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们接吻吧。”这次,我清清楚楚自己在说什么,虽然比刚才的声音更小,小到周围的行人听而不闻,但我已站到她眼前。我确信她精准无误地收到了我的信息。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又是对峙。
我仿佛败下阵来,身旁商场的白光照着我绯红的脸。
“哈哈。”我往前走,越过了她。
胆小怕事。
对,就是胆小怕事。
如果是一部精彩的言情小说,你们知道,我早就不假思索地抱住她,吻上去,她欲迎还拒,但最后难免被我征服。皆大欢喜。
但我跟你说,前文提过,我是写死气沉沉小说的人,我要是不把这事办糟办砸办的差强人意,还真感觉少了点什么。
所以,没有拥抱,我越过了她,继续往前走,在无雪的平坦石砖路上四平八稳地走。她尽可以当我刚才是在狗放屁。
“这小子不爱搭理我了。”她嘀咕着。
“是你不爱搭理我了。”我止步,回身说。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不爱搭理你了?”她可能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也没说过自己不爱搭理你。我不是在跟着你么。”
“可能你只是对鬼感兴趣。”
“不,我感兴趣的不是鬼。”
商场的音乐和广告声在为我打马虎眼,为我遮羞,如果是安静的地方,我就说不出刚才的话。但现在我可以,现在我大概能说出所有如鲠在喉的话,就算让我说下流的话也没问题,但我是读书人,我只说正经的情话。
说吧,都说出来。你们这样鼓励我。
我知道,别急,别催我,我会说的。但这事得有条不紊,得有主有次,我来理顺一下,看看,哪一句最能打动她。
我知道,没有比说喜欢更直接的了,或者,我也可以大胆一点,直接说爱。所有人都在那么做。我只是在想,
一步慢,步步慢。这就是我,不可救药的男人。
对,早过了元旦了,我已经十八周岁了,你们叫我男人吧。十八周岁的男人,谈一场体面的恋爱实在是天经地义。
我要说了。
“我还等着你呢。”她目光殷切。
我就知道是这样,她在等我。对,为我开个香槟庆祝一下。马上就开,开那种几几年的香槟,我不知道,你们开吧,总有比我成熟,比我历事的,隔着屏幕,我们干一杯。
有人不识趣地插嘴,说,别急,现在干杯是不是为时过早。她话还没说完呢。你是不是该刨根问底一下,她到底在等什么?还能等什么。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她在等我刚才说的吻,或者,退而求其次地,她起码在等我的告白。
还能是什么?
你们有人提醒我,别忘了正事,就算是被爱火烧昏了头,也别忘了自己的正事。
恋爱不是正事吗?
小说也是正事。捧场的你们这样对我说。
“你的小说还写吗?”
“这就是你说的等?”
“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好吧,我说了,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我只能和她聊文学了。在她面前,在与她相对的时候,仿佛往往伴随着落差和挫折。这不是新鲜事了。
“我知道你在等我的小说。我在写啊。”我怒气冲冲地说。
她对我的怒火视而不见。
“不是说了么,写好了,就给我看。”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还没写完。等我写完了,就给你看。”
“这次,是不一样的结局吧?”
“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太好了,加油。”
“嗯。回头我就给你看。等我写完就告诉你。”
我们就这样简简单单地道别了。
归途上,我把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为那个无疾而终的吻。
我见什么就踢什么,完全不心疼美津浓的破损和脚趾的痛苦。
石子,雪块,易拉罐,酒瓶,洋娃娃,看不见的鬼头鬼脑,被我踢来踢去,它们在幽静的巷子里发出一声声抱怨的慨叹。
“真可惜啊。”
我没有说话。
这是实实在在的叹息。
发自我的身后。
我的寒毛竖起来了,因为,我确信,谨慎的我,就算想入非非,也不会对身后的脚步声置若罔闻。没有脚步声。只有声音。又是一声叹息。这深重的哀怨,像无形的锁链,穿过了我的耳朵,绕在我的脖子上,全身都是凉意。
我仍然往前走,没有减慢脚步,可能就是因为害怕。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狂奔,过于示弱会给它可欺的印象,也不能止步,因为那也许会被它赶上,也许要四目以对。
装聋作哑吧。就当作无知无觉,一直走到热闹的地方,再思忖对策。
“别装了,你之前不是都看见我了吗?”
我终于停下脚步,像颈椎病患者那样艰难地转过头。
然后,我看到一张阴惨惨的脸,离我不到半米的距离。准确来说,我没有看清它的脸。那只是一团黑影。是那对目光令我产生了这样的印象。那是一双怨恨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盯着我。
这目光有些熟悉。
我想到了刚才突如其来的干扰。
是它,那只纠缠付君的鬼魂。
我们终于对上话了。
“真可惜,只是一步之遥了。不过,往往也是这样,行百步者半九十,往往就差在最后一步。”
我本能地退了几步,努力把它看的清楚。
但他仍是一团黑影。莫非是我的视力出了问题,我挤眉弄眼,仍旧徒劳无获。
“别费事了,我就是黑色的。”
“刚才就是你吧。”
“我帮了你大忙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我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
“这种事不好说。不过,简单地说,我就是鬼。”
“你是被烧死的吧?”
“不,是摔死的。”
“坠楼吗?”
“差不多吧。”
“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能这么想真好。”
他比我想象的要好沟通一点。
“所以才把自己弄成黑色吧。因为坠楼以后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的模样还不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入目。变成鬼之后,还是可以控制四分五裂的面相的。但是,情绪还是控制不了,或者说,比从前更加控制不了了。变成鬼之后,我的脸一直都是红色的。”
我努力想象着,红脸的鬼。
“不是关公那种,而是,像正常人脸红那样。很糗吧。人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脸红,鬼也一样。”
”那是什么原因?”
“你说坠楼的原因?还是脸红的原因?”
“我说的是脸红。”
“当然是因为恋爱了。我还没来得及活到为了做亏心事而脸红的年纪。”
“你多大了?”
“你多大?”
我警惕地看着他,迟疑不语。
“放心,我不是那种打听消息,然后占用别人身体的暴徒。”
“你不是知道吗。”我和付君喝酒的那晚,提到过年纪的事。
“我比你们还小两岁呢。不,还没活满十六周岁,算了,就算十六岁吧。”
“是初中毕业生吧。”我估算了一下。
“你很有数学头脑。”他敷衍了一下。
我客气地回了声谢谢。
“那是学弟了。”
“反正没再成长过,就算是学弟吧。”
“真可惜。”
“我说了,不可惜,现在对我来说,只有一件可惜的事。”
“什么?”
他低下头,雪白的眼珠子眨巴的鲜明。
“这世上,还有比恋爱更重要的事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世界大战刚过去也没多久,人类有很多磨难呢。”我一时难以列举,但总觉得他思维偏激。
“别看了两本书,写了几行字就跟我装模作样啊!”他有些恼怒,接着说:“老子纵横考场和图书馆的时候,你正在网吧里边看色情片,边勾搭小女生呢吧!”
他只说对了一半。
“你成绩很好?”
“你这样说就是在侮辱我。我的成绩不是一般的优秀。说是旱逢敌手也不为过。我常年霸占着全校第一名这个位置。因为这个缘故,很多败在我手里的学生,都对我心存怨恨。”
“哦,这么说来,是凶杀吧?”
“什么意思?”
“是被怨恨你的对手推下去的吧?”
“不,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从教学楼顶楼的天台上。”我在心里猜想是哪个学校。
“别猜了,学校名字不能说,坠楼已经够丢人了,不能再让母校为自己蒙羞。”“真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我差不多信服他的话了。
“好学生没有用。我现在根本不在乎成绩的事。”
“是吗。”
“但是恋爱是另一码事,我唯独不能释怀。”
“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应该不懂恋爱吧?”
“谁说的,我恋爱过。”
“哦,那真是挺不错的,素质教育,全面发展。”我在脑海里想象另一个女书呆子的形象。
“别瞎想了,她模样很好的。是文艺委员。”
“我想也是。红花配绿叶。”
“不过,那也也许还不能算是恋爱。”
“为什么?”
“毕竟还没表白过。”
“那就不是恋爱了。”
“单恋也是爱情啊。而且,我已经打算表白的。”
“还没来得及吗?”
“差一点。就在我站在天台犹豫的时候。我请她上来说话。之前给她发了传呼消息。”
“你用传呼?”
“我父母只给我配传呼机,是我不让他们配手机的。”
“嗯,理解。学生么,应该以学业为重。”
“不,我怕我管不住自己。本来也管不住了。迷上她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最可气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真是挺可气的。你在花心思追求她吧?”
“如果是这样,我倒也无怨无悔。但是,问题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浮想联翩,一整天都在想着怎么表白,想着表白以后的事。当我看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站在她身边了。”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又害羞了吧?
真是名副其实的单恋。
“你能明白吧?”我求救一样地问我。
“差不多吧。这么下去不行。”
“我也知道,那会儿,已经中考结束了。成绩公布下来,我输的一败涂地。”
“真是太惨了。”
“跟你们这样的学生比,倒不算太惨,我是说跟自己比。”他有些不是味儿地说。
“明白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已经习惯被人比下去了。这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儿。
“我不能满盘皆输,或者说,反倒是这样的结果,让我产生了表白的勇气。你相信那种说法吧,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我预感,现在表白一定会成功的。”
“你就该这么做。”
“所以我给她发了传呼,我等在天台上。”
“为什么非要是天台?是因为被拒绝了,也不怕被人看到?”
“不,那只是一种思维定势。我是高高在上的尖子生么。”
“哦。”我责怪自己多此一问。
“别干站着了。边走边说吧。你倒是不在乎,这冷天,我可吃不消了。”我搓了搓手说。
“哦,对不起。”
“没关系。”你是尖子生么,视人肉如草芥的尖子生。
我们边走边说。
“我等了大半天,她还没出现。我开始有点着急了。而且我想,这样缺乏感情基础的告白,成功率或许不高。”
“你们没有交流?”
“有过。她问我习题。”
“你找机会跟她暗送秋波么?”
“不,我告诉她那些题还有好几种解法。”
“干得漂亮。”所以说,我觉得尖子生都是怪物。
“我想这就足够了。足够她感激我的,也许还有欣赏。当然,除了这份感激,我们还需要点别的。”
“你们确实需要点别的。”
“还需要一点刺激。”
“你说到点子上了。”
“我就站到了天台的边沿上,等她从教室走出来,我就冲她喊,我喜欢你。你知道,她们搞文艺的,就是喜欢惊喜。”
“你是从哪听说的?”“我们班级的第二名告诉我的。”
“别听他的。”
“我已经后悔了。我就是那么掉下去的。最开始,一切按照我预计的进行,她从教室走出来,走进我的视野,我跑到天台边上,正要冲她大喊,然后我看到她身边出了点状况。”
“什么状况?”
“她身边多了一个男的。”
“她男朋友?”
“有可能。”
“他们怎么相处的?”
“他搂住了她,亲了一口。”
“就是男朋友啊。”
“大概想庆祝考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吧。”
“你之前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我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说,我真的不了解尖子生。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遥不可及的分数的。
“你被刺激到了吧?”
“差不多吧。不过,我没想过跳楼。如果努力学习,重摘桂冠应该不是难事。问题是,那时候有雨,可能是脚滑了一下。”
“你刚才怎么没说?”
“我先说重要的。而且,我觉得,在雨天表白是浪漫的事。女生都喜欢这个。”
我说什么来着,尖子生哪。
“就掉下去了?”
“嗯。”
“她一定以为你是为情所困吧?”
“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文艺委员么,都有一点自作多情,有一点多愁善感。”
“她难过了吗?”
“与其说是难过,莫不如说那是……恶心。”
“恶心?”
“嗯,脑浆都摔出来了。满地的知识点和得分点都摔出来了。”
嗯,尖子生。
“你一定很憎恨那个男生吧?”
“是有那么点遗憾,毕竟,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是第二名吧?”
“就是他。”
“这是阴谋吧?”
“什么意思?”
“他和那女生串通好,让她来色诱你,然后自己一将功成。”“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那样的卑鄙小人。你这种下等学生不会了解的,那种只属于高手的世界,宿敌之间的惺惺相惜。”
你说的对,上等人。
不过我也松了口气。他似乎没有要求我帮忙寻求的意思。你们懂我的意思,在经典的鬼片中,常常有冤鬼委托人类帮忙复仇的桥段。
不过我说了,我写的都是死气沉沉的小说。所以这事不会成立。
他不是来求我帮忙的,我如释重负,脚步轻如鬼魅。
“喂,帮我个忙吧。”
我的步子又重了起来,秤砣一样砸在雪地上,差点又摔了一跤。
“放心,是你力所能及的。这个忙你非帮不可,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信誓旦旦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张名次表。
我不懂尖子生的感情,但我了解他们的上进心,了解他们的意志,他们说,想要考第一的时候,往往就能做到。
他们如果想烦到你的时候,往往也一样凑效。
“你到底要做什么?鬼老弟。”
“叫我恋鬼吧。这才是准确的称呼。”
“恋鬼?为恋爱而生的鬼?”
“嗯。我想了好一阵子。但是别的鬼跟我说,我就是恋鬼。”
“哦。”
看着那团黑乎乎的影子,我隐隐感到一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