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七相八敬神”是算命先生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其知名度虽不如同一篇口诀中的“一命二运三风水”那般出名,但“姓名”对人生的影响被排在第六,自然是不容小觑的。
若是林府掌舵人知道自己当年一时兴起给女儿取的名字,竟让她在之后多年里深受影响,不知如果有机会再回到当初,会不会更谨慎些。
林府大小姐出生那天,守在产阁外的林立衡顺手拿了卷《凤求凰》消磨时间。第一声嚎啕大哭响彻府中的时候,林立衡不知第几遍的诵读刚好读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将琴代语,那便叫“琴语”吧。
知晓自己名字的来历后,长大的林琴语免不了对《凤求凰》产生兴趣,由此衍生出对作者司马相如一类才子的景仰、对诗词歌赋的喜好,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虞朝女子的教育与大明并无区别,大抵是以“后妃之德”、“宜家宜室”为主要目的。来来去去就两本《诗经》《女训》,很难满足雨季少女对才子佳人的想象。私下里让丫鬟去城里画舫求些最新的诗词,打听打听近来又有哪些青年文士在诗会上扬名,是林琴语最大的爱好。
当然,这些事需得悄悄进行。父亲时时在外经营,家中主事的二叔为人古板,极为厌恶这些不守规矩的行径。以前被二叔抓住时的惩罚,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这两年不知为何,林琴语的身子愈发孱弱,出门的时间也因此越来越少。整日呆在家里无事,对诗词话本之类消磨时间的读物,需求也越来越大。
丫鬟静儿胆子小,见着二老爷就浑身发虚。每次偷偷摸摸出府买完东西回来,都仿佛历经了一次生死大劫般。久而久之,林琴语亦不忍让她出门太勤,只能耐着无聊慢慢熬日子。等父亲这趟从富顺办完事回来,自己与陈家公子的婚期也快到了。届时去了夫家,若他们不介意自己这点小爱好,那便最好不过。
对于即将成婚一事,林琴语并没有太大的感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按着他们定下的路子走自不会错。未婚夫婿虽同为商贾之家,但听说是个读书人,去年县试还考取了生员,想来是有些共同言语的。只不过现下的科考以策论为主,就连试帖诗、八股文一类的东西都全数删去,诗赋全无用武之地,仅仅用来自娱罢了。陈家公子是要走正途的人,心思想必都放在明年的秋闱上,这类打扰他向学的东西,想是不会在里面浪费太多时间,这不免让林琴语有些遗憾。
本来安心数着日子等婚期也便罢了,但家里突然出现的客人却让她平淡如水的生活起了微澜。
旬月前弟弟在城外遇袭,若不是巧遇路过的吴大哥,恐怕凶多吉少。林琴语后怕的同时,对救命恩人自是感激莫名。
吴少瑜卧床静养这段时间,她去看望过好几次。感谢的话说了不少,吃喝用度上也竭尽所能地安排妥帖。为了怕他困在房里无聊,还送去了不少书籍供他解闷。
刚开始时不知对方爱好,林琴语送去的书籍品类繁多。后来吴少瑜主动提出想多看些史籍,她便也遂了对方愿,专程叫人将城中的史书搜罗了一番,尽数送了过去。
喜好史籍的人,大抵是想从故纸堆里寻求治国良方,有着走科考路子的想法。当时在她看来,吴大哥跟陈家公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都算不上风流雅士。
可是,丫鬟静儿某次代她去给吴少瑜送书,为对方打扫消磨时间练字的废纸时,无意中捡到的残章断简,却让林琴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这联残句并非多么惊才绝艳,若从技法上来说,仅仅是合了平仄,没有一点出彩的地方。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吴少瑜力透纸背的书法,却让她十分惊讶。难以想象一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人,怎会有如此强烈的悲怆情绪。
再后来,随着吴少瑜身体的日渐恢复,客房里清理出的废纸越来越多,让林琴语心中的震撼一次比一次强烈。
从初时的那联残篇,到后来一篇又一篇完整的词句,她读到了无数让人潸然泪下的感怀之作。什么“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什么“人生长恨水长东”,无论从情感还是技法,都是已臻至化境的顶尖佳作。
林琴语不知他曾经历过什么,想起本朝旧事,私下猜测吴氏或与二十年前那场惊变有关。燕国如今占了半壁江山,想来吴家先人可能也是当初南逃的文人士大夫之一。受家人熏陶,吴少瑜对回不去的北边故乡思念,倒在情理之中。
十七岁的少女自小长于深宅,从前对文思敏捷才子的仰慕,大抵是源于雨季时分懵懂的幻想。虽说如今算半个乱世,但扬州城从她出生开始便未经战火,国破家亡的悲切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冲击着她的内心。那些初看朴实无华的文字,细细品来却是字字泣血。有那么一瞬间,林琴语忽然觉得小情小爱的格局在家国情怀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暗淡。对吴少瑜的感觉,也从初时好奇,渐渐变为了尊崇。
她今日听府中下人说吴大哥已能下床,还上了观景楼透气,心中十分高兴,忙不迭地便拖着病弱的身子走了过来。待到步入楼下时,才发现天色已晚,自己一个女子此时过来并不怎么合适。庆幸的是二叔今日有些应酬尚未回府,否则还不知这种失礼的行为会招致怎样的惩罚。
“吴大哥伤愈了么?仲文,楼上雪风吹得紧,快带吴大哥下来。他现下身子弱,别着凉了。”
“感谢大小姐挂怀,在下已无大碍。久病在床,如今能上来透透气,对身体恢复有所裨益。”
“那......那便最好。仲文带吴大哥去用晚膳吧,天色已暗,我先回屋歇息了。”
“放心吧姐,吴大哥交给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