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名卻仍在向南行,不是他沒聽見那喝聲,而是根本沒得選擇了。
才看到黑霧光芒的爭斗,便聽到了“玄心正宗”四字,夜名心中大大打了個突,本能地想拉了金光繞道。但金光此時偏如被夢厴,喃喃的全是“生、殺、坎、驚”等夜名全然不懂的怪詞,向著他自己認定的方向大步如飛。夜名拉不住人,剛摸出定身符,便有濃霧噴薄了一天一地,無數鬼影夾在濃霧里,張牙舞爪地直撲過來!
“定,定,定!”
或許是早被駭到麻木,或許是被逼苦練基本功的成績終于顯示出來,隨著夜名一迭聲恨不能多出幾只手來的定身亂指,居然護著金光從密密的鬼影中脫出身來。但就這么一耽誤,濃霧更濃,卻添了絲絲光華絞入霧里,所過之處固然鬼影消退,但木石鳥獸,不論死活,觸上那光華也頓被炸了了個粉碎。
金光仍不管不顧地前沖,夜名大叫一聲,定身符終于是派上了用場,一聲定字出口,將僵住的瘋大叔再度負到背上,撿沒有光華的方向發足狂奔而去。
辨不出方向,也沒辦法停下來辨時方向。神行符的效力猶在,他高一腳低一腳地亂闖,總算在千鈞一發之時避開了鬼怪,也未被閃爍過來的光華絞殺當場。漸漸地,只覺足下道路越發崎嶇,再行一陣,眼前一亮,霧氣陡消,一輪慘白鑲紅的月輪,終于出現在了頭頂的天際!
夜名大口喘息,入鼻處居然又是那種久違了的嗆人煙氣。雖不舒服,但相較于方才霧里幾近窒息的濃膩,不辨東西的昏暗,此時此景,竟無異于洞天極樂。他轉頭向后看去,卻不由一陣大奇。身后仍是濃霧翻滾,但不知為何,只在后方匯聚,并不逼上這處高地來。
轉過身來,這高地是個陡坡,坡頂被人為削成四四方方的一大塊廣場,廣場正中是一座大殿,殿上橫匾,被信徒煙火薰得發黑,月色下看不分明。但紅墻碧瓦,寶相莊嚴,在這危機四伏的夜里,竟不由自主地給了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夜名向殿內走去,門未曾掩上,進了門便看到一尊高大的神像,翠冠華袍,辨不出男女,但拈訣而笑,目光低垂,竟似在悲憫地看著入殿之人。夜名惘然地看了一陣神像目光,只覺目光里有著說不出的關懷愛護,突然之間,二十年來的經歷一時齊涌胸中,悲苦無限,恨不得伏地大哭一場發泄,又恨不得指天罵地痛斥一番,大聲訴盡二十年來的所有不順之事!
他屈膝下跪,舍不得離開神像目光片刻,連叩首時,都竭力抬首上看。但他身上是負了一人的,這般跪倒俯身卻偏要抬頭,重心一拗,被定住的金光頓從他背上直直摔下,將他也帶得向旁側倒了過去。
呯地一聲,左側額角碰在地面,腫起一個大包。一陣巨痛襲來,夜名啊了一聲,心神一分,諸般念頭如雪投火,轉眼已消彌得干干凈凈。
遍身冷汗突然駭出,剛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張口咬住自己手臂,劇痛的一霎間,極快地掃了一眼神像的目光,頓時無數情緒翻滾而出,身子發軟,又想再跪倒下去!但臂上劇痛,終是令他忍住了一線清明,強制著合上眼不再去看。
這神像……定有古怪在!
怎么辦?
不敢呆下去了,想起剛才的感受,那種怨氣直沖入腦,只想生生毀去自己和眼中一切的沖動,夜名只覺不寒而栗。他負起金光便想退出殿外,腳步剛剛抬起,卻又是一聲叫苦,生硬硬地收了回來!
便就在這時,外面已起大變,縷縷光華從黑霧里強行突出,一道光華護定一人,正向廣場上狂奔過來。有人一邊退一邊全力施法,大聲叫道:“玄心正宗弟子全部退入殿中!暫先避一避魔物的鋒芒!”
玄心正宗?
那不是大叔口口聲聲說要致他死地的叛徒所在么?也是故事傳說里,可笑與自私的代名詞……大叔腦子不清醒,說話算不得準,但萬一真是他以前的仇人,也真象傳說里那樣不堪……
夜名僵住腳步,轉身想向后走,但大殿空蕩蕩地,并無后門出入,更沒有什么藏身之處可言。聽得外面聲音愈近,他大急之下,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突然就冒出來,當下咬緊牙不去看神像的目光,身子一縮,已藏入了那神像的腳下。
長長的袍子直垂至地,頓將他與金光掩得嚴嚴實實。他伸手從地上抹起許多灰塵,將自己和大叔抹得灰頭土面,心中只想:“真被發現了,就說是逃出來的的災民。反正逃命時人人盲沖瞎撞,玄心正宗怎會想到,正好有對頭和他們逃到了一處……”至于是否真屬于“對頭”,卻非他能深究出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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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急,一行人沖入廟里,跟著嗖嗖之聲不絕于耳。夜名從神像袍褶間偷偷看去,見進來的有三十來人,分成兩組,正將一張張符紙往四面壁上貼去。一張符飛出,便有一團黃蒙蒙的火光燃起。等最后一名白衣男子進來,衣袖一拂,大殿兩扇門向內合攏,同時一張金符飛將上去,門上頓時金華流轉,說不出的好看。
突然咚地一聲,好幾人在前方叩下頭去,夜名心中一突,只想:“那神像的眼睛!”動也不敢動。卻聽得有人咦了一聲,低沉了聲音道:“是攝心術?這般山野小廟,竟也有左道用邪術來哄騙鄉民?”咯喇喇一聲,殿中青光一閃,幾團碎泥濺落在地,想已擊毀了那神像的雙眼。
陣陣低咳響起,白衣男子在大門上施法完畢,大步過去,運\指輕點,將法力渡與一名青衣男子,皺眉道:“被幽魂借怨氣凝形偷襲,青龍你已元氣大傷,不可再逞強出手了!”被稱之為青龍的青衣男子只是嘆氣,說道:“宗主不知去向,這般大亂局面,千萬莫要再出事才好!”
白衣男子哼了一聲,道:“他逃開了四天,定不會留在附近了,何必擔心?只是萬沒想到,這一帶天禍人災,魔魂作崇不已,原是被布下了大奇門絕滅陣!”突揮袖向外拍出,擊散了一縷正從縫隙冒出的黑霧,喝道,“莫要愣著,速速鎮住大殿四壁!這處山坡是大陣的陣心所在,物極必反,反較于外面安全。我們先休息一陣,等將幽魂全吸引過來,再與它們決一死戰!”
這二人,自是玄心四將中的的青龍與玄武了,與宗主諸葛流云一追一逃,上演捉迷藏大戲時,無巧不巧地滯在了瀟水附近。
青龍合目調養內息,但終是靜不下心來,睜眼和玄武對視,果從對方目光里也看到了憂意。見眾弟子都在幫著布陣守護,他暗自拈了個法訣,向玄武傳音問道:“你也認出那些幽魂來歷了?”
玄武點頭,冷冷傳音道:“二十年前,你我重傷倒地,前宗主瘋顛走失。一地的鮮血尸身之上,飛舞尖笑著怨氣引下的天魔星幽鬼……此情此景,玄武只要活著一日,便永銘于心頭,豈敢有半分或忘?不會錯,天魔星二十年前就毀了,作怪的,仍是當年回來的那批!”
青龍默然,這一幕是玄心四將那一戰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又何曾忘記過片刻?但此時哪有心思去想往事,他只回思著且戰且退到高坡時的情形,說道:“你我當日重傷,剿滅幽鬼之事,后來由宗主全盤負責。他不是說剿滅得再找不出一只了么?也正憑此功,他才被朝廷冊封作了為國師——可如今,分明竟有著這么多的漏網之魚!”
眾多弟子忽指著上方大叫起來,二人抬頭,大殿頂上,卻是一團團黑霧,裹了幾個鬼臉正在滲入。玄武皺眉過去,大聲道:“你們竟沒給屋頂布陣設防?”運\指如梭,幾張符拍向上方,光芒凝如實物,將鬼臉從來路徑自逼了回去。
眾弟子手忙腳亂地接手補防,玄武冷著臉色退回青龍身邊,傳音的語氣平添了幾分惱火,道:“事已至此,多說無效,先設法善后罷!幽鬼本無智力,只知害人,這般合力制造怨氣,定是受了暗中的操縱,事情絕不簡單。而朱雀又一再用照心靈符千里傳音,說流言紛起,南郭鎮恐有大變,著我們快快覓了宗主趕去。山雨欲來,偏宗主封印了對他的傳音之術,一打照面便逃之夭夭……”
青龍沉聲道:“不是抱怨的時候!”深吸口氣,覺得入鼻的一股煙氣更為濃烈。他的見識,自非夜名這樣的凡人所比,知道是被幽鬼殺死的生靈死前所吐最后一口怨氣的凝結,說道,“按陣勢和一路交手的情形來看,這個神廟,雖是奇門陣的中心,卻也是最安全的所在,蓋不能以外力影響陣法樞扭運\作也。一會擊退了幽鬼進攻,我們先破了大奇門絕滅陣再說,否則時日一長,陣法促成災禍四起,瀟湘沃土,將成為赤地千里的無人鬼域!”
便在此刻,殿外陰風呼嘯聲大作,殿內玄心正宗的守護陣法也隨之光芒暴漲,照得一切有如白晝。玄武青龍對視一眼,前者一躍而起,厲聲道:“魔物即將強襲,眾弟子聽令,隨本護法全力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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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像在大殿正中,玄心門下在玄武的呵斥聲里各司其責,四壁上下,守得嚴嚴實實。夜名在神像下凝神聽去,只覺隆雷轟動,怪風呼號,鬼聲啾啾,說不出的可怖。但到了這一步,他反倒也不知道害怕了,只換了下姿勢,讓不能動彈的大叔靠得更舒服一些。
再聽了一陣動靜,知道還有一陣好打,無聊下便存了份閑心,去打量起這華袍里的乾坤來。神像極高極大,他站直了也不過到它小腿位置,華袍又是銀絲編就的,沉重結實,藏在其下,便如安坐在天然的帳篷里一般。
打量了會袍子,他順了神像的雙足往上看,神像上也不知涂抹的什么,在黑暗里熠熠生光,倒不擔心看不見。他好奇之下,伸手向神像腿側按了幾把,只覺入手極膩,如同按在血肉之軀上,不禁用力一摳,摳下了一小片在手里,隨意收回嗅了一嗅。
不料一股腥氣直剌鼻里,就聽得“阿欠”一聲沖口而出,雖談不上驚天動地,卻也早是聲震大殿了!
“何方妖物?”
修道者耳目何等靈敏?何況青龍因為有傷,一直盤坐在地沒有出手應敵?他離神像最近,不假思索便拍出一道法力,光芒一爍,從神像華袍底鉆了進去。
華袍里一聲大叫,青龍輕咦一聲,奇道:“是人?”第二道法力便凝了沒發。但人的大叫聲未止,咯咯幾聲怪響卻續出,那神像整個搖晃起來,咯咯咯,咯咯咯,異聲不絕,既似要轟然倒塌,又似活了過來大聲呻吟。
青龍大奇。這神像的雙眼是他擊毀了的,了無異狀,此時卻是何故?旁人都在全力抗御幽魂入侵,自無暇助他,只有玄武百忙中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突變,叫道:“青龍當心,這神像在動!”
的確在動,極有規律地向左微轉一記,再向右微轉一記,然后呼地一聲,紅光從華袍底卷上,整個神像驀地轉虛,氤氳如霧,霧中卻有巨大漩渦轉動,由內而外,將神像虛影全部吸了進去——
“啊!”
霧氣吸聲里有人失驚大叫,兩條人影被紅光從袍底沖上,在虛化的霧氣里分外明顯。青龍頓時看出,愕然道:“果然是人?”手腕一轉,兩張符憑空出現,一口血噴上去,符色全成血紅,劈手飛過后發先至,在人影被吸入前,生生用血華籠\罩了兩人全身!
雖不知何事,想來必與他隨手一擊的法力有關。這二人既然是人,便要先保住其性命再說。青龍在玄心四將中素以仁厚著稱,也只有他,會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剎那,第一念頭竟是不問緣故先救人再說。
神像虛影吸盡,兩個不知來歷的凡人,也一頭栽了進去。漩渦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漸漸凝成一道圓拱怪門,卻只有半人來高,殿中怨氣化成的嗆人煙味,一股腦地被怪門抽入,連幽鬼發散的純正怨氣,一霎間也被抽走了不少。
“布陣!”
就近招過四名弟子,青龍親自出手,一個結陣困死了這怪門。一口血咳出后,他的表情,竟是如釋重負,朗聲喝道:“祖師爺庇佑我等,居然無巧不巧被我破去了大奇門絕滅陣的陣心!眾弟子聽令,全力抗御魔物,本護法要專心擊毀這最后一道收集怨氣的封印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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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那一道法力擊入時,知道要糟的夜名,已拉著金光縮在神像腿后,只盼多躲一時是一時,故而法力沒中人而中了神像,恰恰又是擊在被夜名摳了一把的地方。
巧是真巧,神像的身子,便是所謂的陣心,而被摳了的那一點剌鼻物什,則是用來掩飾陣法氣息外泄的血煞粉,如今既然有了破缺,又對上了青龍這純正深厚的玄心正宗法力,血煞粉飛卷化去,整個陣心,便被青龍法力端端正正地硬擊了一記!
只是苦了夜名。
神像虛化時的巨大吸力,莫說他根本反應不及,就算有所反應,也斷無余力掙開,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緊了瘋大叔,心頭只有一個念頭:“行跡已露嗎?不行,大叔被我定住了,萬不能教他受傷!”
說時遲,那時快,身子如陷泥淤,眼前黑煙繚繞,比外面不知濃了多少倍的嗆人氣息,剌得呼吸幾近全窒!千萬朵烏黑怪云,在門后空場中沖突徘徊,由小而大,旋起無數漩渦,相互一撞后,又大變小,縮成一團,發散出無窮吸力。
鬼影幢幢,自怪云里出頭沒腦,對血食的興奮形諸言表。只是夜名與金光身上,青龍的血符正自大放赤光,有如身燃百千丈明火,怪云微一觸及,便消得連殘絲剩縷都看不見,鬼影枉自嚎啕,一時也奈何不了。
也不知落了多久,終于轟然著地,只幸地面柔軟異常,絲毫不覺痛疼。夜名一手護住金光,一手撐地欲起,手指觸處,硬硬地竟被扎了一下。他大驚縮手,就了身上符光看去,哇地一聲,當場便吐了出來!
這一夜,已看夠了死人,看夠了鬼物。
可他從沒想到,會有這么多的死人,平鋪了整個空間,頭股相枕,足手勾連,大張的口,血淋淋的頭顱。有的尚稱完整,死去未久,有的早已腐爛變形,黏稠的尸液,腥臭的血肉,雜著森森的白骨——
勉強辨得出的幾張面孔,就仰在他的手邊足下,牙齒外突,雙眼大張,似在訴說著無盡的驚恐與不甘!
邊吐邊撐起身,有鬼影尾隨沖下,他叫了一聲“定”,這才發現定身符已不知丟了哪里去了。情急下舉臂前擋,血符光一爍,鬼影四散,但符光也隨之黯淡了許多。
沖天的怨氣,如膠如膝,滯在這空間里,一舉手一投足,都要付出格外多的氣力。夜名抱起金光往前便沖,前方也是無盡的骨骸撐柱,尸身血肉,有如陷身在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之中。
支離的骨骸,扎得足下生疼,這每一塊白骨,都曾屬于一個生生的活人,和他一樣能哭能笑,有著對未來的向往,對這世間最深的眷戀。但現在,卻無聲無息地腐敗成泥,連最后的驚怒與恐怖,都成了殺死他們的魔物所需的最好禮物。
跌倒再起來,血符的光越加黯了。這符上燃的是修道者的血,個體的血,終會有流盡的時候,唯有守正辟邪之心,永不會泯滅。不是么?眼前這血淋淋的地獄,外面那全然陌生的修道者的拼死搏殺——
不論是不是象故事里一樣的冷漠無情,也不論是否與大叔有著恩怨糾纏,但起碼這一刻,這樣的一批人,才是被視為芥草的凡人生命的唯一最為真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