赐福予您。”

长老举起一只手,想从原地画一个十字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祝福。但不料后者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长老跟前,接受他的祝福,在吻过他的手以后,又默默地回到原位上。他的神态坚定而严肃。这一举动以及刚才他跟长老交谈时所说的那些很难想象出自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之口的话,有一种神秘和庄严的色彩,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以致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不则声,而阿辽沙脸上现出的几乎是惊骇的表情。但是米乌索夫骤然间耸了耸肩膀,与此同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至神至圣的长老哇!”他喊道,并且指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和我血肉相连,是我最心爱的亲骨肉!可以这样说,他是最孝顺我的卡尔·摩尔。而刚刚进来的另一个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最不孝的弗兰茨·摩尔,今天我就是来求您治治他的。他俩都出自席勒笔下的《强盗》,而我,我本人则是领主冯·摩尔伯爵[30]!请您作出公断,救救我们吧!我们不仅需要您的祈祷,还需要您的预言。”

“有话好说,不要拿腔作势,也不要开口就侮辱您的家庭成员。”长老回答时声音虚弱,有气无力。看得出,他越来越感到疲劳,精力明显不支。

“一出不体面的闹剧,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就预感到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气愤地大声说,并且也从座位上跳起来。“请原谅,我崇敬的神父,”他转过去面向长老,“我是个粗人,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但是您受骗了,您的心地过于善良,其实不该让我们在您这里聚会。我父亲只想惹是生非,至于为什么——他心中自有计较。他老是在打这样那样的算盘。不过,现在我大概已经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们全都派我的不是,谁都这么说!”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也拔高嗓门嚷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指责我。您指责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指责了!”他忽然转过身去面对米乌索夫,尽管后者根本不想打断他的话。“谁都指责我把孩子的钱藏在靴筒里吞没了。可是我倒要请问:难道没有法院吗?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根据您的亲笔收条、信件和协议书法院会为您算一笔账:您原先有多少钱?您花掉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何不发表意见?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对他来说又不是陌路人。因为大家都跟我过不去,其实,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倒欠我钱呢,况且不是什么区区小数,而是好几千,我是有凭有据的!他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闹得全城鸡犬不宁!在他从军服役的地方,他曾不止一次破费一两千卢布遮盖引诱良家女子的丑事;这一切我们连最秘密的细节也一清二楚,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会证明的……至圣的神父,说来简直难以相信:他让一位名门闺秀爱上了他,人家是富贵小姐,父亲是他以前的上峰、一位英勇功高的上校,得过安娜勋章。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曾许诺要娶那位小姐,使她的名声大受影响。如今她成了孤女,来到此地,算是他的未婚妻;可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竟在她眼皮底下常去向本地的一位绝色佳人献殷勤。这位佳人虽然与一位体面人物处于所谓的世俗婚姻关系[31],却有独立的性格,对任何人都是一座无从攻破的堡垒,跟合法婚姻的有夫之妇没什么两样,因为她自爱自重,——是的!诸位神父,她自爱自重!可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想用金钥匙打开这座堡垒,所以他现在对我耍赖,想从我这儿搂钱,眼下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已经花了好几千;为此,他不断东挪西借。顺便提一下,你们可知道他向谁告贷?要不要说出来,米嘉?”

“住口!”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大喝一声,“等一下,让我先出去,不许当着我的面败坏一位极其高尚的小姐的名声……您要是敢提到她,那就是她的耻辱……我决不允许!”

他激愤得上气不接下气。

“米嘉!米嘉!”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装出一副声泪俱下的可怜相呼叫着,“难道父亲的祝福就一文不值了吗?要是我以诅咒代替祝福,那会怎样?”

“厚颜无耻,装腔作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怒不可遏地吼道。

“他竟这样骂父亲,骂父亲!对别人更不知会怎样呢!诸位,请你们想象一下:本地有个贫穷、但受尊敬的人,是一位退役的上尉,他遭到了不幸,给免去军职,但没有公开宣布,没有经过军法审判,名誉丝毫无损,可是家里人口多,负担沉重。三个星期以前,我们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小酒店里竟揪住那人的胡子,把他拖到街上当众一顿痛打,而一切只是因为我有一笔业务让那个上尉充当了非正式的代理人。”

“一派胡言!表面上像真的,其实全是谎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父亲哪!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是的,我现在当众认错:我对待那个上尉的态度简直像野兽,现在我很后悔,并为这种野兽般的愤怒而鄙视自己。但是您的那个上尉,您的代理人,正是到被您称作绝色佳人的那位小姐家里去,代表您建议她接受您所持有的我立下的一些借据,如果我坚持要您结算财产,就让她去告我,凭这些借据叫我吃官司。您现在指责我钟情于那位小姐,实际上是您自己教她来勾引我的!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边说,一边还笑您呢!您想让我吃官司,只是因为您忌妒我,因为您自己向那个女人吊起膀子来了,这一切我也知道,而且她又笑了,——听着,——她一边笑您,一边把这一切全抖出来。瞧,圣人们,就是这个人,这就是那个责备儿子放荡的父亲!诸位都看到了,请原谅我的愤怒,但我预感到,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头儿请你们大家到这儿来是要制造事端。我来此的目的本想表示宽恕,如果他向我作出姿态的话;既表示宽恕,也请求宽恕!但由于他刚才不仅侮辱了我,还侮辱了一位十分贤德的小姐(我出于对她的崇敬甚至不敢平白道出她的名姓),我决定公开揭露他玩弄的全部把戏,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的双目亮得异样,呼吸很不顺畅。修室内所有的人都很激动。除了长老,大家都不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位司祭修士表情严峻,不过他们还是在等长老拿主意。佐西马长老坐在原位上,脸色煞白,但不是由于激动,而是病体虚弱的缘故。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恳求的微笑;他几次把一只手举到一半,似乎想制止这闹得不成体统的父子俩。当然,他只要做一个手势,这幕丑剧就会停演;但长老好像还在等什么情况出现,一直凝神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仿佛还想了解什么,仿佛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弄明白。最后,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觉得自己彻底掉了身价和受了侮辱。

“对于刚才发生的丑事我们都有责任,”他愤愤然说,“尽管我知道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但我来的时候没有预见到竟会这样……必须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尊敬的长老,请您相信,刚才抖出来的那些详情细节我并不清楚,也不愿相信,我这才第一次听说……为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父亲吃儿子的醋,自己又跟那贱货合谋要儿子吃官司……我给硬拉到此地来竟是与这样的人为伍……我上当了,我向大家声明,我也是受骗的……”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失声号叫起来,“您如果不是我的儿子,我立刻要求跟您决斗……用手枪,只隔三步……拼个你死我活!拼个你死我活!”他双脚乱跺道。

有些一辈子都在演戏的扯谎老手会经历这样的时刻:他们完全进入了角色,以致真的气得又是哆嗦,又是流泪。事实上就在这一刹那(或者仅在片刻之后),他们会暗暗对自己说:“你明明心口不一,不要脸的老东西,这会儿你仍在演戏,尽管你把握住‘神圣的’发作时机,表现了‘神圣的’愤怒。”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瞧着父亲,目光中那份轻蔑是无法形容的。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他轻声说,像是在克制自己,“带着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来到故乡,好让他老来得享天伦之乐,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腐化堕落的色鬼、无耻至极的小丑!”

“决斗!”那老贼再次号叫,说话时气急败坏,唾沫四溅。“至于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刚才竟敢把一个女人叫作贱货,可是我告诉您,先生,在您的整个家族里,过去和现在恐怕没有谁比她更高尚,比她更正派——听着,她就是正派!而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却为了这个‘贱货’把未婚妻撇下不管,可见,在您自己眼里您的未婚妻跟她比起来一文不值,这就是那个‘贱货’的身价!”

“可耻!”约西甫神父忍不住说了一句。

“可耻,丢脸!”一直保持缄默的卡尔甘诺夫忽然喊道,他满脸通红,还处在少年期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

“干吗让这号人活在世上?!”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发出低沉的咆哮,他气得都快发疯了,两肩不知为什么耸得很高,因而显得简直像个驼背,“不,请你们说说,能不能再让他继续玷污这个世界。”他指着老头环顾众人,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修士们,他要杀父亲!”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冲到约西甫神父面前。“这就是对您那句‘可耻’所作的回答!有什么可耻的?那个‘贱货’,那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没准儿比你们还神圣呢,我说司祭修士先生们!她在少女时代也许堕落过,那是受到环境腐蚀的缘故,但她‘博爱多情’,而对于博爱多情的女人基督也曾宽恕过……”

“基督宽恕的可不是这种爱……”性情温顺的约西甫神父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话便脱口而出。

“不,就是这种,正是这种,修士们,没错!你们在这里吃卷心菜修道,以为自己有多么虔诚!你们每天吃一条小猫鱼,想用这办法讨好上帝!”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修室内群情激愤。

但是,这一幕越来越不像话的丑剧十分出人意料地给刹住了。长老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为长老以及所有的人担忧而几乎完全不知所措的阿辽沙,赶紧扶住他的胳膊。长老朝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迈出几步,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在他面前跪下。阿辽沙原以为长老因体力不支而摔倒了,但并非如此。长老跪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脚下,神志清醒、毫不含糊地向他行一全礼,脑门儿甚至触到了地面。阿辽沙完全惊呆了,以致当长老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搀他一把。长老的唇边隐约闪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请原谅!请大家原谅!”他说着向左右前后的客人们连连鞠躬。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有几秒钟工夫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别人向他一躬到地——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他蓦地大叫一声:“哦,上帝啊!”然后双手掩面从屋里跑了出去。客人们也跟在他后面一拥而出,慌乱中甚至没有向主人道别和行礼。只有两位司祭修士仍走到长老面前请他祝福。

“他干吗跪下?这是不是一种什么象征?”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试图找些话说,不过他并不敢正面跟某人谈。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此刻他们大伙正在走出隐修所的围墙。

“我不能对疯人院和疯子负责,”米乌索夫当即抢白他,“不过我不必与您为伍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而且请相信:永远不必了。刚才那个修士哪儿去了?……”

“那个修士”——就是刚才邀请他们到院长那儿去用午餐的——并没让他们等待。客人们刚下长老修室的台阶,他立刻迎上前来,像是始终在外面等候他们。

“尊敬的神父,麻烦您向院长神父转达我深深的敬意,并请代我米乌索夫向院长阁下请求原谅,由于突然出现了无法预见的情况,我碍难接受他的宴请,虽然我衷心希望享此殊荣。”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窝着一肚子火向那修士说。

“所谓无法预见的情况——指的就是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马上接过话茬儿,“要知道,神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愿和我一起留下,否则他立刻就会去的。您会去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请尊驾上院长神父那儿去吧,而且——祝您胃口好!听我说,谢绝宴请的是我,不是您。我回家去,回家去吃,在这儿我吃不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的情深谊长的亲戚。”

“我不是您的亲戚,从来不是,您这个卑鄙小人!”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是惹您发火,因为您不认亲谊,然而,无论您怎样否认,您终归是亲戚,我能根据教历的记录证明这一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留下,回头我会派马车来接你。至于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出于礼节上的考虑只得去见院长神父,为咱们在那儿拆的烂污去道一声歉……”

“您真的走吗?不是撒谎?”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还敢?刚才我忘形了,诸位,请原谅,我一时忘形了!何况,我受到这样大的震动还没有定下神来!而且挺难为情的。诸位,有的人胆儿大得像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可有的人胆儿小得像小狗菲德尔卡。我的就跟小狗菲德尔卡的差不多。我可鼓不起勇气来!出了这么大的洋相怎么好意思再去赴宴,大啖其修道院的美味?太难为情了,我没这份勇气,请原谅!”

“鬼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会不会又在骗人?”米乌索夫停下来考虑,同时满怀疑惑目送老小丑渐渐去远。那老东西回过头来,发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注视着他,便向他送了一个飞吻。

“您去院长那儿不?”米乌索夫生硬地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为什么不去?况且我昨天就接到了院长的特别邀请。”

“真倒霉,我确实觉得非去赴这该死的宴会不可,”米乌索夫仍怨气冲天地继续说,甚至不顾小修士在一旁听着。“至少得为刚才的失礼行为道歉,并且说明那不是我们干的……您意下如何?”

“对,应当说明那不是我们干的。再说,家父又不去。”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

“谁还愿意跟令尊大人一起去?!这该死的宴会!”

然而,大家还是去了。小修士默默地听着。在穿过疏林的路上他只说了一句:院长神父恭候已久,时间已经晚了半个钟点。客人们没有答茬儿。米乌索夫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投去憎恨的一瞥,心想:

“他居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去赴宴!十足的麻木不仁,卡拉马佐夫家传的没心肝!”

七 野心勃勃的宗教学校毕业生

阿辽沙把长老搀进卧房,让他坐在床上。这是一间了无长物的斗室。一张窄小的铁床上铺着毡子充作垫褥。屋角圣像下边有一张诵经台,上面放着一个十字架和一本福音书。长老坐到床上时已精疲力竭;他双目闪光,呼吸急促。坐定后,他凝神看了一下阿辽沙,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去吧,亲爱的,去吧,我这儿有波尔菲里就可以了,你赶紧去吧。那边需要你,到院长神父那儿去侍候他们用膳。”

“请允许我留在这儿吧。”阿辽沙央求道。

“那边更需要你。那边不祥和。你去侍候,会用得着的。万一邪魔作祟,你就念祈祷文。听我说,我的儿(长老对他喜欢用这样的称呼),今后这里也不是你待的地方。记住这话,我的儿。一旦上帝把我召去,你就离开修道院。永远离开。”

阿辽沙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啦?目前你不该待在这里。我祝福你在尘世刻苦修炼。你要行的路还很长很长。将来你也该成家,应该这样。你必须经受一切磨难,才能回来。要做的事有许许多多。但我对你很放心,所以派你去干。基督与你同在。要维护基督,他也会保佑你的。你将看到大悲苦,并将在悲苦中领悟幸福。这就是我给你的赠言:到悲苦中去寻找幸福。努力干,不断地努力!往后要记住我的话,因为我虽然还会跟你交谈,可是现在非但我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连钟点也屈指可数了。”

阿辽沙脸上的表情再次反映出他的心潮汹涌澎湃。他的嘴唇在哆嗦。

“你又怎么啦?”长老蔼然一笑,“虽则在家人用眼泪向死者告别,可我们这儿却为神父行将离去而高兴。为他高兴,并为他祈祷。别待在这儿。我要做祷告了。去吧,快走。你该到兄长那儿去。不要只跟一个兄长接近,两个都要接近。”

长老举手为他祝福。不走是不可能的,尽管阿辽沙非常想留下。他还想提问,甚至话已经到了舌尖上:“刚才向德米特里兄长一躬到地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敢问。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即使不问,长老也会主动向他解释的。可见长老无意于此。然而,这一鞠躬使阿辽沙太震惊了;他毫无保留地深信其中必有神秘的意思。不仅神秘,也许还是可怕的。

他走出隐修所的围墙,准备在院长的宴会开始前赶到修道院(当然只是去作席间侍应),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于是停了下来。耳际仿佛又响起了长老预言自己大限已近的话。长老既已预言,而且还说得如此确切,那是无疑一定要发生的了。阿辽沙神圣地相信这一点。可是,长老死后,他的面容再也看不见了,他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那他——阿辽沙——怎么活下去呢?他该到何处去呢?长老叮嘱他不要哭,并且离开修道院。哦,上帝啊!阿辽沙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忧伤。他加快脚步穿越把隐修所和修道院隔开的那片疏林,由于沉重的思绪压得他简直不胜负担,他只得顾盼林间小路两旁的古松。这段路并不长,约莫五百来步,不会更多。按说这时候是不会遇见什么人的,但在小路的第一个弯折处他忽然看到了拉基津。他在等什么人。

“你不是在等我吧?”阿辽沙走到他身旁问。

“正是等你,”拉基津似笑非笑道,“你急着到院长神父那儿去。我知道;他那儿有宴会。自从院长招待大主教和帕哈托夫将军的那个时候以来,还没有举行过这样的宴会呢,你记得不?我不到那儿去,你去吧,去端盘子递瓶子。阿列克塞,有一件事你得告诉我:那一招是什么意思?我就想问你这事儿。”

“哪一招?”

“就是向令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躬到地行的那个礼。脑门子不是还着了地吗?”

“你是说佐西马神父?”

“是的,就是佐西马神父。”

“脑门子着地?”

“哦,这样说有些不敬!算了,不敬就不敬吧。你说说,那一招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米沙。”

“我就知道他不会对你解释这事儿。当然,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奥妙,恐怕照例是故作惊人之笔罢了。不过这次把戏是成心玩的。你瞧着吧,城里所有的道学家马上就会议论这件事并在全省传开:‘那一招是什么意思?’依我看,老头儿确实很有洞察力:他嗅到了刑事案件的味儿。那味儿就在府上。”

“什么刑事案件?”

拉基津显然有话想说。

“刑事案件将发生在你们家中,在两位令兄和有钱的令尊之间。所以佐西马神父磕了个响头以防万一。要是以后出了什么事,人家会说:‘啊,敢情神圣的长老已经未卜先知,他不是早就预言了吗!’——其实,他磕一个头怎能算是预言?可那些人愣说:‘不,那是有象征意义的,是一种讽示,’鬼知道还会说成什么!于是他名声大噪,人们将会记住:‘他预料到罪行将要发生,先把罪犯指出来了。’装疯卖傻的‘高僧’都是一路货:见了酒馆画十字,冲着圣殿扔石块。你的那位长老也不例外:对好人打棍子,向凶犯磕响头。”

“什么罪行?哪个凶犯?你在说些什么?”阿辽沙呆若木鸡,拉基津也站住了。

“哪个?你可真会装蒜!我敢打赌,这一点你自己已经考虑到了。顺便提一下,这事儿还真有意思。我说,阿辽沙,你是一贯讲真话的,虽然你总是脚踏两只船。你回答:这一点你考虑到还是没有考虑到?”

“我考虑到了。”阿辽沙低声答道。这样一来,拉基津反倒有些困惑。

“什么?难道你也考虑到了?”他失声惊呼。

“我……说不上已经考虑到,”阿辽沙嗫嚅道,“刚才你提起这事的时候说得好奇怪,使我一下子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我自己对这一点已经考虑到了。”

“可不,可不?你已经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今天,你瞅着你的爸爸和你的哥哥米剑卡的时候,你考虑到将要发生罪行了?这么说,我没有猜错?”

“等一下,等一下,”阿辽沙慌忙打断他的话,“这一切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为什么你对这事如此感兴趣,这是我首先想知道的。”

“你提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在情理之中。我将一一回答。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本来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可是今天我突然对令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有了彻底的了解,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从某一个性格特征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全部本质。跟这些十分诚实但又充满情欲的人打交道,有一条界线是万万不能越过的。否则——否则他对自己的老子也会捅刀子。偏偏做老子的是个纵酒好色之徒,什么事情都不知分寸——要是两个人都不能克制自己,结果势必两败俱伤……”

“不,米沙,不,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你倒让我宽心了。事情不会弄到这一步的。”

“你干吗浑身直哆嗦?有个道理你可明白?尽管他——米剑卡——是个诚实的人(他愚蠢,但是诚实),可他好色。这就是他的主要本质和全部内涵。是父亲把下流的好色性格传给了他。可就是你,阿辽沙,使我纳闷:你怎么还是个童男?你不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一员吗?按说在你们的家族中,这种性格已达到色情狂的程度。现在那三个色鬼一个个你盯着我,我盯着你……靴筒里还藏着刀子。他们仨的脑门子都碰到一块儿了,而你恐怕就是第四个。”

“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你的看法是错误的。德米特里……瞧不起她。”阿辽沙说时好像打了个寒战。

“对格露莘卡?不,老弟,不会瞧不起的。一个人明明为了她而抛弃自己的未婚妻,那可不是瞧不起。这里头……老弟,这里头有些道理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一个人若是爱上了某一种美色,爱上了女人的肉体,甚或只是女人肉体的某一部分(这一点色鬼能理解),那人为她甚至舍得自己的孩子,可以卖掉自己的父母,连俄罗斯和祖国也能出卖。往常诚实的会去偷;向来温顺的会杀人;一贯忠诚的会背叛。普希金是女人下肢的歌者,曾写诗赞美她们的双足;别人虽然不唱赞歌,可是看女人的腿却没法不哆嗦。要知道还不单单是两条腿……老弟,哪怕他确实瞧不起格露莘卡,那也不顶事。他心里瞧不起,身体却离不开。”

“这我懂得。”阿辽沙忽然说了一句。

“是吗?既然你一听就表示懂得,看来你是真懂,”拉基津别有用心地说,“刚才你是无意间说的,所谓脱口而出。那倒是更加难得的自白。如此说来,这题目对你并不陌生,你已经思考过色欲的问题。你呀,好一个童男!阿辽什卡,你不声不响,你是圣洁的,这我承认,可你在不声不响中鬼知道已经想过多少事情,恐怕没有什么你不懂的了!一个童男竟连这么深奥的学问也搞通了,——我早就在对你进行观察。你也姓卡拉马佐夫,你是地地道道的卡拉马佐夫——可见,血统和配种并不是不起作用的。按父系是色鬼,按母系是疯癫。你干吗发抖?让我一语道破了,是不是?告诉你吧,格露莘卡求过我:‘你把他带来(她指的是你),瞧我不把他的黑长袍给扒下来。’她缠得可厉害呢,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你把他带来,你把他带来!’我心想:她为什么对你这样感兴趣?要知道,她也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你替我谢绝了吧,说我不去,”阿辽沙很不自然地笑道,“米哈依尔,把你刚才的话说下去,回头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很清楚。老弟,这些全是千年古调。既然连你的躯壳里也包着个色鬼,那你的胞兄伊万又会怎么样呢?他不也姓卡拉马佐夫吗?这就是你们卡拉马佐夫家的全部问题所在:好色、贪财、疯癫的一家子!眼下令兄伊万经常发表一些神学方面的游戏文章,也不知出于什么愚不可及的动机,其实他本人是个无神论者,而且自己也承认这是卑鄙的恶作剧——令兄伊万便是这么个人。此外,他还想把大哥米嘉的未婚妻弄到手,看来这个目的是能够达到的。而且这事儿还是米剑卡本人同意的,因为米剑卡自愿把未婚妻让给他,为的是甩掉她以后尽快投向格露莘卡。有一点你得注意:这一切都是在双方都自认为高尚和无私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些人恰恰是最不可救药的!一方面承认自己的卑鄙行为,另一方面又拼命干卑鄙的勾当!你再往下听:眼下给米剑卡挡道的是令尊大人。因为老头儿一下子为格露莘卡掉了魂儿,他只要一瞅见那女人,就会淌口水。刚才他大闹修室也正是为了她,就因为米乌索夫说她是贱货。老头儿现在发情的势头比公猫还厉害。以前,格露莘卡只是受雇于他,干一些不大光彩的以及跟酒馆有关的小买卖,可后来老头儿一下子对她吃透了,看准了,便发起狂来,一个劲儿地向她求婚许愿,当然是没有诚意的。这下老子跟儿子是要狭路相逢了。不过,格露莘卡既不厚此,也不薄彼,暂时还在敷衍周旋,把这爷儿俩逗得心痒难熬,其实她是在观察哪个更有利可图。虽然从老子那里能捞很多钱,可老头不会正式娶她,临了恐怕难免会抠起门来把钱包一锁了之。相比之下,米嘉也有一定的价值。米嘉没钱,可是会娶她。是的,会娶她。宁可放弃美艳无比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位有钱的贵族千金、上校的女儿,也要娶格露莘卡,一个粗俗好色的老商人和县议会议长萨姆索诺夫过去的姘头。这一切确实有可能导致一场人命关天的冲突。而这正是你的伊万哥哥期待着的事情,这对他简直是太美了:既能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又可以把她的六万卢布陪嫁装进腰包。像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穷光蛋,有这样的开端够可以的了。你还得注意一点:米嘉非但不会对他记恨,反而到死都会感激他,因为我确实知道,上星期米嘉跟一些吉卜赛女人在酒馆里,他喝醉了以后自己大声嚷嚷,说配不上他的未婚妻卡嘉,倒是弟弟伊万配得上她。至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本人,到头来当然不会拒绝像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样有吸引力的主儿。其实,她现在已经在这哥儿俩之间举棋不定。我真不明白,这个伊万凭什么把你们所有的人摆弄得晕头转向,使你们一个个都对他敬若神明?可他内心在嘲笑你们:‘瞧,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们都做了冤大头。’”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说得这样肯定?”阿辽沙忽然皱眉厉声问道。

“为什么你现在既要问,又害怕听我的回答。这就是说,你自己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

“你不喜欢伊万。伊万可不贪财。”

“是吗?那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美貌呢?这里不光是钱财,尽管六万卢布的诱惑力也不小。”

“伊万的境界比这要高。钱再多伊万也不贪。伊万追求的不是钱财,不是安逸。他追求的可能是苦难。”

“这又是什么梦话?哦,你们这些……贵族!”

“唉,米沙,你不了解,他心中翻腾着怒涛狂浪。他的思想给束缚住了。他头脑里有个大大的疙瘩没有解开。有些人不需要百万家私,一心只想解开疙瘩一通百通,他便属于这一类。”

“这是剽窃,阿辽什卡。你拾了长老的牙慧。啊,伊万这个谜让你们绞尽脑汁了吧!”拉基津凶相毕露地嚷道。他的脸都变了,嘴唇扭曲作狞笑状。“偏偏这是个无聊的谜,没什么可猜的。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能明白。他那篇文章可笑而又荒唐。难道刚才你没听到他的愚蠢的理论:‘不存在灵魂不灭,也没有美德可言,因而无所不可。’(顺便提一下,你该记得,当时令兄米剑卡大声说了一句:‘我一定记住!’)这是一种对于混蛋们颇具诱惑力的理论……我骂人了,这很愚蠢……那就不叫混蛋,而叫‘思想上有些深奥的难题不得其解’的吹牛学者吧。一个大言不惭的小人,说来说去无非是:‘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另一方面不得不坦言!’他的理论完全是骗人的!人类能从自己身上找到力量,即使不信灵魂不灭,也能活得合乎美德的标准!这力量源于自由、平等、博爱……”

拉基津一时冲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但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此打住。

“够了,”他现出比先前更为狞恶的冷笑,“你笑什么?你以为我是个鄙陋的俗物?”

“以为你是鄙陋的俗物?不,我压根儿没这样想过。你挺聪明,但是……你别介意,我那是傻笑。我明白,你可能沉不住气,米沙。从你那股热切劲儿我猜到,你自己钟情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老兄,对于这一点我久有疑心,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你不喜欢我二哥伊万。你忌妒他?”

“我还觊觎她的钱财?干吗说半句留半句?”

“不,关于钱财的事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伤害你。”

“我相信,因为是你说的,不过你的二哥伊万实在让人腻味透了,你和他都见鬼去吧!你们谁也不理解,即使撇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谈,也完全有理由讨厌他。我干吗要喜欢他,真见鬼!承蒙他看得起在那里骂我,你知道不?为什么我就没有权利骂他?”

“我从来没听见他说过你什么,好话坏话都没有。他根本不谈论你。”

“可是我却听到,前天他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他对鄙人颇感兴趣呢。那么,老弟,究竟谁在忌妒谁——我没法说!此君表达了一种意见,认为我在不远的将来会同意担任修道院院长,并且决心削发为修士,否则一定去彼得堡为一家大型杂志撰稿,而且一定专搞评论,我会写上十来年评论文章,最后把杂志接过来自己办下去,那必定是自由主义和无神论的路子,带点儿社会主义色彩,甚至抛上一层社会主义的光泽,但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实是八面玲珑、处处讨好,只遮傻瓜耳目。按照令兄的推论,我的事业的最终前景将是这样的:社会主义色彩并不妨碍我把收订杂志的款项存起来,在某一个精明的犹太佬指导下等机会投资生息,直到我在彼得堡盖起一栋巍峨的大楼,然后把编辑部搬进去,其余各层租给住户。他连大楼的地址也为我选好了:在涅瓦河上的新石桥附近,据说彼得堡正在规划造这座桥,把李捷依内大街跟维堡区连接起来……”

“啊,米沙,这一切难道不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吗?甚至分毫不差!”阿辽沙一下子叫了起来,同时忍俊不禁。

“连您也挖苦我,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

“不,不,我是闹着玩儿的,对不起。我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我倒想问:是谁把这些话那么详详细细告诉你的?你能从什么人那儿听到这许多细节?伊万谈论你的时候,你本人总不可能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吧?”

“我不在,可当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是我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口中亲耳所闻。如果你想知道,那不是他告诉我,而是被我听到的,当然,我不是故意偷听,因为我坐在格露莘卡的卧室里,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隔壁房间里,我一直没法出去。”

“哦,是啊,我忘了她是你的亲戚……”

“亲戚?格露莘卡是我亲戚?”拉基津顿时满脸通红急叫起来,“你疯了还是怎么着?脑子出了毛病。”

“怎么?难道不是亲戚?我是听说的……”

“你能从哪儿听到这样的说法?不,你们卡拉马佐夫一家的大人先生们,把自己装扮成世代簪缨的贵族,其实你父亲专门扮小丑、吃白食,人家是像施舍一样让他在厨房里蹭饭。不错,我只是个教士的儿子,在你们贵族眼里无异于一堆垃圾,但是你们不该这样放肆地侮辱我,拿我开心。我也有自己的人格,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格露莘卡是个婊子,我不可能跟她沾亲,这一点请理解。”

拉基津的情绪愤激异常。

“看在上帝分上,原谅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再说,她怎么会是个婊子?难道她……真是这样的?”阿辽沙一下子脸红了。“我再说一遍,我曾听说她是你的亲戚。你常去看她,而且你自己对我说过,你跟她没有暧昧关系……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这样鄙视她!难道她应该遭到鄙视?”

“我去看她有我的理由,这你就别管了。至于说到亲谊,很可能你的哥哥,甚至你的老子会使她跟你——而不是跟我——沾亲的。哟,咱们到了。你最好到厨房里去。哎!这是怎么回事?咱们来迟了吗?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已散席!莫非卡拉马佐夫一家子又惹事了?肯定是这样。瞧,那是你老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在他后面。他们从院长那儿跑了出来。瞧,伊西多尔神父从台阶上冲他们喊着什么。你的老子一边嚷着,一边双手乱挥,八成在骂人。哇,米乌索夫也坐马车走了,看见没有,那是他的车。地主马克西莫夫在奔跑——这儿一定演了一出丑剧;这就是说,宴会没有开成!他们会不会把院长揍了一顿?或者他们自己挨了揍?那倒是活该!……”

拉基津并没有瞎起哄。丑剧确实演出了,而且是闻所未闻、出人意料的。事情都由“灵机一动”而起。

八 丑剧

当米乌索夫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起来到院长那里时,作为一个真正顾体面、讲礼貌的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曾迅速出现一个内省过程,他为自己沉不住气感到愧疚。现在他觉得,对待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个烂小人,他其实应该持不屑一顾的态度,那就不应该在长老修室内发脾气,结果弄得自己失态。“至少这不能怪修士们,”他在院长居室前的台阶上忽然作如是想,“如果这儿的人规矩正派(这位院长尼古拉神父好像也是贵族出身),何不对他们表示友好、亲善、礼貌?……我非但不跟他们争执,还要点头称是,以友善的姿态赢得好感,并且……并且……还要向他们证明,我跟那个言行乖张、厚颜无耻的小丑不是一路货,是身不由己给卷进去的,跟他们一样……”

那些有争议的伐木权和捕鱼权他决定彻底让给他们,一言为定,今天就表明态度,撤回一切控告修道院的词讼。其实,事情究竟涉及哪处树林、哪条河流,他自己也不清楚,何况这一切所值也有限得很。

进入院长神父的餐厅以后,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上述诚意越发坚定了。不过,院长并没有什么餐厅,因为他的居处实际上总共只有两间屋子,当然,比起长老那儿要宽敞得多、舒适得多。但室内的陈设同样算不上特别讲究:二十年代的老式红木家具以皮革作面料,地板也不涂漆,然而处处一尘不染,令人赏心悦目。窗台上摆着好多名贵花草,不过此刻最气派的自然是布置得颇为华丽的餐桌,尽管这也只能相对而言:桌布洁净,餐具锃亮;席上摆有三种面包、两瓶葡萄酒、两瓶修道院自酿的上好蜂蜜酒,一大玻璃缸克瓦斯[32]也是修道院自制的,在周围地区名气不小。伏特加可没有。据拉基津事后报道,这次宴席共有五道菜:鲟鱼汤加鱼糜饺子;接着是一种烹调方法有独到之处的炖鱼;然后是鲑肉丸子;第四道是冰镇果汁与糖渍干果;最后是杏仁冻糕。这都是拉基津心痒难熬特意到院长膳食房去刺探来的,他在那里有熟人。拉基津到处都有熟人,哪儿都能打听消息。他极其好事,忌妒心也极重。他完全意识到自己具有可观的才能,然而在自我评价时总是神经质地加以夸大。他认定自己将成为某一方面的大人物,但是对他很有好感的阿辽沙却为一件事苦恼:他的朋友拉基津并不诚实,而且自己丝毫也不意识到这一点,相反还认为,只要他不偷别人放在桌上的钱,那他便毫无疑问是再诚实不过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别说是阿辽沙,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拉基津是个小角色,不可能被邀请赴宴,不过约西甫神父、帕伊西神父以及另外还有一位司祭修士得到了邀请。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尔甘诺夫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走进院长的餐厅时,那几位神父已然等在那里。在一旁等候的还有地主马克西莫夫。院长神父走到屋子中央迎接客人。这是一位高大、瘦削,但还硬朗的老者,黑发已染上不少银霜,长长的脸给人清心寡欲、庄重严肃的印象。他默默地与客人们互相行礼,但这一回客人们都走到他跟前接受祝福。米乌索夫甚至试图吻一下手,但院长及时把手缩了回去,结果吻手礼没有行成。不过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卡尔甘诺夫这一回却完成了全套礼仪,十分至诚地按平民信徒的方式吻了手。

“我们必须请您大大恕罪,院长阁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笑容可掬地开言道,但语气还是稳重和恭敬的,“原谅我们没有和您所邀请的我们的同伴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起来;他不得不谢绝您的盛情款待,原因是明摆着的。刚才在佐西马神父阁下的修室内,他因与长子之间不幸的家庭纠纷一时冲动,说了一些极不得体……总之是极不体面的话……看来此事(他向司祭修士们瞥了一眼)院长阁下已经知道。因此,他在认识过错和真诚后悔的同时,感到愧不可当,便要我们(即鄙人和他的次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向您表示由衷的歉意、遗憾和追悔……。总而言之,他希望并愿意在今后将功补过,而现在,他恳求得到您的祝福,并请您忘掉所发生的一切……”

米乌索夫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些。言毕,他对自己十分满意,以至于刚才的火气连一点儿痕迹也没在心上留下。他又充分地、真诚地爱人类了。

院长认真听他说完,微微垂首答道:

“他没有来我深以为憾。也许,在我们共同进餐时他会喜欢我们的,同样我们也会喜欢他。诸位,请就座用餐吧。”

他站到圣像前,开始出声祈祷。大家都恭恭敬敬低下头来,而地主马克西莫夫还特别靠前,两手作船状合拢以示诚惶诚恐。

就在这个当口儿,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表演了他的临去秋波。应当指出,他本来确实想回家去,他在长老修室内做出这般丢脸的举动之后,再若无其事地去院长那儿赴宴,他确实觉得已不可能。倒不是他那么知耻识羞和深刻自责,不,也许恰恰相反;但他毕竟感到赴宴未免离谱。可是,车夫刚把他雇的那辆破车赶过来停在招待所门前的台阶旁,他已经准备上车了,倏忽间又遽然止步。他想起了自己在长老那儿说过的话:“我在人前总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比谁都卑鄙,谁都把我当作小丑,——那好吧,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因为你们个个比我更无聊、更卑鄙。”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为自己的丑恶行径向所有的人报复。此刻他蓦地想起,以前曾有人问他:“您为什么这样恨某某人?”当时他那小丑式的无赖腔正耍到自我陶醉的分儿上,竟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他虽然没有什么地方跟我过不去,可我对他干过的一档子事儿,那简直要多损有多损。而且,刚一干完,我立刻为这档子事儿记恨他。”

现在他想起这番话来,心里在作短暂的思考,脸上现出无声的冷笑。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顿时一亮,甚至嘴唇也开始发颤。

“那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吧。”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

在这一瞬间,他藏得最深的心思可以用这样的话来表达:

“反正这下已甭想挽回名誉,那我就索性撕破这张脸皮,再冲他们啐上几口,让他们知道:老子在他们面前没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回事儿!”

他吩咐车夫稍等片刻,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内,直奔院长的居所。他还不十分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但是知道他已不能控制自己,只消外力一推,立刻就会迫近某一令人作呕之举的最后界限。不过,那仅仅是令人作呕之举,而绝非犯罪或法庭能加以制裁的行为。到了最后的节骨眼上,他总是善于约束自己,有时他在这方面显示的能耐连他自己也惊讶不置。

就这样,他来到了院长的餐厅,正好是祈祷结束,宾主入席的当口儿。他在门口站住,目光把在场的人一一扫遍,然后肆无忌惮地面对大家,发出一长串十足无赖的狞笑。

“他们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我又来了!”他冲整个餐厅大声嚷嚷。

刹那间,大家都把目光盯着他,却没有人说话;大家突然感觉到,马上要发生可憎可厌、荒乎其唐的事情,肯定是一幕丑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顿时由心平气和转为怒不可遏。他心中原已平息下来的火气一下子死灰复燃,直往上冒。

“不,这我无法忍受!”他大声说,“我决计不能……绝对不能!”

血往他脑袋里涌。他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但此时已顾不上斟酌措辞,他拿起自己的帽子。

“他不能什么?”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嚷道,“什么‘决计不能和绝对不能’?院长阁下,我可以进来吗?您是否接纳我共进午餐?”

“竭诚欢迎,”院长回答道,“诸位!恕我冒昧,”接着他忽然说,“但我真心诚意地请求你们撇开你们一时的分歧,一起向上帝祷告,在我们平心静气地进餐的过程中促进友爱、敦睦亲谊……”

“不,不,办不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刻作出异常激烈的反应。

“既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办不到,那我也办不到,我不打算留下。我来就为这件事。往后我到哪儿都要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共进退:要是您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也走;您留下,那我也留下。院长神父,刚才您提到敦睦亲谊那句话最伤他的尊严,因为他不认我这个亲戚!是不是这样,冯·佐恩?站在那边的不是冯·佐恩吗?你好,冯·佐恩!”

“您……是指我?”地主马克西莫夫嗫嚅道,他感到非常惊讶。

“当然指你,”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喊道,“还能指谁?院长神父总不可能是冯·佐恩吧!”

“可我也不是冯·佐恩啊,我是马克西莫夫。”

“不,你是冯·佐恩。院长阁下,您知道冯·佐恩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一桩刑事案件:冯·佐恩给人杀死在色相陷阱内——你们好像是这样称呼那些去处的。他被人杀了、抢了,尽管已经上了年纪,可还是给塞进一只箱子钉得严严实实,然后装在行李车上从彼得堡托运发往莫斯科。在钉箱子的时候,那些出卖色相的女子弹琴、唱歌,闹得正欢。冯·佐恩就是这么档子事儿。难道他死去以后又活过来了,那个冯·佐恩?”

“这究竟算什么事儿啊?怎么能这样?”那几位司祭修士在一起议论纷纷。

“咱们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向卡尔甘诺夫大声说。

“不,对不起!”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尖叫一声插言道,同时又向屋内跨了一步,“对不起,让我把话说完。刚才在那边修室内,就因为我说了吃猫鱼什么的,你们骂我失礼。我这位亲戚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说话重高雅,轻坦率,可我相反,我说话重坦率,轻高雅,管它什么高雅!是不是这样,冯·佐恩?对不起,院长神父,我虽然是个小丑,而且这会儿正演着小丑,但我是个重名誉的人,有话就是要说。对,我是个重名誉的人,而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斤斤计较的只是自尊心受了点儿伤害。今天我到这儿来,也许是想瞧瞧,然后谈谈看法。我有个儿子阿列克塞在此地当见习修士;我这个做父亲的关心他的命运,这是我的责任。我在作小丑表演的同时始终在仔细地听,偷偷地瞧,现在我就想把最后一幕演给你们看。你们以为我们怎么着?摔了一跤,就趴在地上?一旦摔倒了,就永远趴在那儿?没门儿!我要站起来。我要向圣父控告,你们使我感到愤慨!忏悔是一项庄严的圣礼,对之我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愿五体投地以行。可是在那边修室里,人人都跪着出声忏悔。难道允许出声忏悔吗?秘密忏悔是至圣的神父们定下的规矩,只有这样,你们的忏悔才成其为圣礼,自古以来一贯如此。试问,我怎么能当众向他交代我干了这、干了那……那话儿你们明白不?有些事儿说出来太不成体统。那不是十足的丑闻吗?不行,神父们,在这儿跟你们厮混没准儿会陷入歪门邪道的……。我一有机会就要上书正教事务总管理局,还要把我的儿子阿列克塞领回家……”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些情况。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在如何揪人家的辫子这点上确实有一手。有一个时期曾经流言蜚语四起,一直传到主教那里,说是对长老们敬重过了头(不仅仅指我们那座修道院,也指确立了长老制的其他修道院),甚至有损院长的威信,还说长老们举行忏悔圣礼过滥,等等,等等。那些荒唐的指责无论在我们那里还是在其他地方,都已不攻自破。但是愚蠢的魔鬼缠住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让他自己的神经载着他向可耻的深渊不断滑下去。正是这个魔鬼撺掇他翻出这本陈年旧账来,其实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对于此项责难一窍不通,甚至没法把它表述得头头是道,何况这一回在长老修室内谁也没有下跪做出声忏悔,故而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根本不可能亲眼看到任何类似的现象,他只是凭记忆中一些往昔的谣传信口开河。然而,胡话一经说出,他就感觉到过于离谱,于是又忽发奇想,决意立即向在场的人、特别是向他自己证明,他绝非胡言乱语。尽管他知道得很清楚,再往下说,他就会在已经出口的胡话上添加更多、更荒诞的胡话,——但他已不可能悬崖勒马,于是便从山巅上直冲下去。

“太卑鄙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厉声指出。

“请原谅,”院长忽然说,“自古道:‘许多人开始对我有微词,说我的坏话。我听到以后便警告自己:这是主耶稣开的药方,是他派人送来医治我的虚荣心的。’所以我们恭顺地向您表示感谢,尊贵的客人!”

说完,他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深深鞠了一躬。

“啧啧啧!假惺惺,老一套!老调子,老姿态!口是心非的官样文章,例行公事的打躬作揖!这等鞠躬我们早已看穿!就像席勒的《强盗》中卡尔的一句台词:‘迎着嘴唇接个吻,对准心脏捅一刀。’各位神父,我不喜欢做假,而要真理!但是吃猫鱼并不能求得真理,这话我已经公开说过!神父修士们,你们何必持斋呢?你们何必指望到天国为此获得奖赏呢?老实说,能得到这样的奖赏,要我持斋也干!不,神圣的修士,你不妨试试在人世间行善积德,造福社会,不要把自己关在修道院内吃现成饭,也不要指望到天上获得奖赏,——这可就不那么容易喽。院长神父,耍嘴皮子我也会。我来瞧瞧,这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他走到餐桌前。“名牌的陈年红葡萄酒,叶利谢耶夫兄弟酿制的蜂蜜酒。嚄!我说诸位神父,这跟猫鱼可就比不得了。哇,摆了那么多瓶酒,嘿嘿!请问,所有这些东西是谁供给的?是俄国的劳苦百姓,他们把胼手胝足挣得的钱硬是从家用国需中撙节下来往这儿送!你们哪,圣洁的神父,是在吸民众的血!”

“您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约西甫神父说。

帕伊西神父始终保持缄默。米乌索夫从屋里跑了出去,卡尔甘诺夫跟着也走了。

“好了,诸位神父,我也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走!我再也不上你们这儿来了,你们跪在地上求我也不来。我给你们送来了一千卢布,于是你们伸长了脖子还想要,嘿嘿!不,我不多捐了。我要为我逝去的青春、为我所受的全部屈辱报复!”他一时演得性起,竟用拳头捶起桌子来了。“这座破修道院对我的一生影响可大了!它没让我少流伤心的眼泪!你们调唆我的妻子、鬼号婆娘跟我作对。你们在无数次宗教事务会议上诅咒我,在这一带到处散布谣言把我搞臭!够了,神父们,如今是自由主义的时代,是轮船和铁路的时代。别说一千,就是一百卢布、一百戈比、一个子儿你们也甭想从我这儿得到!”

这里又得说明一下。我们的修道院对他的一生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也没让他流过一滴伤心的眼泪。倒是他那份装出来的激情对他本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染力,以致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自己差点儿信以为真,感动得简直要哭了。但就在这同一瞬间,他意识到现在是收兵回营的时候了。

听了他这一通恶毒的诽谤,院长行了个垂首礼,再次以给人深刻印象的语气说:

“我要说的还是古话:‘要谨慎而愉快地忍受施加于你的无端辱骂,勿惊慌失措,勿憎恨辱骂你的人。’我们就这样做。”

“啧啧啧!又是反躬自省之类的陈词滥调!你们反躬自省吧,诸位神父,我可要走了。我还要行使家长的权力,永远从这里带走我的儿子阿列克塞。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我最孝顺的儿子,请允许我命令您跟我走!冯·佐恩,你还待在这儿干吗?立刻到城里上我家去。我那儿好快活。才一里地,我请你吃乳猪肉麦糊,那可不是这儿的素黄油;咱们好好吃一顿,先上白兰地,再喝甜酒,我有云莓酒……。喂,冯·佐恩,好机会别错过啦!”

他一边嚷嚷,一边比画着走出去。正是在这一刹那,拉基津瞧见他出来,并且指给阿辽沙看。

“阿列克塞!”父亲瞥见了阿辽沙,老远冲他喊道,“你今天就搬到我那儿去,把枕头和床垫也带走,再也不要待在此地。”

阿辽沙像钉在地上的桩子一般站住不动,默默地留神观看在他眼前展开的场景。其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已先上车,在他之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声不吭、面色阴沉地也准备登车,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向阿辽沙道别。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滑稽突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给这出闹剧添上绝妙的尾声。马车的脚镫旁突然冒出了地主马克西莫夫。他跑得气喘吁吁,唯恐赶不上。拉基津和阿辽沙看见他奔跑的样子。他急得要命,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左脚还没有离镫跨进车厢,他已迫不及待地举脚踩镫,抓住车帮就往车上跳。

“我也去,我也跟你们去!”他边跳边叫,同时发出咯咯的欢笑声,脸上是一副横下心来及时行乐的表情。“把我也带走!”

“我说他是冯·佐恩嘛!”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乐不可支地嚷道,“这是真正的冯·佐恩复活了!你是怎么从那儿逃出来的?你在那边怎么个冯·佐恩法来着?你怎么逃的席?这可非得有一张厚脸皮不可哇!我的脸皮够厚的,可你的还是让我吃惊,老兄!跳哇,快跳哇!伊万,让他上来,挺开心的。就让他躺在我们脚边将就一会儿。你能将就吗?冯·佐恩?要不,就让他坐在赶车的旁边?……喂,冯·佐恩,跳到车夫座上去!……”

但是,已经坐好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语不发,突然对准马克西莫夫胸前全力一推,后者倒退了一丈(俄丈,两米多)远。如果说他没有摔倒,那纯粹是运气。

“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怒气冲冲向车夫大喝一声。

“你怎么啦?怎么啦?干吗你这样对他?”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大不以为然。

但马车已经起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置之不理。

“你这个人哪!”沉默两分钟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瞟了儿子一眼,又开腔道,“这一回到修道院来是你自己出的主意,是你极力怂恿、大力鼓吹的,现在你又生什么气呀?”

“您的废话说得够多了,现在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声色俱厉地抢白他。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又沉默了大约两分钟。

“这会儿来点儿白兰地该有多好。”他用一句话概括此刻的心绪。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理他。

“到家后你也喝点儿。”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仍不作声。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又等了约莫两分钟。

“我还是要把阿辽什卡从修道院里带走,尽管这会使您很不愉快,我最孝顺的卡尔·冯·摩尔。”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轻蔑地耸耸肩膀,侧过身去望着路上。接下来一直到家他们都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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