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燕虞边境一道瀑布前,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师父,为什么廉贞枪法的所有招式我都学会了,就是刺不出第一式的气势?”
“怀瑾,你可还记得廉贞为何意?”
“师父曾说过,廉贞为北斗七星第五星,主燥烈,主杀戮,多邪气。”
“你胸中没有杀意,没有为了守护一些东西而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刺不出第一式的气势。没有第一式的气势,廉贞枪法后面所有的招式,都不过是花架子而已。”
“那,怎样才能让胸中杀意沸腾呢?”
“师父创立廉贞功法时,正是人生最绝望的时刻。那时,师父最想守护的人,被师父最尊敬的人害死了,胸中杀意遏制不住,因此领悟了这一套功法。怀谨,你最想守护的人是谁?”
“当然是师父啊!徒儿从小没有双亲,师父待我视如己出,徒儿早就把师父当成父亲了。”
“你不恨师父只教你武学,不让你学文做官?”
“师父这样做,自然有师父的道理。”
“唉,并非师父不愿让你学文,而是师父怕你学文。朝堂的阴暗诡谲,师父没有能力驾驭,也教不了你什么。专心授你廉贞功法,日后让你自保无虞,师父也就放心了。”
“徒儿明白。”
“师父近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平生有两大心愿,你且记着。他日你若在危急时刻刺不出廉贞枪法的气势,便想着为师父守护这两个心愿吧。”
“师父请说,徒儿定当牢记于心。”
“逐蒙人于漠北,覆南虞于南京。怀瑾,切莫忘了。”
“绝不敢忘!”......
九年前,燕虞边境一位隐姓埋名的老人因病逝世,无数遗恨与秘密,陪着他一同葬入了坟茔。而他曾经威震天下、连徒弟都不知道的本名,也在很多年后才重新被世人记起。
同一天,悲痛至极的徒弟亲手埋葬师父后,在那道瀑布前刺出了廉贞枪法的第一式!
四年前,年仅十六的少年在大同从军,开始守护师父“逐蒙人于漠北”的愿望。
四年时间,少年长成了青年,廉贞功法与银面将军的威名震慑关外。面对蒙人的不败战绩,让他成为了汉人的神话。
直到九里山一役,将星陨落......
想起当初的对话,吴少瑜不免有些唏嘘。师父一辈子不愿他卷入朝堂纷争,没想到临到最后,却还是死于朝堂纷争。个中因由,着实让人嗟叹。
不过,如今的吴少瑜与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早已不是同一人,对这套功法和那段对话的理解,有着自己的一些看法。
要说北斗七星里杀气的排名,排在廉贞前面的还有贪狼、破军、七杀,可为什么这套功法要用“廉贞”来命名?照理说,廉贞星更多的应该是邪气,不顾世间伦理道德约束,碾压一切的邪气。是否这种气势,才是这套功法真正的本源?师父当年之所以对自己说杀意是启动第一式的关键,会不会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小、心性单纯,怕自己理解不了廉贞星的邪气,所以用杀意来启动第一式更为容易些?
如今师父不在了,吴少瑜前世又只是个文人,要想通这个问题明显不太容易。
“吴大哥,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林仲文突然开口,将吴少瑜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庞,揶揄道:“你这等年纪,能守护什么?林家的生意?”
“不不不。”林仲文竖起食指摇了摇,“我要守护自己南华书院第一高手的威名!哎哟......”
话还没说完,林仲文脑袋上就挨了一个弹指,痛得惨叫连连。
吴少瑜又好气又好笑,花了半晌才将一张脸变得威严起来:“再敢从学堂逃跑,我废了你南华书院第一高手的丹田!”
“不敢了,不敢了!”林仲文吓得连连讨饶。
“好了,今日的课业你恐怕丁点都没听进去,说说昨日学了些什么吧,《论语》还是《孟子》?”
“我想想,我马上想想!”看着吴大哥屈起的手指,林仲文生怕再挨一个弹指,赶紧在脑中飞快回忆,“昨日,昨日学堂先生讲的是《汉书》!对对对,诛吕安刘,汉文帝继位!”
听到这话,吴少瑜发现自己不小心又代入了前世的常识,这个时代教授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虞朝的科举改良后,儒生们学的多是史籍里经世济民的实用之法,对经义的学习已经只占很少时间。前世在大明,吴少瑜读经义的时间不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以寻求救亡图存的实用之法为主,所以无论考校经义还是策论,都在他擅长的范围内,提点一下面前的小子并不是难事。
“好吧,那你说说对文皇帝的看法。”
“一代明君!轻徭薄赋!爱民如子!”林仲文松了口气,还好昨日打瞌睡之前还听了先生讲的几句评价,想来今晚拿来糊弄吴大哥应该足够了。
“哎哟!”还没等他庆幸片刻,一个弹指又印上脑门,“吴大哥,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汉文帝乃前汉不世出的一代圣君,岂是你这几句话能概括过去的?”吴少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如今国朝寻求经世济民的能人,书生们读史却还是从前那一套,总以为轻徭薄赋啊、体恤民力啊、亲贤臣远小人这些套话就能治理好国家,有那么容易吗?”
“那吴大哥你觉得该怎样嘛......”林仲文委屈地眨了眨眼。
“我们就说‘轻徭薄赋’这一项。如今大明......国朝,士绅不纳粮却占有了七成以上土地,纳粮的升斗小民却只占三成土地。国朝一年从民间收到的正赋不过百余万两,若没有商税的话,堪堪够发官员的俸禄,其余的事一件都办不了。你若再‘轻徭薄赋’,前方的城塞谁来修?边军的军饷从哪里出?前方将士拿不到银子,谁来保家卫国?不说前线,若遇到大的天灾,户部拿不出赈济灾民的银子,届时流民遍地、杀官造反,朝廷又要出兵镇压,这笔银子,又从哪里来?”
“这......要是流民遍地,又得加饷了。”林仲文咬着指头,努力思考着,吴大哥这般传道受业,可比学堂的先生有趣多了,“不对啊,吴大哥,要是加饷的话,受害的还是贫苦百姓,他们要是过不下去,会有更多人造反的。那时国家动荡,燕国见有机可乘,必然会大举南下啊。”
“孺子可教也。”吴少瑜满意地点了点头——前世的三饷,可就是这么来的。
“那,为什么不让士绅也纳粮呢?他们占有七成土地,要是能收到这部分银子,朝廷一下就有钱了呀!”
“这就是我今日给你讲这一课的主题。大虞自开国以来就有厚待士绅的传统,不服役、不纳粮的规矩持续了几百年。过了这么久的安生日子,你要是突然给他终结了,你说,他们会干什么?”
林仲文试探着问道:“他们......不会敢造反吧?”
“有什么不敢的?”吴少瑜摊了摊手,“二十年前九边作乱是因为什么?还不是朝廷没钱了,又觉得九边特权过多、军费庞大、尾大不掉,毅宗皇帝和许首辅才打起边军的主意,结果就造成如今南北分裂的局面。”
“那,那该怎么办?”
“想做好事,想做实事,无论皇帝还是辅臣,都要保证自己对局面的绝对掌控,否则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昨日学堂先生既然给你讲了文帝,那今日我就跟你说说文帝树立威信控制朝堂的第一步。”
带着思考与交流的学习,是最让少年人感兴趣的。本来拿着书本就想睡觉的林仲文,现在却突然觉得兴致勃勃,他从没想到,那些拗口的史书里面,竟还藏着这么多有意思的道理:“吴大哥,你说,我听着!”
“诸吕伏诛,谁是最大的功臣?”
“周勃!”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文帝进京时,周勃曾上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愿请间言。也就是,请皇帝借一步说话。文帝作为一个藩王,能够入京继承大统,本就是群臣册立的功劳,如今刚到长安,下臣就不顾规矩,要跟皇帝借一步说话,你觉得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我想不到啊。”林仲文挠了挠脑袋,以他目前的心性,确实很难理解朝堂上一举一动的深意。
吴少瑜没想过以他的年纪能明白个中真谛,便解释道:“周勃这个举动,如果文帝答应的话,那他册立首功的身份就坐实了,朝中众人看着风向就明白以后主事的到底是谁,他的威望就将盖过皇帝。”
“可以拒绝啊。”
“文帝若推辞,那就是吃了个下马威,连跟臣下聊两句的勇气都没有,这个皇帝未免太过怯懦了些。”
“可是,就算册立首功给周勃,皇帝还是皇帝啊,大臣们敢不听话?”
吴少瑜叹了口气:“从前有个叫大明的地方,四个将军在总督的带领下,拥立了一个叫弘光的皇帝。凭着‘定策之功’,四镇听调不听宣,张狂至极,最终酿成大祸。皇室的威信一旦扫地,那政令根本就出不了京城。”
“竟还有这种事。”林仲文惊讶地慨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吴大哥,既然答应也不行,不答应也不行,那怎么办啊?哎哟!怎么又打我!”
吴少瑜收回弹指,瞥了他一眼:“叫你看书不认真!进退两难之下,文帝的心腹宋昌站出来说了一句话——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意思是,你要说公事,就当着大家一起说,要说私事,皇帝从不接受私情!就这一句话,奠定了文帝的正统地位!后面的结果显而易见,周勃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老老实实将玉玺交了出去。”
“不过吴大哥,做这事的人是宋昌,不是文帝啊?”林仲文还有些不明白。
吴少瑜笑着教授了他最后一句话:“二少且记着,物以类聚,只有君王足够杰出,才能简拔同样杰出的臣下。”
“明白了。”林仲文听故事入了神,一时竟有些不想结束,“吴大哥,再跟我说说汉文帝其他的事吧,我想听。”
吴少瑜摇了摇头:“今日天色已晚,你该歇息了。我教你些呼吸吐纳的法子,睡个好觉。你每日按我教的这些法子入睡,就算不学我那绝学,对身体也大有裨益。”
说到功法,林仲文听故事的兴趣瞬间烟消云散,一脸兴奋地开始期待银面将军专属的吐纳之法。
窗外,一道瘦弱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离开此处,向着自己的闺房走去。
吴少瑜回头看了眼窗户,摇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