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无情的力量,也最为城北宗的修士们所忌惮。在立志修道前,他们就被告知,到底谁才是他们一生的大敌。
那一晚在内门的金丹飞剑气灵大战,一连斩破十九个峰头,震碎地炉无数。
最后的胜负无人知晓。
所有观棋者只知在玄尘斩灵破道,生死俱焚前,有一股强大的气息从天而降——浩瀚灵气化为一道天河横亘当中,然后金风一扫,生生把那两把本命飞剑收去。
以一挡二,弹指降敌。
不单是那些观棋者,就连局中人也是露拙。那飞剑本命勾连,神海受损,全都坠下峰去。
本来一次大战,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一时间山头死寂。
只有渊底的群妖咆哮得尤为肆意欢乐。
搬山埋尸,事隔数月。
有人说,是掌教看不下去,破关出手,以正门风。
有人说,那是江海分阁的小师叔来了,那条浩瀚天河便是他养了百年的法相。
还有人说,是玄稳大师兄归来,替祖师爷清理门户。
无论是谁,种种猜测。
这往后的一段岁月里,那激战两人都夹起了尾巴,潜伏疗伤。因为天魔星的失期爽约,城北宗又得来了难得的一段平静岁月。
……
十三年之后。
铁堂碑石外,两个少年追着风筝,一边笑着,一边叫。
那鲜绿的衣裳,是新年的钟声。
风筝也与别处不同,里头藏着上百处机设,不用长线绑着也能随着主人高飞。少年们一整年都和图纸打交道,这两日是难得的空闲,他们早就打算好了,带着这机关风筝一口气冲上最高的山,若是可以,就叫整个城北宗的人都瞧一瞧。
少年们跑得累了:“快看,那不是堂主吗?”
“堂主,放风筝!”
周启并没听见,走过去很远了,脑子里还在嗡嗡,琢磨着不知几天前的事,内门每年都有新的清单,一年比一年沉重。到最后,才拍了拍脑子,原来是去年的事儿了。
天黑了,周启把从内门回来的时候,没看到人影。
他叫了几声都没回应:“这些小鬼,越发没规矩。”
本打算去歇息,背又痛得厉害,透不过气来,披衣出门,看看天气。绕着谷走了一圈,吃口仙露,打套拳多少缓了些。
地上的家伙缩着脖子,瞪着眼,不像是在走,是在爬。
铁堂门口,两个影子轻手轻脚,先往内看了眼。
“呼呼,堂主还没回来,太好了。”
“累了,睡觉去。”
“你听说了没有,这一次内门大选最优胜者,是晗大人。”
“啊,堂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少年心虚,见周启神情古怪,多问了句:“堂主您怎么了?”
周启怔怔地走,回头又说了句:“记得把图给抄了。”
“图,什么图?”
“就那,一万八千多,少一张错一笔都不行。”
一个人要辩,另一个忙拽助他,笑笑道:“堂主,我们记得了,是内门考核的赏赐吧。”
等周启晃晃地进房去,那人叫道:“喂,你什么记性,那图我们早画完了啊。”
“你推我干什么?你,堂主都多大年纪了,你不能顺着他点?”
“唉,为了这件法器,堂主从绘图就花了两年的时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费心在上面,到头来还是要送给别人。”
“管他呢,铁堂不就是替仙人们干差。”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两人对今天的游戏还畅快得很,坐在门边,背靠着背,说着白天听来的闲话。
“晗大人结丹成功了,她是城北宗百年以来修为最快的艺人,比那位烟大人还要快。”
“上次她找到了碧蛇丸,得了掌教的传功,这才突破得更快。”
“对了,今天有个人和我说,晗大人和咱们堂主是同一年进宗门的。”
“这不可能吧,堂主从不修炼呢。”
“那可是金丹境,真了不起啊。”
两个少年说着,忽然被吓到,忙站起来:“堂主。”
那弯曲的身躯就站了,压低嗓音:“你们今天去做什么去了?”
“我们……我们去找风筝了。”
“找到了?”周启听了,说道,“好,你们可以走了。”
两个徒弟一开始没回过味来,真要连夜去找风筝。一个才听出周启发了火,忙跪下道:“堂主,我们再也不敢了。”
另一个也跪下:“师父,我们错了,我们不该跑去内门,和他们打交道。”
周启重重一声把门给关上。
“是晗大人的摆渡弟子告诉我们的!”
“我们没有问,我们不是有意的。”
两个孩子的哭声传进来,周启立在门后,挥手打开禁制把这声音消去。
那两个孩子是两年前刚来的,人长得干净,脑子转得也快。那天去天问崖,偶然听到他们哭,周启便做主收下了他们。
铁堂主隐退之后,就一个人住在谷后河湾。
周启成了铁堂的顶梁柱,他年纪越来越大,这十多年来给仙人们打胚子,也在打自己的骨。他才明白到铁堂主的艰辛,那真是再卖命。
特别是这一年,呼吸都发重,周启知道他不能倒下,城北宗不养没用的人。他还得站着,如果还要活,去等待,生命里也许会有的唯一的机会。
周启一开始还是坚定着,但越发迷糊起来,特别是铁妍走后。
这种念头驱使下,周启去而复返,打开了大门。
“啊,堂主,您来了。”
“明日你们就下山去,听清楚了?”
“堂主,您这是要赶我们走?”
不管两个少年怎么哀求,周启仍是那个阴沉,他说出的话就没有收回去的。
少年们了然他的脾气,颤着肩膀:“师父,那我们真走了。”
周启挥挥手,这一天终究还是得发生什么。
小小铁堂少了这两个开朗的少年,又恢复了那安静,那冷清。
这一天,铁堂主驱使着车轮来了,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经过:“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以后谁来抄图纸呢?你的眼睛还看得清?”
周启苦涩地笑笑,没解释多少。
铁堂主目光从这地下工坊扫去,最上层还保留着他的得意之作,虽然都是图纸。周启掌控这里的十年时光,并未太大的变化,但他却变了。
铁堂主说起了他的故事,他的师父,他的身世,周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铁堂主偏偏继续说,周启打断道:“铁堂主,您请回吧。”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答案?”
“堂主,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你受不了了?”
“我受不了了。”
“那你就下山去吧。”铁堂主冷哼了声,带着嘲弄,对人对己,“你早该下山去了,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下山?”周启脸颊上被刀刻出来的皱纹,突然涌上欢喜,被灌溉被洗礼,“我可以下山了?好,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走。”
他慌忙要收拾行李。
铁堂主转动了车轮上的虎口,发出刺耳的声响:“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时间了。”周启捂着心口,一边指着一边敲,“它跳不动了,它真跳不动了。堂主,你精通兵道机关,能给我换一个吗?我想要一个更稳定,更牢固的。”
“林启,我对你说过,人就是一个活着的机关,但这机关人修不了,只有仙能修。”铁堂主眼神朝上瞄了一眼。
“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六十,七十?”
“你还有时间呢,没时间的大有人在。”铁堂主推着走远,“把那两个孩子找回来,你还能在这儿多等十年。最后十年了,林启!”
“十年,我还有十年时间吗?”周启抱着头,没知觉,脸上冰冰冷冷,他控制不住体内的灵气,曾经筑基期打下的基础此时反倒成了他晚年最大的痛苦。
就这样不知多久,周启惶惶然然,一具行尸走肉,他想用那灵水洗去脸上的尘埃,但怎么也洗不掉。坐倒在地上,看到那面墙壁上,却多出了一个字。
一笔一划,一方一正。
“皈。”周启喃喃,“皈,哪个皈,皈依,皈心?”
是在劝他要忍耐吗?
很快,周启就看破,不对,这不是铁堂主所留,有谁来过?
周启擦掉水,冲出去道:“师父,师父?”铁堂主的车轮声左右可听见,但人早没了方向。
周启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却是那两个少年,用柔弱的神情无声地恳求。
周启大怒道:“臭小子,我不是叫你们走,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我们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铁堂就是我们的家。”
“滚!”
“师父?”
周启再次咆哮,两个少年红了眼眶,退了三步,长长一跪,就这样退下山去。他们腿发麻,互相搀扶着,总是回头,总是盼着,但是周启始终没有搭理。
那一幕,周启仿佛有些梦境中的感觉。
但他早已经忘掉自己了,曾经的自己,过去他会觉得这种身份的转换非常困难,但是现在则是顺理成章一样。
因为这里并非真实的世界,不必真的去强求什么,他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
他想起了那天,铁妍笑着来找他:“林启,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林启,这次的法器灌注的非常成功,掌教赏赐了铁堂十万金银,这里面你出大的功劳。”
铁堂主是难得的赞赏之色。
周启来到这里的头一遭,感受虽不强烈,足以铭记。
“爹,我就说了,他可是个天才,我说他肯定在哪儿学过,大概是上辈子。”
“你可愿意把你的一生都交给铁堂?”
“林启,我爹在问你话呢。”
铁堂主重复了遍:“你可愿意把你的一生都交给铁堂?”
“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