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水浒传》的主题，是２０世纪后半期以来学者们最为关心的话题，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水浒传》的主题问题”，已经成为一大批学者们的 “饭碗问题”，通过这个假设的问题，一大批人解决了自己的饭碗问题，位子问题，车子问题，房子问题。但这样一部数十万言的长篇小说，其创作者（据胡适之先生的观点，是“四百年里的 ‘梁山泊故事 ’的结晶”）真的就抱定一个目标 ———主题，锲而不舍地去表现它？四百年，无数的书会才人、民间艺人，包括施耐庵、罗贯中等人，都是冲着一个主题来加工，塑造，雕琢？
在学者们提出的种种 “主题 ”里，“农民起义说 ”是上世纪下半叶最主流的观点，我不想去细看学者们那些给他们带来上述种种好处的论文及其提出的论据，我只相信一点良知判断：我本人通读《水浒传》至少四遍以上，断章截句地读更多（我完全出于爱好，有时仅仅是随便翻翻，就不忍释手，一直读了下去），但如果不是看学者们的论文，我根本想不到什么 “农民起义 ”问题。这可能是我天资愚拙，缺少做学问的能力，但我想，不做学问也罢，这样的学问不做也罢。施耐庵也好，罗贯中也好，书会才人也好，他们弄出这部精彩华章《水浒传》，绝不是为了让人们去做学问，一定是让人们觉着好玩，让人们觉着他有这一肚皮的牢骚与锦绣。金圣叹曾这样说：
施耐庵 ……只是饱煖（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读第五才子书法》）这又好像太 “为艺术而艺术 ”了。照我看来，《水浒》虽然不一定像《史记》那样是司马迁 “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其作者也定有一肚皮的仇，一肚皮的恨，一肚皮的无聊赖，一肚皮的没奈何，一肚皮的没分晓，一肚皮的没办法，当然，还有那大才子的一肚皮的锦绣。没有这些，《水浒》的文字里为何总透出让人放声一哭的悲凉？那一帮生龙活虎的人，叱咤风云的人，偏播弄出这一片悲凉惨淡的世界。那一种热闹里，那一种繁华里，那一种生动里，那一种顽强里，却总有一种萧肃，一种无奈，一种灰心，一滴随时滴落的眼泪。一百零八人的生命如夏花般灿烂，而一百零八人的世界却如秋草般衰飒！
你看他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教头与差拔一同来大军草料场交割：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交割完草料，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淡淡的温情里掩不住英雄的可怜。交割完毕，老军和差拔向营里来，撇下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人在这荒凉的大雪天里，而那草屋 “四下里都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撼得动”。这里何等可怜？更可怜的，还是那大英雄的小心：
“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真令人放声一哭！这间破草屋简直可以看成是这个残破世界的象征，这破世界让我们如何过得一生？而且这破世界又哪里容得我们修理？那背后的大阴谋正要修理我们哩。让林冲过不完一冬的，那里是这摇撼得动的草屋？一会儿，这草屋将和他一起化为灰烬。他兀自不知。还在想着委曲求全。还在想着将就着在这寒凉的世界寻些温暖 ———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态的象征？
他出去沽酒。酒是我们和这世界妥协的理由和条件。酒调动的是我们自身的体温，却让我们感谢世界的温暖。林冲冷了，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这一连串动作表现出的是林冲对这个世界的小心。他几乎是赔着小心呵护着这世界上的杂什。而这些杂什好像是我的生命的依靠。然后他带了钥匙信步投东。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
虽然这世界如此寒凉，如此残破，如此寂寥，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我们仍呵护它，仍委屈暂住，愿意和它和平共处，我们不要冲突，我们要求和。“将火炭盖了”，我们很担心这世界出什么意外，我们希望它平安，希望这秩序延续，哪怕这秩序对我们并不公正有利。“拿了钥匙”，“带了钥匙”，我们深信这世界的大门随时会为我们而开，让我们栖身，哪怕那栖身之地并不如意。我们握住了钥匙，似乎就握住了我们和这世界的契约，我们可以随时打开它，而它也随时让我们委身立命。但，“那雪正下得紧”。我们脚踏积雪，背倚北风，几乎是在这风雪世界里挤出一条道。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但这雪之冷，比人心之冷还差得远。“因这场大雪”，倒“救了林冲的性命”。陆虞侯带着高太尉钧旨，与差拔、富安三人雪夜潜到草料场，要放一场大火烧死林冲。刚才的大雪，我们已痛感水深，谁料接下来的一场大火，是这般的火热！这个世界啊，对待我们，岂不就是水深火热？刚才的林冲为何不抱怨？我们为何不抱怨？就是因为我们害怕有更大的灾难在某处潜伏。我们已不奢望这世界变得稍好，我们只祈愿它不要变得更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品质，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信心。不过，自然之母往往仁慈 ———大雪压倒了草厅，林冲不得已拽出一条絮被去那古庙里安身，躲过这场大劫。在洞悉了这场阴谋后，他手刃三人，然后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这是写林冲 “出行”，从他万分依恋，半生痴梦中走出。他终于幡然醒悟，在大梦中哭醒来，彻底绝望，从而决绝远去。而以 “冷酒 ”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着感同身受。此时，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当然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我们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我们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我们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我们要做的事，是给这个世界造一扇门，然后让它适合人类居住。“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被与葫芦 ”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与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在柴进那里，他请求柴进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在严密搜捕之中，柴进那里也难以安身。他只能去梁山泊。
但为落魄秀才王伦把持的梁山泊，还不能是天下落难英雄的安身立命之地。施耐庵把王伦的身份安排成 “落第穷儒”（林冲骂王伦语），是否也是对建立在儒家政治构想基础上的世俗政权的又一次揶揄？林冲骂王伦：“这梁山泊便是你的？”正可移将来骂皇帝：“这天下便是你的？”所以林冲要火并王伦，李逵要杀了皇帝。谁让这世界与我们如此对立？
林冲的经历被当作 “官逼民反 ”的典型事例。实际上，水浒一百零八人中，并非都是被官逼反，有些是天生要反，如李逵；有些是人生波折，落草为寇；还有不少倒是被宋江、吴用逼反的。但林冲的例子仍有其典型意义，因为，林冲的经历告诉我们，天下最凶险之地，乃是官场，几乎是死门，而生门所在，恰是江湖。施耐庵 “独能破千古习俗，冒不韪，以庙廷为非，而崇拜草野之英杰”（眷秋《小说杂评》，阿英《晚清文学丛钞 ·小说戏曲研究卷》卷四，中华书局，１９６０年）。胡适也说：“施耐庵———借他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水浒传〉考证》）水浒者，水滨也，王化之外也！人之生门也！
金圣叹盛赞《水浒》作者 “其才如海”：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真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其实，写出两篇的岂止是这样单纯的事件与场景？他更出色的是写出两种以上类似的人生体验却又各有其滋味！他在刚刚写完林冲的可怜后（六至十一回），马上接着写杨志的故事（十一至十六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第十一回的题目见出施耐庵的艺高胆大：这边刚落草，那边又卖刀，一波未歇，一波又起，且一样写英雄可怜，似乎他还嫌林冲的故事还没赚够我们的眼泪，定要我们新泪痕压旧泪痕，为这淹蹇的人生，再温一壶酒，再拍一次案，再洒一把泪，再杀一回人！也为施耐庵的天才，再叫一回绝！
在杨志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压迫我们的不仅有高俅这样的政治流氓，及其所代表的体制，甚至市井流氓泼皮牛二也不给我们活路，这世界已无道到荒凉的地步。看杨志在东京闹市里被一个泼皮纠缠，最后不得不性起杀了他，感觉到的真是莫名的悲哀。施耐庵心中有多少人生况味？他要捏造多少人物，多少故事，才能一泻胸中积郁？
明人小说中，写市井人物当首推《金瓶梅》，但我要说，《水浒传》的作者在这方面一点也不逊色，他只是不着意罢了。他要写一百零八英雄好汉，当然把这些市井人物仅作陪衬。可以这样说，如果《金瓶梅》中的市井人物可以夺得最佳男女主角奖，那么，在《水浒传》中，这些市井人物绝对可以夺得最佳男女配角奖。被李贽称赞为文字 “断有鬼神之助 ”的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中，写虔婆，写婆惜是何等手段？“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并画意外。”（李贽语）这是对生活中人物真正深入了解之后才能写出的文字。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从小读圣贤书，皆是高头讲章，然后科举为官，更是官腔官调，其赋诗言志，亦是士大夫情怀，其作文载道，更是代圣贤之言。事实上，要了解中国历史，比如要了解元明时代的中国，读士大夫的诗词、散文，远不如读小说，在小说里（包括 “三言二拍”），才可以看到当时社会的真情况，风俗的真状态，道德人伦的真情形。像这一回写虔婆、写婆惜，不仅如金圣叹所说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而且，还写尽市井人情世故，写尽口舌中陷阱，言辞间刀锋，“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堂堂大宋，皇皇华夏，简直是杀人放火的所在！
当然，《水浒传》不光写出人世的寒凉，他还写出这寒凉中的一丝暖意。一百零八人，其社会身份，不过是强盗，其可贵者，其为人所首肯心仪者，正是他们洒向人间的那一丝温暖。鲁达在这方面是一个典型，他救金翠莲父女，拳打镇关西，被容本一迭声赞为 “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看过那一段文字，觉得这样的赞语一点也不过分。
这个粗鲁人，救金翠莲时，何等精细？放走金老儿父女，送他们上路回老家，尚怕店小二追赶，便搬条凳子在那里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这是何等温情？何等呵护？然后，猛起身，“径到状元桥来”，六个字何等可怕可惊！我们知道，杀伐开始了。慈悲温情过后，一道杀气冲天而起。正义岂能无杀心？无杀伐心的人如何能真成佛？鲁达寻到那恶霸 “镇关西”，却又不即开打，而是消遣他一早晨，直到饭罢时候。如此消遣，除了是为了激怒郑屠好揍他，也是为了捱时光，让金老儿父女远走高飞。最后，一顿痛快淋漓的骂，三记勾魂夺魄的拳，送那恶人也上了路，回了他该去的老家。这就是爱恨情仇，且无一丝私心杂念，以鲁达为代表的除暴安良的行为，是这个冷酷世界的一点余温，是这个垂死世界的一点奄奄气息……后来救林冲，鲁达一样极精细。听说林冲被冤，他“忧得你苦”，然后是打听、寻觅、担忧、尾随，暗中保护。当薛霸的水火棍往林冲脑袋劈下来，林冲泪如雨下之时，“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胖大和尚来”，面对受尽折磨的林冲，鲁达开口两字，便是 “兄弟 ……”这时，谁的眼泪在飞？除了林冲，还有鲁达，除了鲁达，还有五百年的读者！
是的，“兄弟 ”是《水浒》中最动情的两个字，武大对武松一口一声这么叫，直叫得人心惶惶，凄凄惨惨。武大被害，武松杀嫂、杀西门庆祭奠，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又是哥哥，又是兄弟，且一场兄弟就此了结，读得人阁泪濛濛。忽然之间伶仃为孤儿的武松，身披枷锁，充军沧州，令人难以为怀。到十字坡，遇张青夫妇，亲之爱之，武松 “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结拜为兄，算是才亡一兄，又结一兄，才稍微宽缓了我们那一颗悬挂的心。
最让人热血与热泪一起飞迸的是顾大嫂的一声 “兄弟”。无亲无故的解珍、解宝兄弟为恶绅毛太公毛仲义父子并女婿王正，节级包吉陷害，押在死牢，要取他两人性命。在读者绝望之际，却绝地逢生般地牵扯出一个顾大嫂来。作为二解的表姐，这顾大嫂得乐和的报信，“一片声叫起苦来”，可怜兄弟二人，可曾得到过什么人的怜惜与牵挂？什么人会因为他们的遭际而叫苦？顾大嫂的一片叫苦声，是这死亡世界的一线生机！当顾大嫂一片声叫起苦来时，我们读者也就在心中叫一声 “有救了”。为了诈来大伯孙立一同劫狱救人，顾大嫂假说病重，骗得孙立探视，孙立问顾大嫂得的什么病，顾大嫂道：“害些救兄弟的病。”试问天下有几人还能生这样高尚的病？感人的病？见孙立糊涂，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兄弟！”
我们也要问，偏顾大嫂有兄弟，你我无兄弟？她有至亲至爱牵肠挂肚的 “他两个”，我们的兄弟有哪几个？我们又是谁心中牵挂的那一个？
大家商议已定，顾大嫂假作送饭的，走到狱中，包吉呵斥，顾大嫂一踅踅向他靠近，待到近前，猛然掣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来，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哪里？！”
在泪光中，我要应：兄弟在这里，我的顾大嫂在哪里？！
这是千古兄弟！千古顾大嫂！
“兄弟 ”一词，在汉语的密林里深藏，却在《水浒传》里熠熠生辉！这个词的分量，从没有像在《水浒》中那么重，那么引人唏嘘。英文版的赛珍珠译的《水浒传》，题目就叫 “Ａｌｌｍｅｎａｒｅｂｒｏｔｈｅｒｓ”（四海之内皆兄弟）。是的，一部《水浒》写的是义气，那感人处，就是这兄弟情。
和《三国演义》相比，《水浒》的语言更胜一筹，不独为其更传神，更生动，更富暗示性和指示性，且更能体现人物心理与内在分寸，鲁迅曾说，《水浒》乃为 “市井细民写心”，即此谓也。而我以为，语言是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和一部作品的艺术水准的最核心指标。从这一点说，我以为《水浒传》的价值在《三国演义》之上，也在《西游记》之上，且不在《金瓶梅》之下。
说《水浒传》之文学价值在《三国演义》之上，还有一个更能为一般人感受得到与接受的区别，那就是《三国演义》的人物大都是类型化的，而《水浒》则做到了个性化，金圣叹于此叹慨再三：“《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水浒》序三）又云：“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只是一百八样。”（《读第五才子书法》）他还举例：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读第五才子书法》）《水浒传》是一流作品，金圣叹是一流读者，一流作品而逢一流作者，是大幸。我建议读《水浒传》者，一定要读金圣叹的评注本（明崇祯贯华堂刻本，俗称 “金本”），《水浒传》的妙处，金圣叹固然没有说完，但金圣叹已基本说到。顺便说一句，金圣叹始作《水浒》评注时，年方十二岁，无任何头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