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强和杨高儿走了，工地上一下子似乎安静了许多。我拿着指挥旗又趾高气扬地站在工地上，行使职责。公路那头是李果然在指挥。想到他动不动欺负我们的情景，我就想使报复。上次建议工头停了我的职，由他取而代之，我就一直怀恨在心。如何报复呢？也想办法让他出点事故，也让杨工头扣他的工钱吧？就在挥动指挥旗的时候，我故意乱挥旗子，让他摸不着我要表达的意思，或者故意不放行他那边的车辆，让那边的司机骂他。果然，在我恶作剧式的操作下，迟迟压下他那边的车辆不发行车信号，结果那边的车积压得太久，就不干了，为首的一辆货车司机竟然不理会他在场，边骂着粗话，边开车闯了过来。后面的车子也等得不耐烦了，就紧跟着开了过来，结果又一次塞车了。大龙是监工，追查责任的结果，责任自然落在李果然身上。杨工头照例宣布扣了他三个工日的工钱二十一元。他的侄子小强不在了，他也短了精神，好像不是他侄子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而是他自己做下的。工头老婆李秀琴虽然把他叫叔叔，但那种街坊式的远房亲戚关系，根本不值得一提。他被我和大龙捉弄了，工钱被扣除了，他也就打了牙往肚子里咽，默默接受了这不公平的处罚。他一开始就瞧不起我这个未曾成年的小混混，现在要整天一起共事，时不时地受我捉弄，他就懒得干了。再说，指挥车每个工日才七元，而做其他活是十元，他觉得不划算，便要求调换了工种。他被调换到土工组，挖土方垫路基。这时正值关键时期，人手紧缺，一时抽不到其他人来配合我指挥车子，我就自告奋勇，要求一个人指挥两头。杨工头一看实在再抽不出人来，就点头同意，说是“先试试看”，如果不行，再想办法。我一个人拿了四面小旗子，用心地观察着来往车辆，用心地指挥它们。好在两头的距离不是很长，两边的车辆是能够看清的。一个人指挥，完全能干。不但如此，有时我还把阳阳带到工地上玩。按说施工地方是不允许带小孩子的，可是在这偏僻山区，没有人正经过问这事的，只要带工的杨志和不制止就行了。杨工头起初也批评我，叫我不要把孩子带到工地上，说工地上车来车往，有时还放炮炸山，很危险的。可是他说归说，我还是偷偷把阳阳带上工地玩耍。我知道，只要不放炮，是不会有多大危险的。有时候我的孩子童心会促使我大胆地做某些事情，我会带着好烟或者从灶上弄来的好吃的，瞅空钻进某个铲车或者压路机驾驶室里，要求司机大哥哥教我开车，在工地上混熟悉了，他们看我热情、可爱，也就乐意教我。我也有灵性，就学会了开车。大龙也过来帮我，给我出点子，不让工作中出任何差错。这样，其实我一个人做着三个人的活儿，杨工头自然高兴。
尹水清还在帮灶。杨高儿与李小强的私奔，对于她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这样便可以掩盖她与李小强的关系。每天面对来灶上吃饭的人，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很热情地对待每一个人，也与高贵、王满喜、刘兴魁等几个年龄大的人开玩笑。不过，李果然却不与她说话。每当她与高贵等人打情骂俏时，李果然便轻声骂道：“嫁汉婊子不是好怂。”
大龙也总是用粗话骂她：“嫁汉婊子，白天装得人模狗样的，大錘子日捣惯了，晚夕没有人日捣她，她也不好受哩。”关于尹水清跟李小强的事，李秀琴自然更憎恨。好多事情是她陆陆续续披露的。
尹水清装是装，白天倒也好过，但是到了晚上，她就难挨了。杨高儿走了，现在她一个人住宿。每当想到她搂抱着一个帅小伙在这里神魂颠倒地快活时，就有几分失落。人常说“老年吃嫩草”。她庆幸自己做了快活的老牛，品尝到了嫩草。小强那小伙可不是一般的嫩草，而是嫩得让人眼馋口馋的仙草。年轻时就好这一口的尹水清，偏偏就遇了一个体弱多病性无能的丈夫，她多时饥渴着。由于娘家离得近，平时在村里她也不敢找男人快活，一直压抑着，可是出了家门外出打工，她受到了外界的影响和启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活儿既受用，又能挣到钱，一举两得。她就干上了。这一上瘾，她就难以收敛。来到这个民工不多的修路工地，在食堂做饭的她，一天好菜好饭吃上，强壮了身体，也强壮了欲望，她不停地物色猎物。一开始并没有奢望得到鹤立鸡群的李小强，而是试探几个老壮年，高贵、刘兴魁、王满喜几个人都是很本分的人，玩笑他们也开，但要进入实质接触，他们就不干了。这帮人中，大都是一个村庄的，有的还沾亲带故，搞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李果然呢？他也产生过意念，可一是他侄子小强在，还有个远房侄女李秀琴，担心会被侄子侄女发现的，二是他疼钱，那女人不会让白干的，她要快活与利益双收。听说他只给尹水清伸出了一个手掌，就是一次五块钱。尹水清就骂他啬皮，言说：“五块钱你连猪都日不到。”
她究竟是如何勾引上李小强的，人们只是猜测，说是她用好吃的和金钱拉他下水的，不然，那么年轻帅气而且有文化品位的小伙，不会上一个老破鞋的肚子的。当然，这事的细枝末节谁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从小强的来信中和再次见面后，才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
尹水清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这事情过了一段时间，由于工程进入突击阶段，大家常常带夜施工，都累，就没有人再提起，倒是我时不时会想到小强：他如今在哪里，做什么呢？他与一个美女在一起整天快活，还能顾上写诗吗？还记得我吧？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也许是心有灵犀吧？有一天，李小强突然出现在工地上，他是找他堂姐夫杨工头索要身份证的。他首先来到了职工食堂，找到了堂姐李秀琴，李秀琴打发人在工地上找来了来回奔波的杨志和。杨工头这人还可以，二话没说，就把小强一个人的身份证交给了本人，还结算给了工钱，但是杨高儿的身份证和工钱却没有给李小强，说是他回家了交给她家人。小强来工地的消息还是杨工头告诉我的。我正在忙碌，杨工头走过来说：“有人找你哩，把旗子给我，我替你指挥，你把阳阳带过去见见他吧？”
我问是谁找我，杨工头咧嘴苦笑了一下，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他在食堂那边。”
我连忙带了阳阳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强。我愣了片刻，就连忙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叫一声“小强哥”，就流泪了。
小强伸出两只手，分别摸着我和阳阳的头，小声说：“小彭还好吧？我走了以后，别人倒不怎么记挂，就是有点想你和阳阳。”他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一支玩具枪给了阳阳，又取出了一条兰州烟往我手里塞。是那种天蓝色硬盒子的烟，一条大概五十块钱哩。他说他已经给了杨工头一条，这一条让我分给他叔叔、高贵和大龙几个人。其他人他就不见了，工地上人多，他懒得见。随后他笑着问道：“我走后，人家都在骂我吧？”
我说：“也没有咋骂。只是你们一走，人手紧张。我又调整到指挥车子。”
他说：“其实有些事情兄弟你还小，还不懂得，以后你就知道了。可不要怪我啊？”
我说：“我知道。”
我问他现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这回来有什么事？他说他跟杨高儿在兰州，混得还凑合，只是在一些单找工作，需要身份证，他和杨高儿的身份证都在杨工头手里，他是特意来取身份证的。他说杨工头还给他清算了工钱。
从他穿着时髦的情况和气色看，他的境况可能还不错。他给我留下了地址和电话，也要了我家的地址，说是保持联系。正在这时，尹水清从门里伸出半个身子，向我们这边招手，她小声说：“饭做好了，小强吃点饭吧。哦，晨儿也来吃点吧？”她的神情坦然，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小强回答说：“天气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饭就不吃了。”他低着头说话，显得有几分羞涩。末了他对我说：“小彭，我们保持联系吧，如果到了兰州，就来找我，我还要给你教会写诗歌哩。”
他说完，伸出双手拥抱了我，双手在我后背上使劲拍了拍，又握了手，然后转身走了。
望着小强的背影，我再次流泪了！
三个月的工期满了，路也修成了，原来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路基，经过筑路大军的修整，现在变得整洁而宽阔，像一条青色的带子飘落在大山沟壑之间。
工钱结算了，大家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辛苦费。多的是近千元，少的也拿七、八百元钱。我呢，反而比他们都高，比大龙还高出了近一百元呢，是一千一百二十元。原因是，在后几个月中，杨工头给我开的是双份工钱，说我既上工地，又带孩子，还帮灶挑水、捡菜。表扬我“人小头脑灵活”。其实，这待遇跟杨工头的老婆李秀琴的耳边风有很大关系。几个月来，阳阳已经依恋得离不开我了，总是要我这个“晨儿叔叔”带他玩。我也与小阳阳建立了亲密感情，十分喜欢他，尽心地看待他。工头老婆说我年龄小，思想单纯，只是做活儿，不偷懒，没有闲话，不搞是非，工地上的民工要是都像我这样就省事多了。他们夫妇是想让我继续跟着他们干，要是再有下一个工程，他们还会通知我和大龙的。
第一次领到了自己挣的钱，我开心极了，就建议回家时在兰州玩两天，给家人买点东西，也看看小强和杨高儿，大龙也同意。我们带着简单的行李告别了杨工头一家和高贵他们。刚要走，阳阳却哭着要跟我走，杨工头夫妇一时哄不下他，就开着他们临时租的车子，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又送上了去兰州的火车。
到了兰州火车站，一下子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大龙带我在火车站附近登记了一间招待所，每晚每床十元。我们住下放下东西后，就上街市逛。开始去天祝的时候，路过兰州，但那是由市郊绕道走的，也没有下车，只是在班车上向外看了看街市，那次感觉城市有些杂乱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地方，这次是实实在在停下来逛街市和商店，第一次来到这里，并且衣袋里有了钱，心情与那一次就是不一样的。我们在街道的电话厅里按照小强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她说他们那里没有有李小强和杨高儿这两个人，我们觉得没有办法联系，心中就有些失落。我们就找了一家不是很大的门面，购买了一些东西。我首先在商店为自己选了一套牛仔服，是灰色的，又买了一双白色旅游鞋。小强在工地时就是穿着这样的服装和鞋子的，显得帅气而有气派。大龙说他不喜欢穿牛仔服，那衣服穿着紧巴巴的，不舒服。他喜欢穿西服和皮鞋，就买了一套西装和一双皮鞋。我又给父亲买了一瓶“陇南春”酒，给母亲和大嫂每人买了一双丝袜和一方头巾，给两个小妹妹买了糖果，又给每人买了一只小圆镜。
肚子饿了，但我们舍不得吃炒菜和更贵的面食，而是要了两碗牛肉拉面，每碗两块钱。出了面馆，觉得还没有吃饱，就又在三轮车上买了几个馒头，这东西还是实惠。
招待所里很热，还有蚊子，天气还没有黑，睡觉还早，我们就又到了火车站前面的广场转悠。广场上有叫卖地图的，有伸出手指暗示出售发票的，还有当托儿拉客住宿旅店的，也有打手势拉皮条的。我们边浏览边走，走到一个偏僻处，就有一排擦鞋族给旅客擦鞋。大龙说：“我们也把这鞋收拾一下吧？擦亮了回家也体面。”
我一切都听他的，他说擦就擦吧？反正擦一双只有一块钱，不贵的。我俩就各自蹲在一个座位上，脱下旧皮鞋交给擦。脱鞋过程中，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惊叫起来：“杨高儿！”
几乎同时，大龙也发现了她。就站起来说：“是你啊小杨，小强呢？”
杨高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遇面搞得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口，但是什么也没有说，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接受不了众人诧异的目光，就搬了凳子，收拾了面前的帆布旧包离开了原地方。我和大龙就跟了过去。
杨高儿挪了一个地方，放好凳子坐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我和大龙面面相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才好？
这时我才仔细观察了她。也许是她遮挡白天的太阳，或许也遮掩行人，她戴着一顶扇舌很大的帽子，有几绺头发从帽子中溜了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要是不仔细看，一下子还认不出她来哩。帽子下面罩着一张憔悴的脸面。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体恤，两只胳膊上套着花布护袖，下身穿着一条青色长裤，腰里系了一块很脏的护裙，脚穿一双浅蓝色塑料凉鞋。穿着打扮倒也没有什么说的，只是那张原本漂亮的脸蛋，却显得蜡黄，看上去似乎有些粗糙。刚才她挪动位置时，也发现她的肚子隆起，行动有些吃力，这表明她怀孕了。
还是大龙比我老练，就说：“小杨啊，事有事在，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吧！我们在这里相遇，也算是有缘吧？”
我接着说：“我们在一起也呆了几十天，也一起吃了不少饭。你还给我比大辈哩。你有啥事就说给我们吧！”
杨高儿用护袖擦了擦眼泪，说：“没有什么，我是见到你们高兴啊。”
我问：“那么小强哥呢？”
杨高儿：“他在外面跑业务哩，一出门就好几天不回来。”
一个月前小强就来工地取走了他的身份证，说是找工作用，怎么她还在街头擦鞋呢？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杨高儿哀叹一声说：“他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说是当推销员，推销化妆品哩。你们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隐瞒你们了，说是推销化妆品，其实也带着推销药品哩。可是我啊，人家检查出我怀孕了，又没有身份证，就不要我。我只好一个人呆着。可是他有时候推销不出去产品，收入就少。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有时候连吃饭也没有钱，房租也没钱交。没钱了，他就对我发脾气。我，我就上街上做这活儿了。”
大龙又问道：“你们的家人知道你们的情况吗？”
杨高儿说：“我们的事一直瞒着家人，没有说。还是我堂姐夫杨工头给家里打电话说了。我有了身孕，就写信给我爸我妈说了，我们也没有留下确切地址，也没有收到家人的信，不知道家人是什么态度。小强说等混出个人样了再抱着孩子带着彩礼回家认亲。可是越混越不行。你们说，我该咋办啊？”杨高儿说着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泣了。末了，她喃喃地骂了一句：“都是那个老婊子把人害成这个样子了……”
她所骂的“老婊子”，我们自然知道指的是谁。但究竟她是如何设圈套害她的，我们虽然从李秀琴口里也得知了一些情况，但详细情况还不是得而知。
杨高儿一边为我们用心地擦着鞋，一边诉说她的不幸遭遇。尽管她是带着羞涩的口吻，夹一句放一句地诉说，说到关键处总是打住或者绕到另一方面，但是我们还是从她的诉说中获取了表面背后的一些事情。这种事情不同于别的事情，人家不说透，我们也不好细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有表示同情罢了。
临走，大龙又安慰她几句。让他们好好相处，困难是会过去的。还半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小侄子满月了，告诉我们，我们来祝贺。”
她为我们用心擦了鞋，我们各自把二百元硬塞给了她。呵呵，擦一只鞋子一百元啊，擦一双鞋子相当于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帐不能这么算啊。
杨高儿感动得再次哭了，她说小强回来她一定让他写信感谢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