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思忖着,我的眼前一黑。
一只手遮住了我,我的眼前尽是凉意,那是无尽的夜。
转眼间,黑夜被五指扯碎,白织灯烘干了我的惊与喜。
“出去吗?”
“先待一会儿吧。”说完,她要把外套搭在我旁边的空座上。
“不,这不行。”
“这有人了?”
我起身,凑近了一点,闻到了薄荷烟味。
“这有鬼呀。”我轻声说,指着空座。
她看空桌,又看我:“什么样子的?”
“普普通通的。”
“男的?”
“男的。”
“不是来上网的?”
“对,他不上网,他就是发呆。”
“好吧。”
说完,她走到我后身的一个角落。
没办法,我不忍近观她的遗憾,哪怕不见脸色,单是姿态我也不愿见到。这样背对着背说蛮好。
“没有鬼吗?”
“至少目前来看,那鬼还没现形。但也不能彻底刨除被鬼缠身的可能。毕竟,有些鬼狡猾多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尤其是,你已经起了疑心。”
“是吗?”她的背影平静。
“我会继续观望的。”
“拜托了。”
“对了,有件事需要了解一下。”
“什么?”
“你们那天为什么争吵起来?”
“你看见了?”
“抱歉,我之前和你说过,也许会在放学后跟踪尾随的。”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经常这样吗?”
“你说吵架?”
“打人。”
“那倒是第一回。”
“抱歉。”
“你道歉什么?”
“我没阻止他。”
“你不出现更好。”
“我想也是。”
沉默了片刻。一个网友兴致高昂地叫了一声,大概杀死了什么值得炫耀的怪物吧。
“算了,聊点高兴的事吧。”
“你说吧,什么事高兴。”
“把你的小说给我看看吧。不是一直在写吗?”
“你不会感兴趣的。”
“别瞧不起人。”
“是情节问题。”
“类似那本书的情节?”
“哈哈哈。不是。是哄小女生的那种。”
“没关系,我就是小女生。”
“你不是。我心里你不是。”
“就因为我已经跟人接过吻了?”
“不是这回事。你比小女生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万一我也是呢?”
她大概是要生气了。天晓得,她这一刻怎么迷上了小女生这个称谓。天晓得,我怎么这样乐意她投入这个角色。
然后我花了十几分钟,深思熟虑地拣选了几篇小说。与其说是拣选,不如说是剔除。我虽然试图跟她解释,那是写给小女生的故事,但任意一篇的男女主角她都不会感到陌生。我在每一篇小说里,都为自己造了个梦,在这些梦中,我和她上演着一段段暧昧迷离的情事,虽然没有她推测的大尺度描写,但是那些肉麻的对话也挺够呛的。
这已近乎表白了吧?我开始忐忑不安。如果她在字里行间,察觉到昭然若揭的情意,那么就会对我的心绪了如指掌。
或者,这也是事半功倍的好事。
我眼前的电影空洞乏味,完全被我的脑海置换了男女主角。
这样干坐着,就是上刑。我急于知晓她的反应,哪怕是窥看一眼那熟悉的背影,我站起来,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被她身旁的臃肿大汉所干扰,那是一座冰冷的大山,把我的视线完完全全阻挡。
一个钟头之后,她走到后面,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出去走走。”
天光摘掉了心头郁思,鬼祟烟消云散,世界正大光明的近乎无趣。我尽量不提那些喧宾夺主的话题,只等她谈起我的小说,谈到那些闪烁其间的意犹未尽的暗影。但她对小说只字不提,她什么都不说,她不说,我就不问。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好一会儿。我错觉,我们只是在各走各路的陌生人,不过碰巧挨在一起。
“你想過以後的事嗎?”她打破了沉默。
算是一语双关的试探吗?我思前想后,还是装傻充愣,以退为进。
“想过啊。像我这样的人,大概考不上太理想的学校吧。谁知道未来怎么样?”
“你真悲观。”
“我只是不喜欢计划。”
“是吗?我跟你刚好相反。”
“你想过以后的事?”
“我想,想那些比大學還靠後的事。”
“太遠了吧。”
“一点也不远。我要去漂亮的大廈上班。我想參加朋友的聚會。你知道,我喜歡熱鬧,喜歡交朋友。他什麼都不讓我做。跟他在一起,大概已經可以看到頭了。我说这话有点怪吧,我們才十八歲。”
“不奇怪。我能理解。”
“你可真好。这话我和别人说,他们都把我当怪物。”
“哈哈。”
我并不大懂。按说,异性和你聊往后的事,你该感到高兴。但不知为何,我偏偏高兴不起来,真是奇怪,明明她说的是和付君的事,却仿佛和我有莫大关系。听她说完这些话,我渐渐忘却了自己的盼望,一瞬间,觉得她远在天边。
“他從前還不是這樣的。他太喜歡吹牛了,說出來,卻做不到。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頭腦不夠聰明,但是在社會上,大概总能有个一席之地。”
我漸漸忘記了自己的盼望。
大概是遙不可及的追逐吧?那一刻,突然感到她步伐匆促,我渐渐跟不上了。
不禁產生一絲憎恨。
不是針對她,是對她口中的生活。
這樣早就把余生打算的一清二楚了。
我想像著她口中的生活,遙測著那種生活的意義。
天空越來越黯淡了。云船泊到我们头顶,已经见不到一点蓝了。
就在我感到沮丧的时候,她突然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喜欢你的小说。”
“谢谢。”
“结局不大好啊。都是同一种。”
“那种爱情怎么能有结果呢。”“我想看。就算帮我的忙吧。你写一个结局好点的,再给我看。”
“好,我尽力而为。”
“谢谢你,你真老实。”她笑了。
那之后,我们又陆陆续续见了两三次。
我们还是说鬼。
我不把话说死,那只似有似无的鬼,在我们口中和眼睛里躲躲闪闪。
每次她会先问我:“见到了吗?”
“还没出现呢。”
“是吗?”
她不失望,也不希望。这样的对话只是例行公事。然后,我们开始聊别的。还是关于她的以后的事。她已经推算到三十岁的年纪了。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难道是希望她所提到的岁月,都有我的伴随么?
“你瞧,我爱和你说话。你不但能看到鬼,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看不到的东西,未必是鬼吧。
我也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你身上。
我脸红了。
那段日子,天气回暖,雪也罕见地失去了冰度,每次赶场子一样下过去,转眼就匆匆融化,瞒地都是热乎乎的水气。
在这样温暖的日子里,我终于见到了鬼。
与其说,是他找上了我,不如说,是我终于等到了他。
那天黄昏,刚一放学,天就黑下来了,校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角落。我轻而易举认出了付君那副丧气的脸。
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
没等我站稳,他一拳打过来。
我吓了一跳,不是为这拳的气势,他大概没有进攻的意思,或者,只是出于一种警告,他留了力,但当拳头捶在我胸口的时候,依旧感受到一种愤恨的力度,不得不说,那一拳的力度恰到好处,既没有勾起对手还击的兴致,也达到了发泄的目的。心虚令我摇摇欲坠,两腿发软。我跟自己说,不是因为眼前这个没风度的伪君子,真正令我惶恐不安的,是紧贴在他身旁的瘦长黑影,那家伙,死死握着付君的手腕,恶狠狠地盯着我。
付君的表情和黑影南辕北辙,他笑着对我说。
“你最近挺忙的么。”
他一定已经洞察到什么,那副眼神是心知肚明的意思。
我忖度着要如何回应他的审讯。“写的真好啊。她把你的小说,给我看了。”
“啊?是吗”我淡淡应着。
她是怎么回事。这女孩子算不算有一点胸大无脑。
“你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狗屁,你的脑袋里都是色情玩意。我心里嘀咕。
“好啊。”我笑着说。
“那找个时间吧”
“聊我的小说?”
“对,聊你的小说。”他的口吻一点也不像是要和我聊小说,更像是要和我聊一坨屎。
我应了下来,只为了不显得心虚。
临走时候,那黑影回头,恶狠狠地蹬了我一眼。
还是亮相了啊。
我又看了一眼付君,也许是因为黑影罩体吧,他好像长高长壮了许多。这样的体魄,打起架来,大概不会含糊。
回到住所,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他竟然去找你了?”
“是啊。”我的嘴里,大概能喷出冰碴儿来。
“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找麻烦。他看起来挺高兴的。”
“他找你干嘛?”
“不干什么,他是来夸我的。”
“夸你什么?”
“夸我小说写的好。”
“是吗?”
“我以为你不会那么做。”
“怎么做?”
“我不觉得他能喜欢我的小说。我也不觉得他有看小说的习惯。”我有一点生气了。
“那是个意外。”
“你没料到他会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看到。”
“看到什么?”
“我把你的小说打印出来了,我把它们钉好,夹在一个文件夹里了。结果被他给看到了。一开始,他以为是情书。后来才知道,是你写的小说。我没法不让他看。他看了一整天。你知道吗?他一个从来不看小说的人,看了一整天你的小说。我给吓坏了,怕他做出什么来,所以,白天我一直盯着他。可他就是老老实实在看你的小说。看的我都脸红了。可他没有脸红。最后,把小说原原本本还给我。让我好好保存好。他说,那是好小说。他还说为你骄傲。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以为没事了,赶上今天我有别的事,先走了。我没想到他会去找你。”
“没关系,他也没干什么,他就是来夸我的。可能他真的喜欢。被里面的情节打动了。我也很高兴,有他这样一个朋友。”我承认,自己又一点得意忘形。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紧。没关系的。至少,我多了一个读者。哈哈。”
我犹豫片刻,终于没和他提起那只鬼的事。
连我们见面的事也没和她说。
这已经不是她和他的事,也不单是她和我的事,而是我和他的事。
2.
这是个遍地浮华的学校,到处都是野蛮和淫乱的气息。
再说说他。他瘦个郎几,也不高,也不壮,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打架的本事应该比吹牛的本事逊色。他口中反反复复提及的,那也许唯一一名被他殴打的人——他初中的美术课老师,随着讲述次数的增多,已经从头到脚,体无完肤了。没办法,往事任人添油加醋么。
他不会有帮手,他已犯了众怒,朋友们都会站在我这边。她也会站在我这边。她站在我这边,舆论就会站在我这边。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已经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他了。
不,不!我在想什么。我要面对的并不是他,而是操控着他的鬼怪。所以,我们应该推翻上面的推测,然后重新盘算一下。
来,我们重新开始。
电影里展示过,被鬼缠身的人,往往不能接受情感刺激,容易失控,并且力大无穷。
好么,这下天翻地覆了,我成了弱势群体。
不,我还有一件得天独厚的本事,我能见到鬼魅的,所以,大概还要遭受惊吓,人受惊之后,往往思维混乱,这会令我陷入手忙脚乱的狼狈境地吧。
好吧,彻底占不到便宜了。
我脑海中闪现一个画面,我们在某个餐馆相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把我高高举起,重重摔在对角线尽头的一张餐桌子上,主食,配菜,酒水饮料撒了我一头,用餐的女士假模假样地尖叫,用餐的男士煽风点火地发出一声声我x。然后,没等我回过神,他又窜过来,像拎垃圾袋似地把我拎起来,再把我抛回到另一条对角线的尽头,我砸翻了另一张餐桌,主食,配菜,酒水饮料又眷顾了我。用餐的女士假模假样地尖叫,用餐的男士煽风点火地发出一声声我x。我已经走马观花地领略了这间餐馆的所有热门饮食,他已经深入浅出地让我领教了一个男高中生的升值空间。我伤痕累累,住进医院,她于心不忍,体贴地带着鲜花,零食和几本暗含色情描写的小说来看我,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她的眼泪把绷带浸湿了,流进我绽开的皮肤里,我们融为一体。然后他窜进病房,不顾她的阻拦,拎起另一包增重的垃圾袋,顺着窗户甩出去。
电影结束了。
不,也许不是这种基调的电影。
我阅鬼片无数,传统中国恐怖电影对于和鬼怪的相处有另一套办法。
距离校园往南十五里外,有寺庙一座,径入大门左手,法器商店赫然在目,或可买串佛珠,当然,要菩提子,桃花木的质地,要由某位法力无边的主持同志开光。
距离校园往西十五里之外,有道观一间,那里香火旺盛,道长如云,他们擅长驱邪算命,也许该求一道墨宝。当然,也有高级玩意,桃木剑,八卦镜。
这些没有问题,只要有钱,这些都不是问题。
于是我从同学口中打听价格,一串被赋予实用价值的佛珠的售价在二百元以上,至于那些物我两忘的道长,似乎酷爱借助轿车满足对腾云驾雾的幻想,他们一心求道,大概不能理解走路上下学的少年苦衷。如今,我囊中羞涩,这个月的零用钱被我买了一双体面的旅游鞋,一件从古着店里淘到的让我显得不是那么落伍的进口外套。没办法,我不想让她察觉到我的不修边幅。我的努力起了一点作用,她看我的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
如何不一样呢?
我用她的一句话来说明吧,她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然后啧啧称奇地说: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她对我很满意,我也很高兴被她这么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已没有闲钱置办体面的捉鬼器材了。
我知道,有读者会提醒我说:你还有机会,狗血和鸡血不会放弃你的。
但我之前说了,我喜欢小狗,喜欢可爱的动物,所以狗血是万万不可的。鸡血倒不难弄,可是那会儿禽流感的阴云方散,我忖度片刻,还是算了。
别为我担心,我有别的出路,你们知道的,我喜欢看书,我在脑海中呼风唤雨,古今贤能汇聚一堂,我看到了一片混沌模糊的面孔,我为自己松散的记忆感到泄气,幸好这时,一个身影挺身而出,我大概看到了一个兵法家的轮廓,由此,我想到了兵书,想到了《三十六计》,想到了跑。
就是这样,我们应该选一个一层的用餐地点,应该选一个靠门的位置,然后,我的某一句话触怒了他,他目露凶光,拔地而起,我张开双腿,箭步而去。回头,他一五一十,得意洋洋地向她陈述我的胆小如鼠。
妈的,我不是老鼠。
所以,我哪也不能去。我就坐在他对面,我们大大方方地对话,我和他或者和他身后的黑影平起平坐。所谓邪不压正,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不,我大概算是亏心吧。
不要紧,还可以借助人气壮胆。
人多的地方,鬼就自惭形秽了。此消彼长,我也就不那么怕见到鬼了。
你们大概会问,等等,你说你怕见鬼?你之前不是说你有见鬼的本事么。
是的,我是有这本事。我能见到它们,但能见到,和喜欢见到,我想是有一定区别的。就像我可有吃辣椒,跟我乐意吃辣椒是两回事。我有时见到它们,就像在碗底见到一片污渍,在汤里见到一只虫子,在床头见到一只壁虎一样,也许比那还遭。所以,我大概还是喜欢见人,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安静的独处,但多数时候,我喜欢街道,喜欢熙熙攘攘的人群,喜欢小巷里拄着拐棍儿东张西望的老人,活蹦乱跳的孩子,晾衣服的女人,吹牛的爷们,讨好你或嫌弃你的小猫小狗,我是活在人间的人,我喜欢人情味,我喜欢人情。
所以,还是选一个热闹的地方,我说了,我喜欢热闹。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我们终于见面了。
或许,我得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