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的手尴尬地凝固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在干嘛!”他的眼睛转了转,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还是伸了过去,擦掉了江楚脸上的眼泪,然后迅速收了回来。
余顾的指肚贴上来的那一刻,江楚只想喊一句:“大胆!”这是她按照惯有的逻辑思维所能得出的结论,可她的身体似乎不受思维的控制,一点反应也没有。
“余大哥,”江楚看着余顾,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今天去找吴婶了,她跟我说了你的身世。”
余顾不急不慢地收回手,道:“原来是这样,你就是为这事哭的?”
江楚:“我就是觉得好难过。”
看江楚哭得这么惨,余顾竟轻轻地笑了:“我有那么惨吗?”
其实余顾也不怎么惨,他现在有两对父母,都对他很好。他有兄弟、有事业,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过得好。江楚觉得自己这几天实在是太敏感了,多愁善感得都不像她了。
她突然瞥见了角落里的那珠罂粟,殷红的花心让江楚感到一丝害怕。江楚突然问道:“余大哥,你恨他们吗?”
余顾想了一会才想明白这个“他们”指的应该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眼神放空,过了一会才答道:“恨吗?不恨吧。我对他们没什么感情,谈不上恨。”
“这样啊。”江楚低声道,没有再看余顾看似平静的脸。余顾很快就将手里的茶喝完了,江楚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透过水晶杯反射出亮澄澄的光,江楚笑道:“余大哥很喜欢喝茶?”
余顾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笑道:“还行吧,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用水晶杯喝茶的。”
江楚不解道:“这有什么啊?余大哥要是喜欢这杯子就拿去吧,我家里还多着呢。”
余顾微微一愣:“是吗?”
江楚点了点头:“嗯。”
“......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那可是水晶杯啊,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的......
余顾看了一眼这貌似朴素的小院,不禁感叹道:“它真的像表面这么朴素吗?”
两人坐在石凳上,相对无言,就各自看起了花来。仲夏的阳光被枝叶缠绕的花茎隔绝在外,只透下一片阴影。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却并不使人觉得烦闷,只让人觉得它们的主人是多么有才啊!能让这么多种植物和谐相处在一个地方,同享阳光,共担雨露。
余顾不说话,江楚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静听着鸟鸣和花香。
余顾轻轻呡了口茶,幽幽道:“其实我记得他们扔下我的那个日子。”
江楚闻言,不解地看着余顾。
余顾轻轻勾了勾嘴角,江楚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记得那天他们把我带到一座山上,然后把我扔在了一丛很高很高的草丛里。他们站着看了我一会儿就离开了。一次也没有回头,一步也没有停留。那个草丛里好冷。耳边还有草被拔动的声音。我想可能是兔子或者野狼从旁边经过。我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没有力气哭闹,只觉得好冷好饿。后来......后来我就被我爹抱回来了。”
江楚听着听着,眼泪又要下来了。但她只让它们在眼眶周围打了个转,就逼了回去。
余顾看着江楚憋泪的样子,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更别说有什么感情。而且我现在有爹有娘,还有义父。要不是他们当初不要我,我还捡不到这么大的便宜呢!”
江楚小声嘀咕道:“他们有将军这样的儿子,才是捡了大便宜呢!”
“你说什么?”余顾问道。
江楚笑道:“没什么没什么。”阳光虽然晒不到她身上,但她的眼睛却比阳光还要亮。余顾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直到余无疾那破锣嗓子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余无疾呆呆地站在小花园中,睁大了眼睛,不停地感叹。
余顾见余无疾吼了一句就没了下文,一个劲地在那儿傻乐,有点嫌弃道:“你吼什么呢?”
余无疾被余顾一吼,吓得立马缩了缩脖子,走近几步道:“大哥,蒲府出事了。蒲老夫人发疯了,要自尽呢!”
余顾闻言眉头一皱,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边往外走边道:“她怎么会疯,昨天见她不是还挺好的吗?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啊。”
余无疾抓了抓他的大脑袋,理性分析道:“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吧......”
余顾的心里总有点膈应。从那天老夫人骂她儿媳妇时那狠厉的眼光和中气十足的声音,他就觉得这老夫人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而且她还没把她儿媳妇怎么样呢,怎么舍得寻死?
突然,余顾眼角闪过一抹红色的身影。他停住脚步,看着跟上来的江楚:“你怎么跟过来了?”
江楚拿出余顾的令牌递给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你昨天把这个掉在慈幼局了。”
余顾接过令牌,笑道:“原来掉在那儿了。我昨天回去后发现它不在了,整整一夜都没睡好觉。毕竟这是公物,不能遗失的。多谢你啊。”余顾捏了捏那枚血珀,把它重新挂回腰间。
江楚笑道:“余大哥客气了。咱们快走吧。”
余顾愣了愣:“嗯?她这个咱们说得够流畅的啊。”
“你也要去蒲府?”余顾问道。
江楚镇定自若地道:“蒲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苏嫚肯定吓坏了,我想去看看她。”
“原来是这样,”余顾道:“那我们一起吧。”说完就马不停蹄地往外走。他内心还是有些焦急的。毕竟他的顶头上司让他来调查这件事,没想到他查来查去没找到凶手,这报案人还要死了,那他今年的升职加薪可就遥遥无期了。
余顾一伙人看起来高矮胖瘦吊儿郎当,没想到真遇到事的时候还挺严肃的。那一双双小腿摆得跟拨浪鼓似的,要是换了个人来肯定跟不上。
可江楚不是人啊!所以她非但没有丝毫压力地跟上了几个大老爷们的步伐,还抽空跟余顾说了几句话。
惊羽司的兄弟们顿时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一声“大嫂”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余大哥,你令牌上的那枚血珀真好看,在哪儿买的啊?”江楚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余顾听江楚提及这枚血珀,脸色顿时变得深沉:“不是买的,是一个朋友送的。”
“是吗?余大哥可不可以帮我介绍介绍这位朋友,我也很喜欢血珀,想问问他还有没有?”江楚一脸单纯的问道,把一个女人对宝石的喜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就是这份单纯,让余顾觉得愈加奇怪。
“那等我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帮你问问吧。”
“这样也好。”江楚答道。心里却愈加疑惑,余顾为什么不让她见那位朋友呢?真是让人好奇啊!
“你家里有那么多水晶杯,还没有渠道买一枚小小的琥珀?”
江楚淡定道:“那都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
余顾:“.......看来你家挺有钱的。”
今天的老天爷脾气有些不好,刚才还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现在又风和日丽了。
细碎的风吹动江楚的裙角,在一片墨蓝色里显得尤其耀眼。
余顾他们快步赶到的时候,蒲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白色的绫罗被撕得满地都是,花重金买来的奇花异草东倒西歪,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余顾随手抓住一个家丁问道:“老夫人呢?”
“后.....后院......”家丁猛地被人拎住了脖子,吓得半天说不话来。
余顾随手把家丁一扔,带着众人往后院去了。余无疾走在最后,看着跟上来的江楚:“大嫂,你不是要去找少夫人吗?”
江楚道:“我还是先去看看老夫人吧,她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无疾觉得江楚说得挺有道理,憨憨地点了点头,嘱咐道:“那你等会小心点。我听说这老夫人年少时可是习过武的,这一发起疯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江楚想笑,但一想到人家毕竟是为她着想,要是笑的话也太不礼貌了。再想到当初她身为人皇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地在关心她的死活呢?
“唉,我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江楚看着无疾,轻轻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小心点就是了。”然后收回目光,淡定地跟了上去。
余无疾愣在了原地,一时分不清刚才到底是谁在担心谁。
江楚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无疾:“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江楚的脚下正好有一节破碎的白布,与她的红裙完美无瑕的融合在了一起,整个色调看起来有些恐怖。
无疾被江楚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红,声音不自觉的扭捏起来:“大嫂啊.......有......什么问题吗?”
江楚:“再叫一次。”
余无疾:“啊?”他愣了几秒,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缓缓叫了一声:“大嫂”。
江楚听了,什么也没说,回头快步走了,留下余无疾一个人愣在原地。
在大家都看不到的角落,江楚悄悄提起了嘴角。大嫂啊......这个称呼对于江楚来说太陌生了。虽然有些没有规矩,但江楚觉得甚是顺耳。笑着笑着,江楚就想起了皇嫂。那个可怜的女人,在皇兄去世的时候,竟然一刻也没有耽搁跟着一起走了。她跟得那么紧,是怕去晚了找不到皇兄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江楚的回忆,她看到昨天还气势汹汹的老夫人此刻站在井沿上,头发凌乱的散落在两肩,保养地甚好的脸被抓得伤痕累累,鲜血长流,做工精致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什么仪态气势早已消失不见,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疯子。
老夫人手里甩着一根缠着金线的鞭子,只要一有人靠近,马上就会被她毫不留情的抽打。她方圆两丈之内都空荡荡的,只有脚下那口古井和一条条散落在地的白绫。她站在井沿上,狠厉地看着众人,嘴里不停地骂着狐狸精、妖怪之类的字眼。她的语气尖利,小腿肚子在颤颤发抖。好像只要来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落下去。
听到狐狸精三个字,江楚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知道余妖的事了?
余顾试图靠近老夫人,谁知他才刚刚迈步,老夫人就跟厉鬼似的尖叫了起来:“你不要过来啊!你们这些妖怪!你们都是妖怪、是魔鬼!”如果她只是骂骂,江楚也不会动手,谁知她骂上了头,竟一鞭子朝余顾抽了过去。
江楚下意识地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鞭子,轻轻一扯,老夫人就朝着她跪扑了下来。
江楚眼里染上了一层薄霜,寒冷透过鞭子传遍老夫人的全身,让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江楚心想:“看来也不怎么疯嘛,还知道冷呢?”
她猛地拉了一下鞭子,逼视着老夫人,咬牙道:“你敢抽他。我要你死信不信?”
迟来的风没能把老夫人吹到井里去,却吹起了江楚的衣角,红衣猎猎,大雁展翅翱翔。
余顾:“......”
余无疾:“......这大嫂也太猛了吧。”
没人看见江楚是怎么穿过一大堆男人冲到前面去的,也没人看见她是怎么接住那根鞭子的,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扑倒在地上,而江楚则像一个君王一样俯视着她。
虽然这话有点大逆不道,而且他们中没有几个见过圣容。但他们看见江楚这气势,就不禁感叹,真是霸气啊!
有几个人还当场鼓起了掌,被余顾一眼给瞪了回去。
余顾也有些惊讶,但他必须得控制一下现场。他咳了两声,一脸轻松地走到江楚身边,轻声道:“你还会武功啊?”
江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快速地松了手,仿佛手里抓了个烫手的山芋,虽然她已经抓了好一会儿了。江楚看了看余顾,又看了看还没来得及闭嘴的众人,浅浅一笑道:“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