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静静睡了一晚，也想了一夜。
快天明，起身去找接印。
接印坐着，捡起一枚飞花子：“看你有所得。”
“我在想那两个倒霉修士。”
“哦？”
“之前小师叔您斩了那两人的一气灵，他们就直接投降认输。是因为没了一气灵，就像是没了打水的木桶，这天地力一滴也打不着了。”周启顿了顿，“若是借命，那就是要人自己跳进井里去，永远也回不来。”
“你这想象倒是新奇。”接印赞许说道，“不错，借命就是跳井，十有八九都回不来。林启，你眼下已然知晓，即便你有一气灵，还想借命吗？”
“如果没有别的法子，我还是会借。”
周启慎重考虑后，一字一顿道，“敌人将他的剑悬在我头顶，悬在我朋友脖颈，我若是不借命，就算对得住我的一气灵，也对不起他们对我的信任。没人会喜欢这个游戏规则，但是谁让无路可走，也只能让谁无家可归了。”
“长生天传来了消息，你想听吗？”接印将飞花子洒落。
“是关于那天魔星？”周启想了想道，“掌教这是祸水东引，想请小师叔您出手一战，自己作壁上观。”
“天魔星在赶来此地的路上。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六重天，但是我不会迎战。”
“这是为何？”
“不为何，此事与我无关，也与江海分阁无关。”
周启坚定说道：“虽然才初次见面，但我看您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接印从溪中舀了一捧水自饮，“我不在这南域多年，人生了地也不熟，这魔头不一定会卖我面子。林启，你要是想活命，我现在可以放你走。”
“不对，掌教明知的，明知小师叔你不会插手，那为何还要把天魔星引来，这不是反倒会惹怒他，还得罪了您？”周启越想越觉得古怪，接印的眼神在鼓励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难道他选中的人，是我，掌教让我来对付天魔星？”
“我，哪个我。”
“掌教命我把碧蛇丸送来，其实是让我来找小师叔你……”周启忽然心悸，他身在局中不知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隐隐于一三殿中的掌教注意到了他，将他当成了最佳的收官棋子。
就因为他曾是落选的仙苗，得罪了玄烟的蠢货？
就因为他是一个老得差点就咽气的凡人？
还是因为那倦灵书主人，邪有所说并非是子虚乌有，而掌教也早早洞悉他的前世身份。
江海分阁的司徒阁主，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修士？他又是如何陨落？
在城北宗这么多年，周启也时刻留心，这大修士转世并非真是轮回，实际上都是大能陨落前夕自保的伎俩，在法相中制造无数分身投影，送到六重天各处。
这分身一是为了避开仇家，二也是为了东山再起，而他也许只是上百成千分身投影中的一个。真假难辨，祸福难知。
换一句话，这六重天可能还有无数个“林启”，他这个分身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来保护那个真正的主身恢复修为与记忆。
“我到底是谁？”
这时光的洗礼，周启混乱了，也害怕了。换一个最黑暗的猜测，整个羊八村，所有的仙苗，包括林虎，李眠，宋雪都是那司徒阁主的分身投影之一……
他此刻谁也不敢相信，看着接印平淡的口吻，似乎并不知内情：“不单是城北宗，这南域所有宗门，上万修士也无一人是这魔星气龙的对手，换你一个凡人上去，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是城北宗这一代的铁堂之主，劳苦功高，掌教能选中你也不奇怪。回去吧。”
周启没动身，突然抬头：“小师叔，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回，沉寂的是接印，眼神落入周启眼眸：“你当真要一意孤行？林启，那是前辈人用无数血溅过的路，你莫要太自负了，借命一道断不可行。”
“小师叔，你之前也提点过我，但凡是养气修士，全都是一意孤行，剑走偏锋。不走偏锋，便是蠢材，便是庸人，便一辈子都养不出气龙。”周启磕巴了一下，“我一个铸兵的凡人，又岂能置身事外。我还剩最后六颗养容丸，这不是您，而是掌教赐给我的吧。”
“这不重要。”
“大人，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如果还不燃烧，不做点什么，那就只能劝带进黄土里，去逗逗那些蚂蚁。”
两人眼神直视对方，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接印沉默半晌，始终没发觉有这个必要，一个金丹境都不是的小卒子，根本不值得他浪费力气。但偏偏，有一种火气，看不惯，忍不下。
哪怕他曾经是出身的宗门，或许说周启这苍老身躯，仍保留着的意念让他感到亲切。
接印闭上眼，想起那一年，他因为一件不足道的小事，被摆渡使罚下山门，在溪谷绝涧中爬了两天两夜，几乎葬身鱼腹。若是挺不住，没有眼下的他。
接印被这念头转过身：“好，林启，我可以帮你把这碧蛇凝化为气灵，但之后要承受的痛苦，任何人也无法为你分担，借命来斗这天魔星，你必死无疑，就让你轰轰烈烈地走了吧。”
“不枉此生。”
周启听完，手臂跟着发抖，拜地一谢，他知道接印这句话有多重。
免了天经地义，若说，只能算是一分侠气。
“从长生天到这里，以那人的修为，不走传送阵法最多也只需八天。”接印指间拈出一点白火，状如明烛，按在周启眉心，“所以你只有九十六个时辰。”
“足够了。”
接印一挥手，这四处的长气屏障飞荡而去，周启全身都是一空，这才知道他早就有了准备。这样大雾阻隔，那些魔兽大骇不已，全都往外圈冲去。
接印传音说道：“我这一点长气压制住你体内冲撞的蛮力，也将开启你与这碧蛇之灵的联结，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融合，尝试突破，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得到接印镇压，周启整个人都变得无比轻松，之前还是背着两个大石头，眼下则是全都卸走。原本势同水火的生与死，一同饮下孟婆汤，前世全不知。
而那四岁小孩懵懂地咬着手指头，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事。
“碧蛇之灵，下面我要抹去你的神识，你可愿意？”
接印此时的温柔，四岁小孩听懂了，又没听懂，哇哇地笑着。她的故主就算有，也已经化成了灰烬，而她与周启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小师叔，我准备好了，来吧。”
“入！”
接印将一气灵结界散去，周遭天空恢复了色彩，他探手搬来八座小山丘在四周布置下，镇压住这大沼泽的妖气，让周启坐在里面。每一座小山丘在内部燃烧中散发出腾腾烟气。
周启斩断与外在的一切连接，那是一个玄奥领域，也是一片空荡的天地，里面只有两个眼睛一样的漩涡。
一个黑，一个白。
磨盘一样，缓缓旋转着。
耳畔穿梭亘古，苍凉的雄音雨水一样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