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赶沙漠狼耗尽了小艺所有的体力,她俯在豆丁背上,意识变得模糊。她有意让豆丁继续前行,因为不知道沙漠狼会在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这群饿急眼的狡诈牲畜,在逃离之前一定捕捉到了小艺的软弱、恐惧和绝望。
小艺的嗓子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进入到休眠状态,动也动不了。
豆丁不解风情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候主人下达命令。
小艺耷拉着双手,像死过去一般,踢伤的脚尖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小艺自己还活着。这个时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将把这一人一马彻底吞噬……
离开父亲的日子真苦!小艺鼻子发酸。
从南国逃亡到北塞,小艺没觉着有多苦,除了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一路上父亲总能在恰当的节点找到补给,给她买最好吃的食物,住最好最温暖的房间。若不是正在逃亡,更像是一场充满刺激的长途旅行。
从离开父亲独自西行那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孤立无援,变得四面楚歌。恍惚中小艺发现不远处有一只红狐狸一跳一跳地闪过,狭长的充满狐媚的蓝眼睛像极了母亲。小艺想叫喊,可发不了一点声音,想催马向前追赶,奈何没有力量。小艺干脆闭上眼睛,彻底放空自己。
去他的狸族部落、去他的沙漠狼、去他的一切……
也许是一路上父亲照顾得太好,也许是北塞特有的气候和基因使然,也许是独自西行遭遇的强烈冲击……总之,小艺的身体密码像被彻底激活,开启了野蛮生长模式。熟睡中的小艺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挣裂肌肉组织发出的啪啪声。
一夜之间,小艺瞬间长大了,腰身变得更加修长,肩膀变得圆润,胸脯也更加紧实,连皮肤也变得更加细腻而光彩照人了。
醒过来的小艺发现自己的衣服都小了一圈,昨夜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惊奇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她取下水囊猛灌了一通,又抓了一大把青稞塞进嘴里。
她贪婪地咀嚼着,谷物的清香让她精神振奋,好看的蓝眼睛绽放出活力四射的光芒,这是青春的光芒。
小艺看了一眼胯下的豆丁,黄沙已经没过了膝盖,它就这样静静地站立了一个晚上,睫毛上都落满了沙尘,让它的大眼睛愣是小了一圈。
小艺跳下马背,用手轻轻扫落豆丁头上的黄沙,豆丁见主人生龙活虎的样子,高兴得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响鼻。
“豆丁,咱们还活着。”小艺兴奋地叫喊着,她没有听从父亲的告诫,把水囊解下来喂了豆丁,又喂了好几把青稞。此刻的豆丁是她的最佳伴侣和精神支柱,她无法想象没了豆丁自己会怎样。
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分不清东南西北,小艺也懒得分清,反正就这么些补给,反正不能回头,一人一马,走到哪算到哪吧。
稍作休整后,小艺又出发了,朝着昨晚恍惚看到的红狐狸跳动的方向。
想到红狐狸,小艺便又想到了母亲,这个北塞的精灵,刚来到南国就搅动了一池春水。
那是五月初始的日子,虫草山上的冻土刚刚解冻,空气湿润起来,鼻腔里满是刚刚露头的草芽的味道,还有泥土的味道,昆虫的味道,冻土复苏蒸腾的水汽的味道,这是高海拔地区迟来的春天的味道。
像往常一样,虫草山开山,族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开山仪式,请了锣鼓队和寺里的喇嘛做法,祭山神。开山仪式请到了县长,还请了林业、环保、国土、旅游等部门的头头脑脑。县长激情澎湃地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动员讲话,讲资源开发和环境保护的辩证法。族长贾茂才红光满面地跑前跑后,带领大家在关键时刻鼓掌。开山仪式现场还举行了贫困儿童助学金发放仪式,十八位精神饱满的半大学生,胸带大红花,整整齐齐地站在红毯上,接受来自贾茂才代表的族里发放的现金红包。
母亲挤在人群里,感受着异乡带来的独有的文化冲击。让他不解的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半群情激昂,一半郁郁寡欢,形成了两个极端。她还发现,在台上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等她抬头去找寻这双眼睛时却又不见了踪影,在她再次低头时,这双眼睛又出现了,让她很不自在。
仪式最后,照例是抽签,各村民小组各选派一位代表上台抽签,族长贾茂才吩咐族人抬上来一块大大的虫草山地图,分别标了号码,抽到对应号码的小组有权去地图上标注的虫草山挖掘虫草,为期一个月。
毫无疑问,这场看起来绝对公平公正的抽签仪式在当地村民看来纯属是掩耳盗铃的把戏,三面富庶的虫草山自然会凑巧地、不偏不倚地悉数落到贾氏家族人的手中,外人无法染指。
这场开山仪式,父亲并没有参加,他还在忙他的毛皮生意。对上山挖虫草这事,父亲向来不想参与。
父亲执意不参与虫草采挖也是因为他知道贾氏家族一手遮天,外姓人家永远选不到好的地段。辛辛苦苦、风餐露宿,一个虫草季下来,收获不到几根虫草不说,挖回来的虫草还得低价卖给贾氏,一个萝卜两头切,最后真正到手的已所剩无几。倒不如倒腾皮毛挣得多,来钱快,还不受贾氏家族的干扰,图个清静自在。
母亲爱上虫草是自她闻到虫草的味道那一刻开始的,她缠着父亲要上虫草山。母亲告诉父亲,她能闻见冻土下方虫草散发出的清香味。
后来,小艺得知,母亲执意让父亲转战虫草行业,不仅仅是因为她天生的敏锐嗅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母亲反对父亲做皮毛生意,尤其是狐狸皮毛。有一次小艺无意间听到了父母在争吵,在门缝里小艺看见母亲扑倒在父亲刚刚收回来的新鲜狐狸皮毛中间哭着叫喊:“割,割,总有一天,这些被你割掉皮毛的狐狸会来找你,你会遭报应的!”
母亲的声音歇斯底里,那一瞬间,小艺仿佛看到母亲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正在往外滴血。
那次争吵之后,小艺问过父亲,为啥喜欢割狐狸皮毛。父亲说他热爱狐狸,喜欢手指触碰到狐狸皮毛时那种电流传遍全身的感觉,就像在抚摸母亲的头发。小艺不解,既然那么喜欢狐狸,为何非要将它们的皮毛割下来呢?父亲沉默不语,大人们的世界真是让她无法理解。
母亲见劝不动父亲,便自己上山,第一年的收获就让父亲刮目相看。一个虫草季下来,母亲整整挖了三千颗虫草,堆在案几上,像一座小小的虫草山,真正的虫草堆积的虫草山。
父亲把屋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紧张地问母亲:“你挖掘的虫草有别人看见吗?”
母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去的地方都是别人不想去的地方,而且我每次挖到虫草都偷偷藏在衣兜里带回来的,没人注意到。我一个外乡人,大家都以为我不认识虫草呢。”母亲骄傲地向父亲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她捧起一把虫草,贪婪地吮吸着这褐色草牙发出的带有泥土腥味的气息。
“那就好。千万不能让贾氏家族的人知道了,尤其是贾正义。我得带着它们走出南国,卖一个好价钱。”父亲激动得脸颊通红。
“那你就把它们包在狐狸皮毛中带出去。”母亲这一次提到狐狸皮毛,眼神里满是欣喜。
“嗯。”父亲点头。
“明年虫草季,你得跟我一起上山,不准再贩卖皮毛,尤其是狐狸皮毛!”母亲警告父亲。
“都听你的。”父亲张开宽大的臂膀,把母亲揽入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软毛刷子一根一根小心地刷着每一根虫草芽缝里的泥土。一根根胖胖的虫草,像是她的一个个娃娃,整齐地被摆放在柔软的狐狸皮毛上,又被小心卷起,藏在了通风的格子架上。
后来听父亲讲,那年母亲采挖得的三千株虫草,因为品相极佳,以五十元每株的高价被父亲卖给了省城的虫草商,卖了整整十五万元。父亲讲起这事的那年,小艺刚刚在寄宿学校学到了除法,她小脑袋一转,算出了这三千颗虫草卖得的钱,够自己上一万学期的学费钱。
小艺暗暗吐了一下舌头,对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一万是个很大的数字了。