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1992年的马来西亚，我10岁。
这一年马来西亚获得了Thomas Cup（世界男子羽毛球团体锦标赛）的冠军。
溽热的天气就如人们对羽毛球的热情一般，大街小巷都挂着国旗，路边档口收音机报道着：这一届的巴塞罗那奥运会首次将羽毛球纳入比赛项目，今晚8点钟我会为您现场播报羽毛球男双半决赛，我们的男双Jalani Sidek和Razif Sidek将对战韩国的Kim Moon Soo和Pak Joo Bong。今晚就让我们一起来为Sidek Brother加油打气。
印象里似乎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羽毛球，孩子们也都在玩着羽毛球。
尽管这个赛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可是人们似乎还沉浸在小小的羽毛球里，在里面寻找忙碌生活中的一丝甘甜，在里面寻找作为一个国家公民的自豪，在里面寻找自己的梦。
无论是在首都吉隆坡还是在我的家乡大山脚，人们似乎都能从羽毛球里找到快乐。很多人都羡慕巴西人那么乐观，在贫民窟里只要有足球，他们就能在狭窄的街道里忘乎所以地踢球。我想这就是运动带给人类的礼物。
我的童年也是如此。
我的童年在马来西亚北部的槟城州威省中部的大山脚度过。这是一个浪漫如诗的地方，可以呼吸印度洋的海风，可以仰望桌昆山的四季。这里也是文化交融的地方，有殖民时代在此落地生根的华人，有印度人，当然还有马来居民与土著。不过孩子们才不顾及这些，只要有好玩的运动，都会一哄而上。
当时物质匮乏，没有很多玩具，更没有电子产品，但是体育运动让我获得了很多快乐。刚开始我非常爱打篮球，常和小伙伴们顶着日头去打球，浑身晒得黑黝黝的。爸爸妈妈总是禁止我打篮球，觉得没什么出息，并且皮肤会晒伤，经过大人再三的严厉警告，我就不敢再去篮球场打篮球了。没有篮球，就去找别的体育运动玩。
有段时间跟着爸爸去他务工的地方，那段时间最快乐的回忆就是在海滩打羽毛球。
那时候我拿着用鱼线和树枝自制的球拍，用槟榔当作羽毛球，玩得不亦乐乎。海风习习，沙滩细软，槟榔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用“球拍”接住槟榔的瞬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每次和小伙伴们在海滩“打比赛”，我似乎都能读出他们将要如何出手，预测到“球”落地的位置，所以每次都能侥幸获胜，不过这种“球拍”一般打不了几局就会断裂。
比赛结束后，小伙伴们会很认真地计分，然后宣布比赛结果。
我们在石头上摆放着椰壳做成的Thomas Cup奖杯，在沙地上用“高”“中”“低”排列的分别写着1、2、3的沙滩上的石头作为比赛颁奖台。
当10岁的我走向最高的台阶时，两个小朋友唱着国歌，一位小朋友将用椰子壳“特制”的Thomas Cup奖杯颁给我。
可是我每次玩得正酣时，总会担心父亲突然出现。
有时候玩到一半，发现忙完工作的父亲的身影，我赶紧“丢盔弃甲”，背着书包，跑向父亲。父亲的工作很辛苦，每次老板只给他一点工钱，而他总要从为数不多的钱里，再抽出一些给我。可那时候我总觉得钱太少，远远不能让我买一副羽毛球拍。
父亲看着我不开心的样子，就苦口婆心教育道：“书读多一点不会吃亏，知道吗？”
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这是任何一个父母对孩子最实在的期许。可是那时候我还小，脑子里只有玩耍和羽毛球。
每次坐上父亲的摩托车后座回家，我遥望着海边还在玩耍的小伙伴和空中飞舞的“羽毛球”，就会感到恋恋不舍，鼻子酸酸的。
那时候天空湛蓝，大海无边，在一个小孩的心里，一个不愿意对外人说起的梦想在暗暗生根发芽。
2
每次和在海边务工的父亲回到家，母亲和姐姐都已经把椰浆饭做好了。椰浆饭是马来西亚最普通的食物，但是往往又最能让人回忆起童年家乡的味道。母亲是一个传统又坚强的人，她在温柔中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并且拼尽全力去维护她爱的家人。
母亲做的椰浆饭常常是饭多菜少，每次分给大家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分成6份，然后姐姐会把自己那份偷偷分给我一些，她比我大4岁，但是她总是像大人一样保护我。
那时候虽然家境贫寒，可是我觉得最大的幸运是获得了家里人满满的爱。所以我一直认为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
记得有一次母亲看着我黑了不少，就对父亲说：“阿才啊，别再让宗伟跟你去工作，你看他晒得跟黑炭一样。”
父亲定睛看了我一眼：“对啊，本来以为他可以帮帮忙，结果每天都在海边玩，明天放学给我乖乖回家。”
我当时一听十分不开心，每天偷偷打“羽毛球”那一会儿时间，也被剥夺了。可是我的确没有帮上父亲什么忙，所以也不敢无理取闹，就很无奈地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二哥宗颖说晚上有Olympics半决赛，父亲也是一个铁杆羽毛球迷，他要去咖啡馆看球赛。在老咖啡馆看球，几乎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很常见的消遣，但是对孩子们来说是充满了向往的事情。当时大哥和二哥还有我都争先恐后要和爸爸一起去看球。
大哥说看完球已经很晚，他会骑摩托车带着爸爸回来。这个建议一下子被父亲采纳了，所以大哥顺利“入围”，剩下我和二哥垂头丧气。
母亲建议父亲带我去，因为二哥还要在家帮她做手工活，可是父亲就是不带我，他觉得小孩子看不懂球，去了就胡乱跑，他担心我会影响他看球。
二哥很乖地去帮母亲，我在一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姐姐看到我这样的神情，就知道我这个晚上如果看不到球赛，会郁闷好几天。她不忍心小弟这样不开心，就偷偷告诉我，让我骑着单车跟在父亲和哥哥后面，并嘱咐我看完球早点回家。
我立即兴奋起来了，骑着单车就飞出了门。在大山脚古朴的街道里穿梭，迎面而来的暖风，似乎就是喜悦的伴奏。
我骑着单车穿越大山脚古色古香的夜市，在父亲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门口停下。里面早已经人满为患，大人们拥挤在狭小的咖啡馆里，看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我观察了一下地势，准备从窗户伺机而入。
刚爬到窗户上，就看到一堆大人围着父亲，他们听着他高谈阔论，听着他对Sidek打韩国队的战略分析，似乎他的意见是那么重要，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看电视，而是看着父亲讲解。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劳累的面容里出现了兴奋和喜悦。我觉得羽毛球真是一个有魔力的球，它竟然可以轻松地让一个人获得快乐。
为了不让父亲看到，我就躲在正门旁边的木柜上，站在高高的地方，完全可以看到电视直播画面。当Sidek兄弟得分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喊出了声，不过这也让大哥宗顺发现了我。
哥哥怕我摔着，就一把抱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直播。哥哥看不到电视画面就问我直播状况，我则在上面给哥哥实况转播。
这个画面我至今还记得，每次想到家人对我的无私的爱，我都能泪流满面，多少次在球场上能够坚持下去，都是因为这种无私的爱。
可是那天的比赛结果是Sidek输了，人群就像是退去的潮水，大家都很伤感。我和哥哥也觉得胸中闷闷的，这时候父亲发现了骑在哥哥肩上的我。
他的脸上仍挂着失望的表情，看到我，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意外。我读不懂，以为这是责备。
我从哥哥肩膀上下来，等待着父亲的责骂，可是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我又问父亲：“我们为什么会输？”
父亲依然沉默，他戴好头盔，上了摩托车。
小小的我看完这场比赛，那种积压在胸中的郁闷却激励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爸，我要代表马来西亚打球。”
父亲这才回答：“打球？小孩子打什么球？别做梦啦。”
父亲似乎觉得这是小孩子的痴梦话，他把头盔给我，让我坐在摩托车后面，而哥哥则骑着我的儿童单车，在后面吃力地追着。
夜色如水，小巷寂寂，坐在爸爸摩托车后座上，我的思绪还沉浸在那场比赛里没有走出来，拿着树枝不断比画着打球的动作……
3
或许是那晚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我现在回忆起来都如此清晰。从那天以后，每天上学坐在教室里我都喜欢遥望窗外的蓝天白云，有时候把云朵想象成羽毛球在空中飞翔。
我想，一个孩子，一旦对一件事执着起来，真的是难以遏制的吧。在煎熬中等待着下课，我总是前几个冲出教室，跑到操场上，看着同学们在草地上打球。
我站在一边心里痒痒，有种想上去“夺回”羽毛球拍的冲动。可是只能站在一边，想象自己潇洒的步伐，就和很多小孩看到自己最爱的玩具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上去问：“同学，我可以和你一起打球吗？”
“你有球拍吗？”他们停止了打球的动作，很认真地问我。
“没有，你可以借我吗？”我怯生生地问。
另外一个同学说：“你会打球吗？他的球拍很贵的啊！”
那个被我借球拍的男同学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掉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子暗淡下来，用脚踢了踢草坪，双手无处安放，只好失望地离开。
这一天的心情糟糕透了，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不觉走到Berapit羽毛球馆。望着这个我一直想在里面打球的球馆，心里更加难受。
这时候抬头看到球馆旁边的羽毛球店。那些挂在上面的球拍就像是在向我招手一样，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就像是一个孩子走进了查理的巧克力工厂。
“同学，找球拍吗？”一个声音传来。
我扭头一看，这个应该是球店老板吧，他正在穿着球拍的线。
我羞涩而尴尬地笑了一下，不敢回应，就悄悄走近那面挂满了球拍的墙。可是这些球拍的标价都好高，把爸爸和姐姐给的零花钱攒上一年也买不起。
这时候只好在心里默默劝自己：“买不起的，走吧。”
当脚要离开时，眼睛却不肯立即就走。我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球拍，突然一张海报让我的目光立即停了下来。这是1992年“汤杯冠军”Sidek兄弟的海报。这个海报就像是拥有无比巨大的磁力，那个冠军奖杯在我眼里闪闪发光，我无法让自己离开，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
可是，或许这个球店老板可以感受得到吧，他笑着走过来，亲切地对我说：“来，你帮我穿线，我送你海报。”
我一听便开心地笑了，看着老板穿线的动作，我很快就学会了，似乎我天生就会这样的工作，老板不断赞赏我穿线的技术。
羽毛球线飞舞着，一个个球拍在我的手里变成了“宠物”，变成了“朋友”。做这样的手工一点都没有觉得累，以前小时候调皮，妈妈从外面带回来一些代工的杂活，我总是做一些就耍赖，偷懒。没想到今天给羽毛球拍穿线竟然如此轻松。
夕阳西下，那张海报在昏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这时候老板把海报拿下来，对我说：“你做得很好，同学。这张海报是你的。”
至今我依然感谢这个善良的球店老板，他让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对一个孩子是无比重要的。
我拿着海报十分开心，看着还有一叠没有穿线的球拍，就问道：“老板，要不然我帮你穿线，你不用付我钱，我帮你穿5只球拍，你给我一粒球？”
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开心地说道：“谢谢老板。”
老板：“叫我雷叔就好。”
我收起海报，又麻利地拿起球拍穿线，老板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对羽毛球如痴如醉的小孩。
而我心里想的是，从此我就有自己的羽毛球啦。
4
自从有了自己的羽毛球，我把家里所有有握柄的家什——平底锅、苍蝇拍……都当作“羽毛球拍”。
有一次我带着我的苍蝇拍和羽毛球，敲开了邻居的门。邻居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胖子，他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球拍。
我挥着苍蝇拍问道：“要打球吗？”
邻居小孩一脸吃惊问道：“打什么球？”
我拿出羽毛球大声道：“羽毛球啊！”
邻居小孩像看到不正常的人一样，一下子关上了门。
我做了个鬼脸，和我的苍蝇拍自娱自乐去了。
在羽毛球店的工作一如既往，有一天我结束穿线后，拿着自己的羽毛球回家，路上看到了一张“Berapit小学公开赛”的比赛海报，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于是每天放学，我先是拿着苍蝇拍练习一阵，苍蝇拍不好用的时候，就用平底锅。
邻居的阿姨带着孩子到我家串门，看到我拿着平底锅对着墙练球，这个小孩都看傻眼了。
小孩子惊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这个小哥哥在玩什么杂技。
邻居阿姨拉着孩子到妈妈做活儿的房间，然后小声对孩子道：“别管他，他脑袋有问题的。”
这时候妈妈大声喊道：“宗伟，你是不是又拿了平底锅啊？”
我这时候得意洋洋地练得更起劲。
其实我知道，要想打好球，练习接球固然重要，可是步伐是打羽毛球的灵魂。每天去羽毛球店里，我穿完线，就在球馆里看大人打球，并且不断模仿他们的步伐。
可是无论是对墙壁打球，还是模仿步伐，总是要真枪实弹上战场才能积累经验不是？于是我再一次敲响了邻居小胖子家的门，盛情邀请他和我一起打球。
我拿着苍蝇拍。
他拿着羽毛球拍。
开球的时候，之前看到过的步伐就像是武功秘籍似的在我脑海里不断重现，并且指导我去“迎战”。
小胖子打球软绵绵的，而我一记绝杀，直接打在了小胖子的肚子上。可能用力过猛，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小胖子妈妈闻声过来，说道：“宝贝，宝贝，我不是叫你不要和他玩嘛！”
看到小伙伴哭，我赶紧逃跑。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坐到教室里，稳定一下心情。这时候老师进来了，好不容易逮到我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老师就把红色的成绩单递给我。
“李宗伟，你成绩这么差，以后你要做什么呢？”
老师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有好成绩，走出小城镇。我当时不敢告诉她我的梦想，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老师看我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看来是有些失望，她摇摇头：“回去给家长签字，明天交上来！”
我把成绩单收起来，藏在书包里，心里有一些愧疚，也有一些不甘心。成绩这么差，没有办法和父亲、妈妈和姐姐交代。他们那么爱我，我的成绩会让他们伤心的。但是转念一想，下午Berapit小学公开赛就要在球馆开始了，这些担心又被对下午比赛的期待所掩盖。
我拿着自己的羽毛球跑到了羽毛球场，发现大家都严阵以待了。当时现场播报：日新华小李宗伟对Berapit小学沈建宾。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赶紧跑到裁判那里，怯生生问道：“可以借我球拍吗？”
裁判一听很是吃惊，也有点生气，以为是小孩子捣乱的。
“什么？你来参加比赛没有球拍？”
我虽然很尴尬，但只好点点头。
裁判又一次提高嗓门喊道：“什么？没有球拍怎么比赛呢？”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通红，不敢直视裁判。
人群里，可能是我的同学吧，我没敢抬头看，只是听到声音说：“你又忘带球拍了，每次都这样！”
话音刚落，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红着脸转头，看着在球馆里不远处的羽毛球店。其实喊到我名字的时候，雷叔已经围上来了。
他突然拿出一只球拍，递给我，然后眨了一下眼睛。
这一瞬间，就如妈妈给我讲的传统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下凡一样，每次想到那个瞬间，我都觉得我是幸运的，遇到了善良的人。
接过羽毛球拍的我，如有神助。我一路过关斩将，无论是多么机敏狡猾的假动作，都无法躲过我的“火眼金睛”，似乎我已经对他们要打什么球都了如指掌。
这可能是我经常对着墙训练的原因吧，也可能是一种在球场上天生的直觉，这一次比赛，让我找到了一种“强者”的感觉。不过我真没有想到自己能轻而易举获得奖杯。
领完奖，我拿着球拍就跑向雷叔的店，要归还球拍。
可是羽毛球店的雷叔说：“送给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这……”我对受人恩惠这件事，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内心都是感激，可是言辞笨拙，不会客套，不知道如何表达对雷叔慷慨行为的感谢。
雷叔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安慰道：“你应该要有自己的球拍，你可以的。”
我内心十分兴奋，但只能对雷叔说一句：谢谢。
我拿着梦寐以求的球拍，还是觉得不真实。刚刚比赛获得的奖杯给我带来的喜悦，远不及雷叔赠送的这一只球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