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陛下，有一个老妇人要见你。”
“全天下这么多老妇人，个个都想见我，我要是谁都见的话，我还工不工作了。”江轻容刚刚睡了午觉起来，暴躁地锤了锤床。
岁婉帮江轻容穿好衣服，掏出一枚玉佩递给她，轻声道：“这是那位妇人让转交给陛下的。”
岁婉看了那玉佩一眼，立马道：“快让她进来。”
她从岁婉手里拿过玉佩，轻轻地抚摸着，一滴泪滴在了玉佩上面，映射出暖白色的光。那是楚雁的东西，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不会忘。
“陛下，人来了。”岁婉在门口唤道。
江轻容用指尖挑掉眼角的泪珠，沉声道：“让她进来。”
一个老婆子佝偻着腰，手里捧着个长木盒，颤颤巍巍地走到江轻容的面前，就要下跪。
江轻容好怕她一跪下去就起不来了，连忙道：“免礼。这玉佩你从哪儿来的？”
老婆子满脸的皱纹都缩在了一起，皮肤松松垮垮地垂在脸骨上，她看着那枚玉佩，眼神平和：“这是我多年前的一位客人付的钱。”
“他从你这儿买了什么？”
老婆子把手里的长木盒往前递了递。岁婉连忙接了过来，朝江轻容打开。
“那位客人在我这儿定了一件嫁衣，交了钱，说过段时间就来取。可他一直没来。我做的虽然是小本买卖，但我是个讲诚信的人。他没来，这件衣服我就一直留着。可过了这么多年，我老了，等不起了。我的裁缝铺要关门了，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把这件嫁衣收了出来。我没有把它交到它主人的手里，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起了当年他交给我的那枚玉佩，我就拿着它四处打听，最后在一个当铺里打听到这是前玄虎将军的东西。我想物归原主，但老婆子一介平民，怎么可以到玄虎将军的墓地去呢。我听人说，他是陛下的老师，希望陛下能替老婆子把这件嫁衣交到他的手中，也算是了却老婆子的一番心愿。”
江轻容抚摸着嫁衣，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它的布料不是江轻容见过的最好的，绣工也一般。但江轻容却珍惜得连把它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他去你那儿定衣服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江轻容的眼神凝固在嫁衣上，眼前慢慢浮起了一层薄雾。
“他说，这是要送给他最心爱的姑娘的。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不做一套新郎官的呢，他告诉老婆子，他也不知道新郎会是谁，没法做。”
岁婉送走了老婆子，回来的时候，江轻容已经把那件嫁衣拿了出来。
鲜红的衣裙顿时铺满了她的眼睛，裙角的那只大雁耀眼夺目，似乎马上就要破空而出。
“陛下，我帮你穿上它吧。”
“穿给谁看呢？”江轻容捧着嫁衣，低声道。
“穿给自己看啊。”岁婉拉起江轻容，催促道：“来吧来吧。”
江轻容把嫁衣递给岁婉，无奈地笑了笑。
要是没有岁婉，她一个人还真穿不好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像是什么果子的味道。
江轻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年过去了，她的脸没有什么变化，一袭红衣，衬得她本来就白的皮肤又白了一些。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问道：“我好看吗？”
岁婉帮她整理衣服的边角，立马笑道：“我们陛下当然好看啦。陛下是岁婉见过最漂亮的人。”
“你一共就见过几个人啊？”江轻容笑道。
岁婉扳起指头认真数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江轻容拍了一下岁婉的脑袋，笑道：“无聊。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江轻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嫁衣站在镜子前，可镜子里的不是自己，而是楚雁。楚雁正笑着看她，把一根发簪插在她的鬓角。
她好像很害羞的样子，虽然她从来没有在楚雁面前害羞过。
她想抱抱楚雁，可手一张开，镜子里的人又变成了自己。
她失望地脱下嫁衣，气呼呼地把它扔到一边，一张纸从衣服里面飘了出来。她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纸上写了十二个字。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得安宁。”
江轻容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还没从噩梦里醒过神来，岁婉的声音便像噩耗一样闯了进来。
“陛下，快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乌云裹挟着黄沙，覆盖了整个银兰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耳朵里塞满了房屋树木被吹倒的声音，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江轻容刚打开门，黄沙就扑了进来。她努力地想要爬起来，身子却越陷越深。直到她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黄沙淹没她的脖子，嘴巴，鼻子，眼睛。
一夜过后，银兰城恢复了平静。倾倒的树木和看不见的尸骨见证了昨晚的残暴，此刻全部安息。
江轻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被一群轻飘飘的人围观，有些还贴在她的身上，流了她一身的口水。她的眼睛好像被蒙了一层红色的砂纸，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带了一层红色的滤镜。
他们的身体透明，里面全是腐烂了的器官，断了一截的肠子，堆积在腹部的腐肉。青色的獠牙像爆浆一样从嘴唇里挤出来，正对着她。
江楚“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到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为止。
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群东西已经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浑身被一块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满脸皱纹，眼睛蹭亮的老婆子。
“江轻容是吧？”鬼母冷漠道。
“是。”江轻容应道，警惕地看着鬼母：“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鬼母面无表情道：“你死了，这是鬼域。”她已经说了无数次同样的话，虽然每次面对的都是不同的人，但在她的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一只等待轮回的鬼而已。
“我死了？”江轻容不敢置信地看着鬼母。
“我竟然就这么死了？”明明她前一刻还在银兰皇城，穿着楚雁为她做的嫁衣，想着银兰近日来的干旱......然后就死了。
那她这么多年所做的是为了什么？她失去的、放弃的都是为了什么？一切都是假的。
“银兰呢！？我的银兰呢？”江轻容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鬼母的领口，逼问道。
鬼母的眼神落在江轻容的手上，江轻容顿时无力地倒了下去。鬼母拎着江轻容的后衣领，把她扔到了可以看到银兰的地方。
江轻容扒着云层的边缘，眼下是一片黄沙，偶尔有几个小龙卷风旋转过去。
几辈人的战争，所有的死亡，胜利和悲伤，最后都被一片黄沙轻而易举的覆盖了。
当后人踩在这片壮观的土地上时，他们不会想到他们的脚下也曾是人世繁华。
“看完了吗？看完了就走吧？”鬼母冷漠道。
“去哪儿？”江轻容松开扒拉云层的手，凝视着鬼母。
“自然是轮回转世了。”鬼母道。
“轮回......”江轻容低声道：“轮回的话就要忘记今生所发生的一切了。”
“那是当然，你得开始新生活嘛。”
江轻容沉默地坐在地上，头发掉下来挡住了眼睛，她看着裙角那只展翅的大雁，眼神呆滞。
“我能打听一个人吗？”江轻容突然问道。
“不好意思，我不提供这种服务。”鬼母看着江轻容，耐心正一点一点流失。
“我可以帮你做事。”江轻容站了起来，真挚地看着鬼母。
“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鬼域的主人吧？那应该要管理很多鬼，其中肯定有些不听话的，我可以帮你管。”江轻容拉着鬼母的袖子，淡灰色的眸子眨巴眨巴：“我很有管理经验的哦。”
江轻容是第一个敢对鬼母耍无赖的鬼。鬼母瞟了江轻容一眼，竟然没有甩开她。
“说吧，你要打听什么人。”
“楚雁。”江轻容急忙道：“他生前叫楚雁，但他已经死了十年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鬼母向一个黑黝黝的洞走去，江轻容一直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鬼母回头看着江轻容，道：“我要去拿东西。”
“不碍事。”江轻容笑道。
鬼母走到一个洞口，轻轻吹了一口气，乌黑的洞瞬间明亮了起来。里面摆满了书，书架靠着墙壁，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洞顶。
她径直走到了其中一个书架旁，拿下了中间的一本，边翻边道：“人老了，记性不好了。要是以前，我那用得着翻书啊。”
江轻容笑道：“阿母你哪儿老了？看起来跟十八岁的姑娘似的。”
鬼母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勾了起来，但瞬间又沉了下去，冷漠道：“我跟你说，我不需要人打杂，打听了这个楚雁，你就乖乖给我投胎去。”
“没问题。”江轻容笑道。
鬼母的手指停留在一页，开始认真地看了起来，脸色逐渐阴沉。
“怎么了？”江轻容忍不住把脑袋凑了过去。
鬼母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江轻容碰了一鼻子的灰。
鬼母皱眉道：“这个人的命数不太好啊。”
“什么意思？”江轻容紧张道，拉着鬼母袖子不自觉地开始卷。
鬼母把书放回书架，轻声道：“这个人生前造了太多杀孽，下辈子必定是要偿还的。”
“怎么偿还？”
“那我就不知道了。”鬼母开始往外走：“反正命运肯定不会好，没准会遭个天劫什么的。”
“您就不能具体说说吗？”江轻容拉着鬼母的袖子，圆圆的眼睛顿时变得水粼粼的。
鬼母这次却不吃这一套了，突然反手抓住了江轻容，沉声道：“你要打听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就乖乖进入轮回吧。”
“不。”江轻容用力甩开了鬼母的手：“我要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鬼母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震惊于江轻容的力气是这么大，但也生气她的不听话。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可能还在轮回路上卡着吧。”鬼母幽幽道。
“你逗我玩呢。”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在意他。”
江轻容沉默了，楚雁到底是他的什么人？臣子？老师？朋友？还是家人？
好像都不是。
“他......是我喜欢的人。”江轻容轻声道，眼里突然溢起了一层柔光：“他是因为我而死的，这辈子，我什么也没为他做，下辈子，就让我来保护他吧。”
“您帮帮我好吗？”
鬼母向来喜欢清静，不愿意多管闲事，可看着江轻容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帮你？”
江轻容笑了，一滴泪正好从她眼角滑落：“我不想进入轮回，不想忘记他，我要他......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可你要是太久不进轮回的话，你的灵魂会灰飞烟灭的。”鬼母沉声道。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江轻容一脸期待地看着鬼母。
鬼母走了几步，黑色的布拖曳在地上，扫起一层红色的雾。“办法是有，但你会很痛苦。”鬼母回头道。
“我不怕。”江轻容笑道。
“你先别答得这么快，看看再说吧。”
江轻容跟着鬼母在鬼域里穿啊穿，这里每条路都长得差不多，要不是有鬼母带路，江轻容绝对要迷路的。
“跳下去，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了。”鬼母站在沼泽地的边缘，面无表情道。
江轻容看着沼泽，才缓和下来的胃又是一阵恶心，她又要吐，可刚才吐得太干净了，肚子里都没余粮了。
沼泽地远看黑乎乎的，近看绿油油的，还泛着红光。淤泥的边缘长着许多曼陀罗花，在猩红色的光里盛开着，很美。水里咕噜咕噜冒着绿色的泡泡，每爆一个都会射出绿色的汁液和一股难闻的味道。
“跳吗？”鬼母挑眉问道，一副看戏的姿态。
“跳。”江轻容吸了口气，往沼泽地边缘一步步移动。她的脚肚子在颤抖，越靠近沼泽越抖得厉害。她回过头看着鬼母，紧绷道：“阿母，你能帮我个忙吗？”
“说。”
“踢我一~~脚。”
江轻容话还没说完，屁股就被踹了一下，然后猛地扎进了沼泽。
她整个身体都沉浸在淤泥里，那些带着恶臭的混合物开始灌入她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像有一万把刀正在割江楚的肉，它们在江楚身体里插进又抽出，每一把刀的边缘都带有倒钩，倒钩上挂着她的肠子和心脏。她刚才看到沼泽里有一种绿色的毛毛虫。现在它们正钻进轻容的身体，不停的蠕动，沿着骨头一路爬行，一路啃啮。
“值得吗？”鬼母站在岸边，轻声问道。
“值得。”江轻容在心里应了一声，也不知道鬼母听不听得到。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啊。我，心甘情愿。”
“你的身体会被腐蚀，然后重塑。重塑完成，你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会消失殆尽，你从鬼域诞生，你是鬼域的孩子。”
鬼母的声音逐渐远去。江轻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沼泽的淤泥混合着江轻容腐烂的肉糜，乱七八糟地糊在她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器官上。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因为痛而尖叫，后来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消失的不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灵魂。她的灵魂离开地面，像一片叶子，又像一片云，漂浮在沼泽的表面。
“别晕过去，晕了你就会忘了你的将军，你的苦就白受了。”
“我不晕我不晕。”江轻容咬着牙道。她也不确定自己咬的是不是牙，反正是某种硬硬的东西。
她好像听见鬼母说：“从现在起，你就是鬼域的孩子了，唯一一个在鬼域诞生的孩子。”
整个身体都黏糊糊的，她好像流泪了。
“从现在开始，就让我来守护你吧，楚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