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答道:“是。”
没过多久,岁婉带着一箱酒来了。看样子应该是刚睡醒。
轻容喜滋滋地打开一瓶,闻到熟悉的味道,心满意足地笑了,急不可耐地灌了一口。
“你慢点公主。”岁婉忙道,“你怎么大半夜地想起喝酒来了?”
轻容拿着酒瓶来到窗边,指了指月亮,道:“书上不是都说睹月思人嘛,可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岁婉走到窗边,笑道:“那肯定是因为这个月亮不够圆。”
轻容无所谓地笑了笑,又灌了一口,头也没回地问道:“门口守着的是谁的人?”
岁婉低声道:“商未安的。”
“我是说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那一晚,轻容睡不着,可怜我们岁婉也硬生生陪她熬了一宿。第二天楚雁送早饭时,被安兰殿里七零八落的酒瓶和两个四仰八叉的人吓了一跳。
除了刚开始生了点闷气,轻容很快就适应了被关禁闭的日子。她的适应能力真是千百年来都未曾下降过。
她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都有人给她送到手里。闲来无事就读读书,看看戏,幸好安兰的空间够大,偶尔还能练个剑什么的。
“商未安总不能一直关着我吧。我怎么说也是昭盈的皇后,什么祭天祭祖的不得靠我出去撑撑场面啊。”轻容乐观的想,顿时感觉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一天,上不着午饭下不着晚饭,轻容也没有任何无理取闹的要求,安兰的门突然就打开了。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一下子扑了进来,轻容的眼睛瞬间被白色铺满,险些失明。
轻容使劲眨了眨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色调。她看着突然出现的岁婉和楚雁,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商未安终于想通了,要解除禁闭了?”
没有人回话,周围一片安静,安静得轻容有些尴尬。
突然,岁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轻容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看着痛哭的岁婉,又看着一脸沉默的楚雁,紧张道:“怎么了?”
岁婉抬起头,边哭边道:“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轻容愣愣地坐在凳子上,指尖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时候,袖子带起了桌角边的酒瓶,酒瓶落在地上,全都碎掉了。酒香和碎片撒了一地。
“你说什么?”楚雁紧紧地抓着岁婉的肩膀,锋利的指甲深陷进岁婉的肉里。
岁婉很痛,可她没有喊,她重复道:“公主,陛下驾崩了。”
这个陛下当然不是指商未安,是她的皇兄啊。是那个她等着来接她回家的皇兄。
轻容倒下了,带着血丝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看着地面,没有哭,她在思考。
“皇嫂呢?”轻容问道。
“皇后......自尽了。”
轻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早该想到的。皇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失败呢?当商未安把他击败的那一刻,他就死了。亏她当初还无比地相信皇兄会来接她回家,真傻啊。
皇兄死了,皇嫂自尽了。她还有什么呢?轻容的心像酒瓶一样碎了满地,可她来不及感受痛,也来不及把它拾起。
她还有银兰。银兰怎么样了?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轻容低声道。
“我已经通知下去了,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楚雁沉声道,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波澜不惊。或许,他只是想让轻容安心一点。可他看到轻容的反应时,瞬间觉得自己多虑了。
轻容抬眸,灰色的瞳孔冷冷地看着楚雁:“你会陪我一起回去吗?”
“当然。我不会离开公主的。”楚雁沉声道,脸色有些难看。听到皇上和皇后驾崩的消息时,都没有这么难看过。轻容为什么会这么问呢?他以为,她是相信自己的。
轻容跪在地上,楚雁站着。可她依然凌驾于楚雁之上,不管是身份还是眼神:“商未安很欣赏你,你完全可以留在昭盈,何必跟我回去收拾烂摊子?”
轻容的话还没说完,楚雁就单膝跪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轻容:“楚雁誓死追随公主,绝不会背叛公主。”
“就算是死,也要追随于我吗?”轻容看着楚雁,眼睛里结了一层霜。
楚雁有些苦涩,但并不怎么伤心难过,因为他本就没有奢求太多。此刻,他只觉得心疼。
轻容在害怕啊。她眼里的寒霜是防御,是冷漠,更是害怕。
江煜雪和傅好离开了,她该多害怕啊。
“哪怕是做了鬼,也要追随的。”楚雁沉声道。
“将军,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轻容看楚雁的目光,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直到她收到了楚雁坚定的眼神,突然全身一松,晕了过去。
“公主!”
楚雁拦住慌乱的岁婉,轻轻地把轻容抱到了床上,道:“她没事,让她睡一觉吧。你先去把回国的事准备好。”
岁婉抹干净眼泪,点了点头,昂首走出了安兰殿。
楚雁深深地看了轻容一眼,才发现,原来她那么小。她的脸小小的,手臂细得跟小枝丫似的,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好像一张薄纸。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泪水才从轻容的眼角滑落,落进了她的耳朵里。轻容面朝墙面,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包裹她的被子在不停地颤抖。
国君去世,商未安没有理由不让江轻容回家。本来他也想一起去银兰的,可那些大臣们进谏得实在太厉害了,为了不犯众怒,他只能留下。
离开那天,轻容把二十箱酒摔了个精光。酒香四溢,她踩着满地的碎片走出了安兰殿。锋利的碎片刺穿了她的脚心,血水和着酒水,顺着阴暗的沟渠,流进了一片平静的护城河。
来的时候,轻容嫌车马走得太快。现在,她又觉得走得太慢,尽管他们已经日夜兼程。
轻容骑着马跑在最前面,快到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
岁婉担忧道:“公主没事吧?你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楚雁看着那抹飞奔的身影,沉声道:“没事。她需要一个人待着。”江轻容从出生起就是天之娇女,万众瞩目的公主。虽然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了,可江煜雪给了她所需要的一切,甚至超过了一切。
从小到大,她的身边都围了无数的人。可那些人,大都是因为江煜雪才围在她身边的。没有了江煜雪,那些人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江轻容必须靠她自己的力量,重新让那些人站在她的身后。
从昭盈到银兰,一路上都是高山,没有花没有树,只有漫漫的黄沙。轻容跑了好久好久,终于累了。岁婉看见轻容慢了下来,连忙追了上去,问道:“公主,你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好。”轻容点头道,翻身下马,随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岁婉递上干粮,轻容接过咬了几口便道:“我吃饱了。”
岁婉:“......公主,你才吃这么一点。”
轻容不想让他们担心,让她吃饭就吃饭,和她说话也会回你。可是,才短短几天,她的双颊就凹陷了,凸显出两颗魂不守舍的大眼睛。当你看向那双淡灰色的瞳孔时,不由得吸一口寒气。在那里,你看不见你的倒影,只有一层灰蒙蒙的薄雾掩盖了一切。
“将军。”轻容轻声唤道。
“在。”楚雁应道。
“把那些人都杀了吧。”
“是。”
昭盈皇宫。
“今天还是没有消息吗?”商未安坐在龙椅上,冷漠地看着跪着那人。
“是。”
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传回来了。看来他派去跟着江轻容的人凶多吉少。对于江煜雪的死,他也很震惊。他记得江煜雪的伤并不致命,可他怎么就死了呢?这样一来,江轻容更加跟他势不两立了。
从江轻容离开安兰殿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指望过她会回来。只是......楚雁......还是跟她一起走了。
那个倔脾气,怎么就认了个死理呢?现今的银兰,早已满是创伤,他何必回去自找苦吃。
可是,如果楚雁真的留下来了,他敢相信他吗?
商未安苦笑了一下。突然,一声爆响,商未安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翻滚。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宁静。
“怎么回事?”商未安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喝问道。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禀告皇上,御花园爆炸了。”
商未安还未来得及开口,又有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禀告皇上,护城河起火了。”
商未安:“......你确定是护城河起火了?”
侍卫哪敢欺骗他,急忙道:“确实是护城河起火了,禁卫军已经去处理了。”
当天下午,整个昭盈皇宫的人免费欣赏了一场奇景。先是本来安静祥和的御花园突然土地翻滚,飞沙走石,花树飞舞,壁断墙裂。再是护城河突然起火。烈火席卷夕阳,将一池春水和莲花裹挟,娇嫩的莲花在烈火中慢慢蜷缩,直至化成一片漆黑。
听说后来护城河就改种小麦了。
对于轻容的归来,银兰有人欢喜有人愁。因为江煜雪没有子嗣,轻容理所当然继承了皇位。可偏偏有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皇亲国戚”蹦了出来,指责轻容没有权利坐在那个位置。
对于那些一贯白嫖,只等着坐享其成的人,轻容毫不手软。该杀的杀,该逐的逐。有时候,她的杀伐果断让楚雁都为之一震。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其实,他错过的还挺多的。在他在战场上厮杀搏命时,江轻容又何曾松懈过。她是一个公主,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学会的东西,不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绚烂多彩,只是为了生存。
江煜雪宠她宠她没有边际,从小到大,她不学规矩,没有人敢说她半句。可在权利和阴谋上面,江煜雪和傅好是她的嫡亲老师,没有人比他们更狠更严厉。
他们带着只有六岁的轻容去看犯人长满了蛆流着脓水的尸体,会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的肉被一片一片地割下,会带着她从阴暗潮湿的地牢南走到地牢北。一路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来撕扯她的耳膜,老鼠快速地跑过、小草钻破潮湿的地板、犯人嘶哑的尖叫、蜘蛛掉落在她的头上,皇嫂会笑着把它拿走。
“容儿,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很恐怖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呀。”皇嫂蹲在地上,和她一样高,她看着轻容的眼神是那么温暖和坦荡,她摸了摸轻容的头,笑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变成一个恐怖的人。”
“嗯。”小轻容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
“我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江轻容站在城墙上傅好曾经站过的地方,沉声道:“我想要银兰可以变好。我想要商未安死。我想要离开我的皇兄和皇嫂后悔,他们没有看到银兰兴盛的那一天。”
楚雁站在轻容的身后,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轻容回头,对楚雁笑了一下。夕阳从轻容的身后打过来,把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红色的光里,周围的一切顿时暗了下来。
此时,一只大雁正好从天空飞过,划破了轻容的背影。
“师父。”
“嗯?”
“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